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鉴赏之四

  【越调·小桃红】杂咏 盍西村

  海棠开过到蔷薇,春色无多味。争奈新来越憔悴,教他谁,小环也似知人意。疏帘卷起,重门不闭,要看燕双飞。

  盍西村:生平不详。盱眙(今属江苏省)人。元人钟嗣成《录鬼簿》未载其名,但载有“盍志学”, 列为“前辈已死名公”,称其为“学士”,不知是否为同一人。明代《录鬼薄》把他。他的散曲多为写景之作,歌颂隐逸生活,风格清新自然。明朱权《太和正音谱》评论说其词“如清风爽籁”。其散曲作品现存小令17首,套数1套。见于隋树森《全元散曲》。

  盍西村的【越调·小桃红】共八首,内容或是叹世,或写景,或咏歌爱情,既非一事,也非一时的即兴之作,故曰“杂咏”。这首“杂咏”写的是一位闺中少女的春愁。从曲辞中的“新来越憔悴”、“要看燕双飞”等语来推测,大概与闺中独守、惜春伤老、思念意中人有关。

  中国古代诗词中,写少女、少妇独处的寂寞或对丈夫的思念,往往喜欢选择春季,所以这种愁绪又叫做 “春愁”或“春恨”。选择的手法又有两种:一是选择早春,用万物的萌动来触发春情的萌生,用春潮来催促爱潮,如唐代诗人王昌龄的名作《闺怨》“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另一种是选择暮春,用春意阑珊暗喻韶华将尽,用伤春暗喻伤别。这种手法更为普遍,如张若虚脍炙人口的《春江花月夜》:“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张泌的《寄人》:“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酷怜风月为多情,还到春时别恨生。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场春梦不分明”。盍西村的【越调·小桃红】选择的春天则是仲春:海棠虽凋谢但蔷薇却待放,既不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初春,也不是“开到荼蘼花事了”的暮春。从蔷薇待放来看,春色尚有“余味”; 从海棠花已落来看,花期过半,味亦无多,所以曲中说“春色无多味。“无多味”三字实在准确得很。这当中,是否包括这位闺中少女对自己青春年华的评估,对逝去流年的焦灼和未来花信的掂量?我想,这都是“无多味”中应有之意。不然的话,下句就不会说“争奈新来越憔悴”。“争奈”即无奈,想不到之意。女主人公说想不到自己会越来越憔悴。其实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说。比她早一百多年的南宋女词人李清照倒是直接道破其中原委:“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曾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凤凰台上忆吹箫》)。也就是说,憔悴的原因与伤别念远有关。《西厢记》中崔莺莺说自己咋别后,“昨夜今宵,清减了小腰围”;《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面对“姹紫嫣红开遍”的牡丹亭,也是“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这几位女性尽管出身不同,教养各异,但面对春色睹景伤情、形容憔悴的原因则是相同的。只不过此曲没有点破原委、更费人猜详罢了。接下来的“教他谁”更让人难以捉摸,从下句的“小环也似知人意。疏帘卷起”来看,似乎是让丫环替她挂起疏帘,打开重门,好让她欣赏烂漫春光,尤其是让她看到双飞的春燕。但细析曲意,又似乎不止于此,因为曲辞是“小环也似知人意”。什么叫做“也似”?表面上可解为“好像知道”,但潜台词却是“也不是真的知道”。因为这位少女的憔悴、愁绪,真正的原因并不在于春光的流逝,也不在于表面上的伤春、惜春,而是在于由此而触发,自己韶华将逝、青春无多却意中人尚无着落。所以小环殷勤地卷起疏帘,打开重门,并不能解其忧愁,相反那双飞的春燕,也许更会逗惹起她那不可明言的闺愁。

  从曲中提到的“小环”、“疏帘”、“重门”来看,这是位贵族少女。唯其是位贵族少女,她就更多地受着封建伦理的羁绊,跨越这道“男女之大防”铁门槛也就显得格外地艰难。她也许比韦庄笔下那位“春日游,杏花插满头”(《思帝乡》)的村姑对春的来去更为敏感,却不敢像她那样一遇可人儿就主动作出表白:“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她要小环卷起疏帘,打开重门,也许就是希望撞上个“傍垂杨”的白马少年,或者一位“足风流”的“陌上年少”,但偏偏要说是欲看双燕。正是这种托词,写出了这位少女的特殊身份、特殊教养下表达春情、春思的特殊方式。因此,她同晚唐诗人韦庄词中那位村姑,同白居易诗中的那位“细小人家女”(《井底引银瓶》)一样都是不可代替的。

  这首“杂咏”写于元代,与此相类者:写同样的季节——海棠初谢;同样的情事——伤春和闺怨。在此之前有辛弃疾的词《念奴娇·书东流村造口壁》;在此之后有明人汤显祖《牡丹亭》中著名的曲牌《商调·皂罗袍》,如果把它们放在一起比较一下,是很能给人一些启发的: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念奴娇·书东流村造口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商调·皂罗袍】

  《念奴娇·书东流村造口壁》是以一个男性的口吻、游子的身份,写他在海棠谢后、春光渐老之际,对意中人深深不已的思念。词中有分别时的回忆,也有今日的孤愁,更有明月之下重逢的设想,以辛词那种特有的沉郁悲凉之调,吞吐曲折的结构反复倾诉。【商调·皂罗袍】中的女主人亦是位重门疏帘的贵族少女,曲中尽抒春光渐老所造成的心灵巨大震撼。层次上则由赏春光到惜春去,再到内心震动。姹紫嫣红的盛景与断壁残垣的残破,朝飞暮卷、雨丝风片的大自然韶光与锦屏人的漠视与贱待。正是这种巨大的反差在内心掀起巨大的波澜,由此触发“惊梦”,最后导致“情死”。所以曲论家们在品评《牡丹亭》时,无不把“游园惊梦”这一情节作为全剧转捩的关键。盍西村的【越调·小桃红】正居辛词《念奴娇·书东流村造口壁》和明曲《商调·皂罗袍》之间,承前而启后。曲中的“海棠开过到蔷薇,春色无多味”可以看作是辛词中“海棠花落”所触发的种种感慨的一个具体注脚;而辛词的“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亦可作为此曲“争奈新来越憔悴”的一个形象表达。至于【商调·皂罗袍】中的杜丽娘与【越调·小桃红】中的这位少女,则不但身份相近,情感也相似,整首【商调·皂罗袍】似可为【越调·小桃红】中“疏帘卷起”后,这位少女在楼头所见之景。由此可见,中国古典文学之所以源远流长、底蕴深厚,才人代出又各领风骚,就在于他们互相师法,递相传承。在形式上所有诗词曲赋之别,但在手法和内在精神上则是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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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开过到蔷薇,春色无多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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