七弦为益友 两耳是知音——唐诗与古琴艺术漫谈

  唐诗是我国古典诗歌艺术中的一座宝库,也是我国艺术史中的一座丰碑。在拥有数以万计的唐代诗歌中,有着相当数量的诗篇内容涉及音乐的方面,使其以唐代“音乐诗”的独特风貌而与其他“山水诗”、“边塞诗”、“题画诗”等各领风骚,它不仅数量多,而且作者众,殊多佳作,为后人用以研究唐代及唐代以前的音乐流下了一部宏著的资料巨库。仅以古琴为例,唐代“音乐诗”中据不完全统计,咏琴诗就有七、八十首之多,这在古琴艺术并不占主导地位的盛唐时期,也是极为令人瞩目的。综观唐代咏琴诗篇,不仅流淌着诗人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憎分明的清泉,表现了诗人的理想、抱负和情怀,而且在写景抒情、叙事达理、摹形写声,描态塑像,以及心理刻画、语言技巧、比兴运用、拓展想象等方面,都有着极高的造诣和价值。其风格之独特、特色之鲜明、手法之高超、技艺之精湛,皆堪称历代诗歌艺术的佼佼者。捧读这些诗篇,不失为在诗歌与音乐艺术中的一次较高的艺术享受。

琴,俗称古琴、七弦琴。至今已有三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早在先秦时期,琴就是一件广为流传、且为人喜爱的弹弦乐器。我国第一部诗歌集《诗经》中就有“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的诗句,描述了人们凝神谛听它那美妙声音的情景以及对“琴瑟”的喜爱程度。当时的琴和瑟犹如一对孪生姐妹,形影不离,故《诗经》中又有“琴瑟友之”、“如鼓琴瑟”之类的记载。关于琴的来源,史籍上无有确切的记载,故 说法不一,一说“神农作琴”(《世本•作篇》);一说“伏羲作琴,神农作瑟”(《山海经•海内篇》),还有一说是“昔有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礼记•乐记》),后有“周加五弦”(《说文》),“是为七弦”,后据《五知斋诸上古琴论》载:“昔者伏羲之王天下也。仰观俯察,感荣河出图,以画几卦,听八风以制音律,采峄山孤桐,合阴备阳,造为雅乐,名之曰琴。”似乎也不可靠,毕竟是因为历史悠久,伏羲本已为神话人物,但不管如何,古琴之古已成定论。

春秋战国时期,古琴的演奏音乐已具有一定的艺术表现能力。《列子•汤问》载:“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后来,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从而流下了“伯牙摔琴谢知音”的美谈。当时有名的琴师就有卫国的师涓、晋国的师旷、郑国的师女、鲁国的师襄等。著名的琴曲有《高山》、《流水》、《阳春》、《白雪》,就连百姓生活中,琴也十分流行,临淄“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 ”,可以这样认定,琴的艺术在春秋战国时期,是琴史上的一次高峰时期。

到了汉魏时期,古琴艺术有了重大发展。从湖北隋县出土的战国时期曾侯乙墓的十弦琴和长沙马王堆出土的七弦琴来看,当时还没有加上琴徽——这一用玉石或贝壳等镶嵌在琴面上的十三个圆形标志。但据嵇康《琴赋》中载:“徽以钟山之玉”的说法,至少在汉魏时期就已有了琴徽,琴徽的设置说明琴在汉魏时期的重大发展。其间,著名的古琴演奏家和作曲家如汉末的蔡邕父女和魏晋间的“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史书中即有蔡邕“灶中取木制焦尾”的传说,嵇康也因为反对司马氏的统治,四十岁时即被杀害,临刑前从容弹奏一曲《广陵散》而成为千古绝唱。

琴在唐代中期,由于中外文化艺术的广泛交流,琵琶等西域乐器的侵入,也由于古琴不为统治者所重视,特别是唐玄宗李隆基对琴特别反感,使得古琴艺术家道中落,受到了冷落。《羯鼓录》中记载:“上(指李隆基)性俊遇,酷不好琴,曾听弹琴,正弄未及毕,叱琴者出。”可以说,中唐时期对琴的发展起了一定的抑制作用,这在唐诗中多有记载:

