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鉴赏之三

【南吕】干荷叶(选二) 刘秉忠

  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  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  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刘秉忠(1216-1274年),初名刘侃,字仲晦,号藏春散人,初因信佛教改名子聪,任官后又改名秉忠。邢州(今河北邢台市)人。刘秉忠自幼聪颖,八岁入学就能日诵文数百言。家世代为官,十三岁在帅府做人质,十七岁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以便于就近奉养其亲。因不愿为小吏,弃官隐居于武安山中,后被天宁寺虚照禅师收为徒弟,改名子聪。元世祖在藩邸时,海云禅师奉召,路过云中时听闻刘秉忠博学多才,邀与同行。刘秉忠拜见元世祖后,元世祖甚为称赞,多次垂询。刘秉忠于书无所不读,尤其深入研究《易经》及宋邵氏《经世书》,至于天文、地理、律历、占卜无不精通,天下事了如指掌。元世祖甚是宠爱,留其身边供职。后数年因父殁奔丧回家,元世祖赐金百两为治葬之用,且遣使送至邢州。服丧期满,便召还至和林。刘秉忠至和林后上书数千百言。元世祖对他的这番议论,甚为赞赏,均加采纳。宪宗三年(1253)、四年和九年,刘秉忠随元世祖征大理、云南和伐宋时,力劝元世祖勿滥杀,所以每克一城都没有妄戮一人,所至人民全活者不可胜计。

  中统元年(1260)元世祖即位,采纳刘秉忠的建议,下诏建元纪年,设立中书省和宣抚司。朝廷旧臣、山林隐士都被录用。刘秉忠虽居于皇帝左右,但仍着僧服,当时人称他为“聪书记”。

  至元元年(1264),翰林学士承旨王鹗奏言,刘秉忠早在陛下即位前就参与军国大事参与军国大事,有劳有功。今陛下即位,万象更新,而刘秉忠仍着僧装,我等于心不安。应正其衣冠,给以厚爵。皇帝采纳,拜刘秉忠为光禄大夫,位至太保,参与领导中书省政事,并诏令以翰林侍读学士窦默之女为刘秉忠的妻子,赐奉先坊作为刘秉忠府第。

  刘秉忠是元朝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受命后以天下为己任,凡国家大小事务,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深得皇帝宠信。所推荐和提拔的,后都为名臣。根据《元史》记载,刘秉忠在上书中建议”鳏寡孤独废疾者,宜设孤老院,给衣粮以为养”。忽必烈采纳了他的建议,下诏赈济天下鳏寡孤独废疾者。此后,元朝逐步建立和完善了对这些困难群体的收养救助制度,至元八年(1271)在各路设济众院一所,至元十九年各路立养济院一所,还规定了收养的标准和操作过程。他不但为元王朝建立了一系列的政治制度,而且以《周礼·考工纪》关于都城建设为指导思想进行规划修建的元大都,被誉为“大元帝国的设计师”,甚至元朝的国号“元”也是出自刘秉忠的建议。

  至元十一年八月,刘秉忠忽然无病而卒,年五十九岁。元世祖闻耗惊悼,对群臣说:“秉忠为朕尽忠三十余年,小心谨慎,不避艰险,言无隐情,其学问之深,惟朕知之。”下令出内府钱将其安葬于大都。至元十二年,赠太傅,封赵国公,谥文贞。元成宗时,赠太师,谥文正。元仁宗时,又进封常山王。在有元一代,汉人位封三公者,仅仅刘秉忠一人而已。

  刘秉忠也是一位诗文词曲兼擅的文学家,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学者。一生在天文、卜筮、算术、文学上著述甚丰,计有《藏春集》六卷、《藏春词》一卷、《诗集》二十二卷、《文集》十卷、《平沙玉尺》四卷、《玉尺新镜》二卷等,但其作品大多已佚。现仅存文三篇,见于《全元文》卷一一五词作见于《藏春集》卷五与《全金元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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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秉忠

