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鉴赏之九

【仙吕·一半儿】题情(四首选二) 关汉卿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淹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关汉卿写了一组【仙吕·一半儿】“题情”,一共四首,写一位年轻女子和她情人的相恋相亲和相思相怨。中国现代著名学者郑振铎说:“‘题情’一半儿,没有一首不隽语联翩,艳情飞荡的”(《中国俗文学史》下册,169页)。这里选的是二、三两首。

  第一首,写这位年轻女子和她情人的相恋相亲。

  开头三句,用白描手法,描述她与情人约会时的情形。开头一句“碧纱窗外静无人”暗示幽会之地是在这位女子的住所。“窗外静无人”是通过纱窗向窗外张望,张望的自然是这位女主人公。为何要张望,自然是担心这场违反封建道德规范的幽会被人发现,暗地点出这场约会的性质。结果是“窗外静无人”,的确是个非常适合男女幽会的好时机。“跪在床前忙要亲”则是窗内发生的一幕:情人大胆向女子示爱。一个“跪”字和一个“忙”字,活画出男方此时感情的炽烈和急切;“骂了个负心回转身”则是女子对情人这个大胆又急切的示爱举动的回答。可能是情人的举动过于大胆——“要亲”;也可能是情人的举动过于急迫,没有暗示也没有铺垫便跪在床前“忙”要亲,让这位女子猝不及防。于是,场面气氛陡变,平生顿生波澜。女子的本能举动是拒绝:不但“骂负心”而且“回转身”。当然,这是个颇富于戏剧情节的场面,因为这只是在“表演”,并非这位女子内心的真情实感。首先,这位男子并没有“负心”。所谓“负心”是指对方辜负了自己的爱,这个男子并未负心,而是下跪在地表达真爱;另外,这位女子也并非真的认为对方负心,这句“负心”,就像女方“骂”对方是“冤家”、“该死的”的一样,往往是男欢女爱时的口头禅。因此,“回转身”的原因可能是猝不及防时的慌乱,更可能是心口不一的扭捏。因此,骂非真骂,回转身也并非真正咀嚼,明拒之、实引之也。短短三句,写出如此波悄转折的场面,如此复杂矛盾的内在情感,关汉卿不愧是“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这三句亦正如郑振铎所夸奖的“隽语联翩,艳情飞荡”。

  后两句,是交代产生上述语言动作的原因,也是女子的内心表白:“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话说的很明白:虽然我表面上责怪你,但内心还是半推半就,并不想完全拒绝你。那么,这位姑娘为何要表里不一,又为何要半推半就呢?这种极为矛盾复杂的心理的形成,就有既有这位女性本人的原因,更有社会的原因。就其本人来说,这位男性爱恋着她,她也爱恋着这位男性,更何况,这位男性还跪下来求她,她岂能无动于衷?如果弄假成真,伤了这位真诚爱她的男子的心,因此而失去追求已久得来不易的爱情,岂不要悔恨终生?因此绝不能让这位男性彻底失望,这就是她“一半儿肯”、半推又半就的原因;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男子的求爱过于唐突大胆:跪在床前就“忙要亲”。这位纯洁的姑娘未见过这阵仗,更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慌乱之下,转身责备这位男子。可以说是这位姑娘的本能反应。关汉卿确实是位“浪子班头”,将这种场面,这种场面下双方的举动,以及涉世不深的姑娘的本能反应和内心世界,描叙的是如此生动逼真。从社会的原因来说(这也是更为重要的原因)中国古代社会是个男权社会,男人无论在家庭还是在社会上都处于支配地位,在婚姻爱情上也是如此。男性可以三妻四妾,女性则必须从一而终;男性可以始乱终弃,社会舆论不但不会责备,还会称赞其“善于补过”;女性如果越过封建礼教允许的范围,就是大加挞伐,被指为“无贞操”或“淫荡”。一位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会不断接受这样的教育,也会不断看到这样的实例:如著名的元人杂剧《西厢记》的原型,唐人元稹写的自传体传奇《会真记》中,张君瑞对崔莺莺就是“始乱终弃”,整个社会还会称赞其“善于补过”;宋代才女李清照只不过写了首酒醉后误入“藕花深处”的《如梦令》,就被道学家们指责为“无顾忌”,丈夫死后改嫁张汝舟,更是被指责为“无操守”。一些诗人们也不断用这样的诗歌告诫女性守住这个底线,不要失身,如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有首新乐府叫《井底引银瓶》,写一位天真纯洁的女子为男子的求爱所打动,以身相许并决然私奔的过程,以及这种感情冲动带来的屈辱和痛苦。诗的最后作者以第一人称告诫道:“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这些训诫尤其是这些实例,自然会对这位女性起警醒或者说震慑作用,使他即使在情浓之时仍会有着顾忌和担心,这就是她“话儿嗔”和“一半儿推辞”的原因所在。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担心和顾忌不仅发生在这位元代女性身上,早在南朝乐府中就大量存在,尤其是“非法”结合中的下层女性: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子夜歌》之九

  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叹负情人,郎今果成诈——《懊侬歌》之六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子夜歌》之七

  如果说,上面三句是个男子求欢场面的话,下面两句则是为这个场面续上更为深广的社会历史背景,由求欢求爱的爱情描述转为深刻的社会批判和对当时妇女命运的关注,关汉卿所继承的不仅是传统的题材和表现手法,更有中国诗歌传统中的批判精神!

  第二只曲写这位女性与恋人别离后的孤寂和相思,由上一首的相会相亲转为相别相思。首句“银台灯灭篆烟残”,不写人而写物。“篆”即带篆字的盘香。灯已灭了,香也快点完了,可见夜已深。但这位女主人公却没有入睡。什么原因呢?从后面的诗句看,是由于情人离去,她不能忍受这孤眠的滋味。原来写物就是写人,是用灯灭香残来衬托这位妇女的孤独心境。“独入罗帏淹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二句,由物到人,写这位妇女的生活感受。“孤眠”和“独入”相呼应,“情兴懒”与“淹泪眼“互为因果。最后两句“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是通过这位妇女生理上的感受来暗示其心理上的孤单。“薄”、“单”、“寒”都是生理上的感受,而这种感受又是由于情人别离造成的。所以,写生理现象就是写心理现象,写被寒就是写心寒。看来只有情人归来后,人不“单”,被儿才不会寒,心儿才会暖。可是情人刚刚离去,归期不可卜,因而相思也就无穷期了。

  情人什么样儿?为何要离去?这首小令都没有交代。作者为了表现这位妇女的相思,只截取很短的生活画面。这大概是这只小令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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