泠泠七弦上,静听风松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刘长卿《听弹琴》

诗中反映了盛唐时期由于新乐的兴起,古调不受人喜爱的状况,同时也反映了诗人对今人不爱古调的做法表示了不满。

白居易更是崇尚古乐的代表人物,他对“人情重今多贱古,古琴有弦人不抚。”(《五弦弹》)的世俗进行了淋漓尽致地批判与揭露:

古人制作古琴,选材用料十分地考究,工艺技术程度也很高。其中选材最为重要。“丝桐”便是古琴制作的主体材料。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生。——白居易《废琴》

古琴无俗韵,奏罢无人听。寒松无妖花,枝下无人行。……众目阅芳艳,松独守其贞。众耳喜郑卫,琴亦不改声。——白居易《邓鲂张彻落第》

信意闲弹《秋思》时,调清声直韵疏迟。近来渐喜无人听,琴格高低心自知。——白居易《弹秋思》

可叹“独守其贞”的“寒松”,又昔“亦不改声”的古琴,由于不能开出“芳艳”的“妖花”而“枝下无人行”,“众耳喜郑卫”使得“玉徽光彩灭,朱弦尘土生”。作者在这里将古琴与傲笑霜雪、高洁清雅的寒松相提并论,可见白居易此时的心态了。

李白在其咏琴诗中也不时地显露出其相似的观点:

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徒劳歌此曲,举世谁为传。——李白《古风之二十一》

钟期已久没,世上无知音。——李白《月夜听卢子顺弹琴》

不仅表现了诗人对于古琴艺术受到冷落和歧视的强烈不满,同时也反映了作者饱受人间一生坎坷、历尽艰难的辛酸痛苦和哀怨之情。

古琴,在唐诗中有许多雅称,如:“绿绮”、“孤桐”、“丝桐”、“峄阳”、“玉徽”、“瑶琴”、“素琴”、“玉琴”等等。

古琴制作,一般要经过选材、制底面、挖槽腹、合琴、灰漆等工序。琴的通体为共鸣箱,琴面用一块三尺六寸长、六寸宽、两寸厚的桐木板,按一定规格刨成弧形,剜成槽腹,另将一块三分厚与琴面同样长宽的梓木板作为琴底,琴面与琴底用胶粘和成琴体。琴面上按一定比例镶嵌出十三个琴徽,琴徽可以用玉石、贝壳、黄金制作。琴面上张有七弦,一端系于琴轸,一端缠于雁足。关于古琴的制作,早在《诗经》中就有公元前七世纪卫文公迁往楚丘(今河南滑县),重建卫国,规划城市,营造宫室时,就安排了种植桐、梓、漆树,以备制琴之用的记载,可见古琴制作选材历史的悠久。

从唐诗中多处看到,选用制作琴面的桐木多以“峄阳孤桐”为主:

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李贺《听颖师弹琴歌》

由此看来,制作古琴的桐木一般选用峄阳(今山东省邹县东南的邹山,峄阳指峄山的南坡)的桐木,而且必须是老本桐木,而非后生的旁枝。经查《书•禹贡》曾有“峄阳孤桐”的记载:“孤,特也。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五知斋琴诸•上古琴论》也云:“昔者伏羲之王天下也。……采峄山孤桐,合阴备阳,造为雅乐,名之曰琴。”可见“峄阳孤琴”确为古人制琴所主要选料。

经过选用的“峄阳孤桐”还需经过工匠者的精心制作,才能“雕斫为雅琴”。

亭亭峄阳树,落落千万寻。独抱出云节,孤生不作材。影摇绿波水,彩绚丹霞岭。直干思所托,雅志期所任。匠者果留盼,雕斫为雅琴。——司马逸客《雅琴篇》

在古琴制作中,除以“峄阳孤桐”作为其主要材料外,“弦”也是其主要成分,出于美观上的需要,唐琴中的弦常常被染成红色的:

玉指朱弦轧复清,湘妃愁怨最难听。——孙氏《闻琴》

竹林高宇霜露清,朱丝玉徽多故情。——韦应物《昭国里第听元老师弹琴》

谁裁青桐枝,以朱弦丝。能含古人曲,递与今人传。——岑参《秋夕听罗山人弹三峡流泉》

唐代时,制琴技术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制琴家层出不穷,仅四川雷氏家族即有雷霄、雷威、雷珏、雷迅、雷文等。雷威制作的“春雷”琴,曾被宋徽宗赵佶所藏,并置于“万琴堂”内,该堂为世界上最早的乐器博物馆,只可惜后为金人所焚,现仍传世的唐琴有“九霄环佩琴”、“轻雷琴”、“枯木龙吟琴”、“飞泉琴”、“大圣遗音琴”等等。

我国制琴历史悠久,工艺精致。蔡邕的“焦尾琴”传至六朝齐明帝时还在使用。司马相如的“绿绮琴”也流传数百年。提起司马相如,使人想起一段佳话来:相传司马相如久 闻卓文 君之貌美,苦苦无缘想见。一日,正好卓文君之父邀其相见,司马相如遂即席演奏一曲《凤求凰》,倾诉相思之情,文君闻琴即明相如心思,竟在夜间与之私奔,终结秦晋之好,成为千古佳话。故此宋代毗陵女子有《弹琴诗》曰:“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之说。

当然,我们在捧读这些诗篇时,不能不被“音乐诗”中对于音乐形象的抽象描绘给以熏染。在这些“音乐诗”中,诗人们运用了大量的模拟、拟声的手段给予了古琴的演奏效果进行了大肆的渲染和细致的描述,这也是唐代“音乐诗”不同于“山水诗”、“边塞诗”、“题画诗”、“论书诗”等类别的独到之处。我们知道,音乐是在时间上流动的音响为物质手段,通过旋律和节奏来塑造音乐形象的。这种想象性的音乐形象,在诗人的笔下变成了文字形式,它虽然失去了音响对人的刺激性,但音乐形象的模糊性似乎被明晰固定下来,请看看以下几个片段:

巨石崩崖指下生,飞泉走浪泉中起。初疑愤怒含雷风,又似呜咽流不通。回湍曲濑势将尽,时复滴历平沙中。——李冶《三峡流泉歌》

或“巨石崩崖”,或“飞泉走浪”,或“怒含雷风”,或“咽流不通”。现在读来不是仍然觉得声响耳际,萦回脑中吗?只可惜得是古琴曲《三峡流泉》我们现在只有在诗中来欣赏其乐声的雄壮气魄了,不过有人曾根据李冶的诗句推测《三峡流泉》很可能就是现存的《流水》(见许健《琴史初编》第80页)。

一弹猛雨随手来,再弹白雪连天起。凄凄清请松上风,咽咽幽幽龙头水。吟蜂绕树去不来,别鹤引雏飞又止。锦麟不动惟侧头,白马仰听空竖耳。——韦庄《赠峨嵋山弹琴李处士》

诗人以“猛雨”、“白雪”状其琴音的急促宽阔,又以“松风”、“陇水”言其琴音之凄惨悲苦,紧接着,用“吟蜂”、“别鹤”、“锦麟”、“白马”来说明其琴音之感人,似乎连动物也被琴声有所感染。作者在这首诗里,先用“猛雨”、“白雪”、“松风”、“陇水”四种自然景观描绘琴声之宏伟壮阔,尔后又以“引蜂”、“别鹤”、“锦麟”、“白马”四种动物来形容琴声之动人,可谓上下呼应,一气呵成,且引用恰当,贴切自然,《白雪》、《松风》、《陇水》、《别鹤》又为古曲名,一连串的生动比喻可见作者的语言技巧是何等高明。

岁七月,火伏而金生。客有鼓琴于门者,奏霹雳之商声。始戛羽以劐砉,终扣宫而砰駖。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气呜晗以会雅,态炎翮以横生。有如驱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斫长鲸。孰与《广陵》比,意《别鹤》俦精而已。——沈铨期《霹雳引》