  刘秉忠现存的散曲不多,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杨朝英编的元人最早散曲集《阳春白雪》前集存有刘的《干荷叶》一组八首,后集存有《蟾宫曲》一组四首,共12首。其中《干荷叶》的后四首大多学着存疑。因此能确认为刘秉忠散曲作品的只有《干荷叶》前四首和《蟾宫曲》一组四首,一共八首作品。但刘秉忠散曲在元曲中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他对散曲典雅清丽,与元好问、杨果一样,皆是元人散曲前期风格的代表。其中八首【干荷叶】透过对寂寞秋江、风中枯荷的感慨咏叹,处处看出生命挣扎的痕迹,透露出佛教徒的空无寂灭的旨归。明人蒋一葵在《尧山堂外纪》卷六十九中才称赞此曲是“凄恻感慨,千古寡和”。这里选的是其中第一首和第五首,下面对其旨归适合表现手法略作分析:

  第一首“干荷叶,色苍苍”主要是状物,写荷叶在深秋风霜下翠损香消的形状和情态。

  中国古典诗词中,写将秋霜和枯荷连缀在一起的著名诗词至少有两首,一首是晚唐名家李商隐的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另一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词作《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如果再加上这只曲【干荷叶】,则分别可作为诗词曲咏歌此景此情的代表,鼎足为三。因为三者各有特色: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是写听觉:那单调的不断重复的秋雨“啪嗒”、“啪嗒”声,虽然更增添了离亲别友漂流在外的游子孤独的情怀,但清夜长漏、孤眠独宿中听雨打枯荷,也是一种消磨长夜的办法吧!所以诗人才感谢苍天“留得枯荷”。于是,客中的孤寂和对友人崔雍、崔衮的思念皆从中暗暗流露出来。李璟的《摊破浣溪沙》是写视觉:西风乍起,翠叶凋零。当年是翠叶映衬碧水,现在是翠叶凋残,水自空碧。由此想到韶华渐逝,物是人非,更有种人生的伤感。作为一位偏安于一隅的帝王,恐怕还有国运消歇的深悲。刘秉忠这只【干荷叶】曲则是既写视觉又写听觉,还加上个嗅觉。写视觉,视野下的色彩更具体,也更繁富。李璟词中只说“翠叶残”,刘秉忠曲中则加以具体描绘:“色苍苍”、“越添黄”。苍苍是苍青色;“越添黄”则是在苍青之中又加上黄色,变成了苍黄色,这正是枯荷的颜色。如果再加上“一场霜”,再铺展在“寂寞秋江上”,色彩就更加繁富。试想一下:在凝碧的秋江之上,苍黄色的枯荷一望无际,叶边、茎上又盖上一层寒霜,这是一种何等的苍茫感和寥廓感。再加上风中不断摇晃的“老柄”,似乎能听到风摇枯荷那一片沙沙声,也似乎可以嗅到随着沙沙声传来的淡淡的“清香”。是的,秋江是寂寞的,但有了这不甘寂寞的“老柄”,就凭添了几分生命意识,就凭添了几分顽强和苍劲。它比李商隐诗中那一味地孤独,比李璟词中那一味地衰瑟,似乎多了几分生气,几分健劲。它也是一种索寞,但是一种经过终生拼搏位极人臣后的索寞;它也有几分悲怆,但是一种阅尽人间春色亦“终为土灰”的悲怆。由于身份、阅历、遭遇、秉性的不同。刘秉忠的此曲比李商隐的诗、李璟的词少了几分孱弱、几分颓丧。从这个角度来说,刘秉忠的这首【干荷叶】,与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李璟的《摊破浣溪沙》这两首将秋霜和枯荷连缀在一起的著名诗词鼎足为三,是不为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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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荷叶,色苍苍,寂寞在秋江上

  如果说,第一支曲“干荷叶,色苍苍”是重在状物,着力描绘霜中枯荷风姿和神韵,那么,第二只曲“南高峰,北高峰”则重在咏史,抒发一种世事如轮、繁华如梦的人生感慨。由于此曲是只怀古曲,曲中又提到“宋高宗,一场空”,加上刘秉忠的祖籍在端州,祖辈又为金臣,有人就将该曲的题旨断为是抒发遗民的亡国之悲,表达对宋王朝或者金王朝的眷恋之情,类似元好问的【黄钟·人月圆】和杨果的【小桃红】。此实,这是臆测之词。因为刘秉忠与元好问、杨果的身份遭遇完全不同,他与金朝并无多少瓜葛,与南宋更无因缘,相反,他是元太祖忽必烈关系极深:作为一个僧人,身为“帝师”,还俗后则为宠臣。而且位极人臣,位至太保,参与领导中书省政事。他既无元好问身为金臣,又被元兵俘虏羁押的经历,,也无杨果前为金臣,后为元臣又从参知政事为出为怀孟路(今河南泌阳县)总管的经历,不是遗民,自然不会有亡国之悲;深受元太祖信任,也不会有对宋王朝或者金王朝的眷恋之情。据史载:蒙古太祖铁木真十五年(1220),元将木华黎攻下刘秉忠的家乡邢州后,刘秉忠的父亲刘润即被任命为都统事,事定后又改任州录事,此时刘秉忠才四岁。十三岁即入质元帅府,十七岁即任命为邢台节度使府令史。后以僧人身份入忽必烈藩邸,随忽必烈征大理、云南和伐宋,忽必烈对他言听计从;忽必烈即帝位后,下令刘秉忠还俗,拜刘秉忠为光禄大夫,位至太保,参与领导中书省政事,受命后更以天下为己任,这在前面作者介绍中已作叙述。所以他不可能又元好问、杨果等前期曲作家在曲作中那种孤臣孽子之痛,故宫黍离之悲。至于说是哀叹南宋王朝的覆灭,更属无稽,因为元军攻占临安、南宋灭亡是在至元十三年,在此之前一年多刘秉忠即已亡故。所以这只曲的主旨不是表现宋金遗民的黍离深悲,也不是芳华摇落、壮志未遂的孤愤。而是置身己外,从更广泛的意义和更深的层次上来探索生命的真谛:这里有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深悲;更有一种世事如轮、福祸无门的空幻感。这种幻灭感的产生,既有终生拼搏、终于位极人臣后的索寞,还有一个佛教徒对自然和社会人生的观照。刘秉忠年轻时因不愿为小吏,弃官隐居于武安山中,后被天宁寺虚照禅师收为徒弟,改名子聪。元世祖在藩邸时,刘秉忠应诏侍奉忽必烈左右,虽参与军国大事但仍着僧服,人称为“聪书记”(刘秉忠法名“子聪”)。刘秉忠这段佛教徒经历,在其终身思想行为中都烙下深深的印记。所以在八首【干荷叶】中,透过对寂寞秋江、风中枯荷的咏叹,深深流露出佛门空灭的旨归,这首以怀古为题材的【干荷叶】更是如此。

  曲中提到的“南高峰,北高峰”俱为杭州著名的景区。南高峰在烟霞岭的西北,与北高峰遥相对峙,海拔皆在250米左右。著名的烟霞洞在南高峰,五代时发现。洞壁有五代以来雕塑的诸佛造像,洞外又呼嵩阁、舒啸亭,佛手岩诸景点,为风景绝佳处。但曲作者以“南高峰,北高峰”开篇,并非仅仅是因为这里风景绝佳,堪作余杭风景代表,更主要的是要引出“宋高宗”,从状物过渡到叙事。如前所述,元军攻占临安时刘秉忠已去世一年多,为什么会在此之前就感叹“宋高宗,一场空”呢?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刘秉忠备位中枢,主持军国要务,伐宋这种军国大事他不可能不参与谋划。而南宋此时根本无力与元军对抗,他也是十分清楚。一旦大兵压境,几年之内,南宋就会瓦解冰消。所以这句,不过是一位胜券在握的征服者对政治对手遥作凭吊而已;二是作为一个深谙历史掌故的政治家和修养极深的学者,他肯定熟悉有关余杭的历代兴衰故事。作为一个曾皈依佛门、深受教义浸润的佛教徒,他有可能早已参透禅机,对人生荣枯、国运兴衰作出佛门的阐释。所以,这一场空的“空”字,既有“六朝旧事随流水”、兴亡成败转头空的历史浩叹,也有佛教徒的“空幻”和“空灭”。刘秉忠的这种人生旨归,透过最后两句“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终于敞露出来。“两度江南梦”似指六朝和南宋,两度在金陵立国。六朝已亡,繁华如梦,这已变成不可更改的史实;而南宋又要蹈其前辙。作为一个征服者的宰辅,已看到又一场春梦即将开始。也许这场春梦出自己手,更让人感慨不已吧!