这是一首描述琴曲《霹雳引》的演奏效果以及以写琴曲而述志的咏琴诗,其音乐效果的描述是多么得宏伟壮阔。开始时,有如以刀分裂骨的声音,结束时有如众马奔腾之音响,紧接着一个“电耀耀兮龙跃,雷阗阗兮雨冥。”将乐声的宏大气势和强劲力量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给人一种怒发冲冠的感觉。然后“驱千旗,制五兵,截荒虺,斫长鲸。”。其乐声之威武雄壮之气势,断然间跃入纸面,足以令人怒发冲冠了。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李白《听蜀僧浚弹琴》

诗中描述了蜀僧弹琴“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超凡技艺,演奏家仅仅“一挥手” 就好象“万壑松涛”在怒吼,这种以声写声的描述手法俨然间将读者引入其中,大有身临其境之感。

素有“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留下了一首被誉为“唐代音乐诗三绝”之一的,《听颖师弹琴》,其诗刻画的音乐形象栩栩如生,表现的音乐效果真切感人: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月,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琴,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一冰炭置我肠。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开始的琴声有如青年男女谈情说爱一般缠绵婉转,细软柔和。“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琴声在突然间变得威武雄壮,就象那勇敢无畏的勇士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疆场,在广阔的天空中任意翱翔,接下去是一片百鸟齐鸣、凤凰高歌的欢乐场面。“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曲调越弹越高,有如登高到了颠峰,忽然间悬崖失势,一落千丈。短短五句,诗人一连串的用了七个形象的比喻,生动地描写了琴声的轻柔细微,高昂雄壮,悠扬飘荡,以及跌宕起伏的变化。似乎连读者也能领略到琴声那大起大落、高低刚柔的曲折变化,恍惚进入到了一个奇妙的音乐世界。

从某种意义上说,琴的艺术是中国古代文人的艺术,历代文人雅士的文化生活,总是与琴形影不离的,正所谓“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乐心”(荀子《乐记篇》),古人修身养性重视“琴棋书画”,且以琴为首。因而琴成了有否涵养的佐证和精神依托。《礼记•曲礼》称:“士无故不彻琴瑟。”杜佑《通典•乐序》也说:“士无故不去琴瑟,以平其心,以畅其志。”盛唐时期,琴由于和整个知识阶层的艺术审美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而成为当时最适于表现这一阶层人物感情的艺术种类。诗人们多认为琴其实就是文人雅士才具备的雅好:

促轸乘明月,抽弦对白云。从来山水韵,不使俗人闻。——王绩《山夜调琴》

明月白云,促轸抽弦,弹一曲《山水操》,这就是诗人以简洁的笔法描绘出的一副《山夜调琴》图。诗歌借弹奏的琴曲,抒发了作者超脱世俗的隐逸生活情趣。然而,“不使俗人闻”也暴露了作者过于清高的倾向。

名士竹林隈,鸣琴宝匣开。风前中散至,月下步兵来。——李峤《琴》

诗中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高雅不俗的情调,它虽然没有一般的关于弹琴与听琴的描述,但引述的古代著名琴师与知音之间的动人故事,以及隐逸名士的典故以抒情言志,成为了本诗的一大特点。

唐代诗人不仅仅称颂古琴之道,同样也为琴有所倾心。诗人刘禹锡在《昼居池上亭独吟》中认为:“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可见酒与琴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诗仙李白更胜一筹,竟然达到“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李白《山中与幽人对酌》)的地步。另一位现实主义诗人白居易不仅善于听琴,他常以一生“酷好三事(诗、酒、琴)”为自诩,故而弹琴为其一生中除诗之外的另一雅好,白居易善弹《秋思》曾写有《弹秋思》一诗。本文标题“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便出自于白居易的另一首著名的咏琴诗:

鸟栖鱼不动,月照夜不深。身外都无事,舟中只有琴。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白居易《船夜援琴》

即便是出外旅游,也不免舟中抚琴一番,可见白居易对琴之热爱之极,的确是情有独钟了。

唐代是我国古代文学艺术发展最为繁荣昌盛的年代,它融会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博取了世界文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成就,尽管古琴艺术在盛唐时期有所抑制,但也不失为我国古琴艺术史上的一个宝贵明珠。唐末由曹柔改制的减字谱就是古琴历史上的一个重大突破,唐诗中的古琴诗更为我们流下了一份宝贵遗产,为繁荣琴学事业作出了突出的贡献。

来源:中国古曲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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