  这只曲在题材处理上也有自己的特点。前人写怀古诗词,往往是情景对举,以山川依旧来抒发人事全非感慨。许多咏歌江南六朝的名篇,如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韦庄的《台城》,刘禹锡的《金陵五题》无不如此。其中别创新意的也有,如晚唐诗人杜牧的怀古诗,一是境界阔大,他笔下的江南春光是“千里莺啼绿映红”(《江南春绝句》),江南秋色也是“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寄扬州韩绰判官》),“向吴亭东千里秋”;写建筑也不是一楼一台,而是“南朝四百八十寺”(《江南春绝句》),“汉宫一百四十五”((《村舍燕》)。二是含蕴丰厚。其《江南春绝句》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来暗讽六朝君臣佞佛导致国灭;《泊秦淮》用明责“商女不知亡国恨”来暗讽晚唐权贵又在蹈六朝之覆辙。刘秉忠这只曲吸取了前人怀古诗词的手法,尤其是杜牧怀古诗的创意。曲中也用江山人事对举,来抒发江山依旧、人事全非、繁华如梦的人生感慨。其中“吴山依旧酒旗风“可以说是直接取自杜牧的《江南春绝句》中”山村水郭酒旗风“。表现手法上也以含蓄蕴藉见长,如写烟霞洞美景时却用了”惨淡“二字。著名的烟霞洞美景为何变得惨淡,这是在运用中国古典诗词中传统的”移情“之法:”以我观物,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正是由于曲作者有种万象皆空、人生如梦的伤感,烟霞洞才变得惨淡。上句的“惨淡”与下句的“一场空”,到结句的“江南梦”,连成一条主线:集中抒发曲作者极为深沉的历史感慨和一个佛教徒看破世事的人生观照。
  
  附

《尧山堂外纪》卷六十九 明·蒋一葵

  刘太保《干荷叶曲》云“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秋江上”此秉忠自度曲,曲名《干荷叶》,即咏乾荷叶,犹是唐辞之意。又一首《吊宋》云“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此借腔别咏者,其曲凄恻感慨,千古寡和。

  历代对刘秉忠评价:

  王鹗(元世祖翰林侍讲学士:秉忠久侍籓邸,积有岁年,参帷幄之密谋,定社稷之大计,忠勤劳绩,宜被褒崇。

  明·宋濂《元史》:秉忠生而风骨秀异,志气英爽不羁。…….秉忠自幼好学,至老不衰,虽位极人臣,而斋居蔬食,终日淡然,不异平昔。自号藏春散人。每以吟咏自适,其诗萧散闲淡,类其为人。

  故阎复《藏春集序》:“当云霾草昧之世,天开地辟,赞成文明之治”,“至于裁云镂月之章,阳春白雪之曲,在公乃为余事”;

  张文谦《刘公行状》:“诗章乐府,又皆脍炙人口”;

  清·顾嗣立《元诗选》小传:“以佐命元臣,寄情吟咏,其风致殊可想也”;

  顾奎光《元诗选》录其诗三首,评价在耶律楚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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