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人小令鉴赏之八

【中吕·山坡羊】 陈草庵

  伏低伏弱,装呆装落,是非犹自来着莫。任从他,待如何?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

  陈草庵,字彦卿,号草庵。历官监察御史,诸道宣抚,中丞等职。其卒年似可近八十(1245——约1330),曾任监察御史,中丞等职。元人钟嗣成《录鬼簿》称其“陈草庵中丞”,名列前辈名公之中。孙楷第《元曲家考略》以为陈草庵名英,曾任宣抚,延初拜河南省左丞。据今人赵义山考证,他生于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死于元顺帝至正五年(1345),只活了四十岁。祖父仕金为怀远大将军,知河南路淮阳县。父亲陈公济徙家于析津(治所在今北京市西南)。元代张养浩《云庄类稿》卷九《析津陈氏先茔墓碑铭》引陈英自述,叙其家世及任职历程甚详(见《元曲百家纵论》第七三页),可备一说。《全元曲》录存其小令《山坡羊》二十六首。其存曲多愤世嫉俗之作。

  异族统治的元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强梁横行、是非颠倒、异常黑暗的年代。北方大部分耕地被蒙古王公占有,“不耕不稼,谓之草场,专放孳畜”(《历代名臣奏议》卷六六)。失去土地的农民则沦为奴隶和农奴。元代法律规定:“驱丁”和“驱口”(奴隶和农奴)是主人的私产,主人可以将他们任意买卖。主人杀死无罪的驱口,杖八十即可。元代法律又将统治区内民众分为四个等级,依次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最后降元的南宋汉人)蒙古人、色目人打死南人杖一百七十,几乎和私宰牛马的刑罚相等。所以当时的下层民众实际上是处于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几乎可以任意宰杀的悲惨境地,再安分的人也不知何时会大祸临头。

  面对这种不可知厄运,士大夫中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愤怒地控诉,悲壮地抗争,甚至不惜以生命作最后的一击,如关汉卿笔下的窦娥,无名氏杂剧《陈州粜米》中的张撇古等就使如此。张撇古宁可被打死,也要争个是非曲直:“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第一折《混江龙》);窦娥在赴刑场的路上,则对代表着黑暗官场的天地鬼神,唱出那首有名的《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另一种态度则是“伏低伏弱,装呆装落”屈从于眼前的社会现实,认可自己的社会地位低下,牢骚满腹又无可奈何。陈草庵就属于后一类,这首【中吕·山坡羊】就是这类处世态度的典型表白。

  这首小令以自嘲的口吻,吐诉出处世艰难、一筹莫展的愤慨。即使伏低做小,装痴作傻,还是躲不开“是非”的“着莫”,动辄得咎。陈草庵生活在汉族知识分子地位异常低下的元代前期,自己又是金朝前任官员的后代,又生活在权贵集中、强梁横行的大都地区,只能采取这种“伏低伏弱”、忍气吞声的处世态度。但这种“伏低伏弱”的处世态度是否就像有的论者所批判的是怯懦的表现呢?是一种视而不见的鸵鸟心态呢?恐怕还不能下如此结论,因为还有下句“装呆装落”。“装呆”的前提是不呆,“装落”的前提同样是“不落后”。不呆而装呆,不落后而装落后,内心的痛苦可知。这当中有人生价值跌落的自嘲,也有的自尊被贬抑后的悲怆,更有对扭曲人性的黑暗世道的不平。但是作者如此退让处世,委曲求全,是否就能保全自己了呢?如果这样就能安然度过一生,说明这种选择还有可取的一面,元代社会似乎还不是黑暗透顶,但作者并不真的信这种选择,只不过是无奈的自嘲罢了。元代的黑暗还在于统治者还会无中生有,为所欲为,你想躲都躲不过——“是非犹自来着莫”。是非,在此指麻烦、纠纷乃至祸殃。“着莫”为元人口语,意为沾惹、纠缠。事事服输,处处装傻,以求平安,想不到祸殃还是找上门来。这种躲都躲不过的祸殃才是元代社会的真实写照。所以元人杂剧中常用的一句口语就是“人在家中坐,祸打天上来”。因此这句“是非犹自来着莫”也是对元代黑暗社会的抨击和揭露。只不过这种抨击和揭露不像上述的窦娥和张撇古那样尖锐和愤慨,而是一种悲怆的申述,无奈的叹息,因而更为惨淡,更令人心酸!

  面对这种想躲都躲不过的灾祸,作者又是怎样对待的呢?曲中说:“任从他,待如何”。任他们摆布吧,看看又能怎么样?态度好像很潇洒,很能看得开。其实仍然是一种无可奈何。就像《笑林广记》中那位百姓,面对专横的县太爷,只能苦笑道:“老爷有板子,小的有屁股”;“老爷有水火棍,小的有光脊梁”。对的很幽默,实则很辛酸。南宋诗人范成大有首《后催租行》,反映农民在苛重的租税催逼下只好卖儿卖女去还债,结尾处用的也是这种无可奈何式的幽默:“去年衣尽到家口,大女临歧两分首。今年次女已行媒,亦复驱将换升斗。室中更有第三女,明年不怕催租苦。”陈草庵此种表现手法,乃是对中国古典诗歌优秀传统的继承。而且,他在继承中又有创新:不但写出任人处置、好坏由他的无可奈何心态,还要给这种处世心态找出依据,给满心的无奈寻个攀附,这就是最后四句:“天公尚有妨农过,蚕怕雨寒苗怕火。阴,也是错;晴,也是错。”俗话说“天公”,老天大概是最公正无私的,也是最有力量的吧!但公正如苍天,伟大如苍天也会落下许多不是:下雨会妨碍蚕,天晴会有碍苗。也是动辄得咎,左右不是。“蚕怕雨寒苗怕火”的构思,出自苏东坡的《泗州僧伽塔》:“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但苏诗是说矛盾的两极要求至少还能满足一方,也就是“造物”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周旋余地。而此曲中则“阴,也是错;晴,也是错”,一无是处。连“天公”也要无端蒙冤,更不用说民间的平头百姓。正像唐代诗人孟郊说的那样:“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追赠崔纯亮》)作品正是以不露声色的议论,表现出同样激越的不平之情。

  这首散曲在情感表达上采用渐进层深的方式:先说“伏低伏弱”、委曲求全的处世态度,再说委屈也求不了“全”,装呆“犹自来着莫”,祸殃仍会从天而降。对这种躲不掉、逃不脱的灾祸,作者想自我排解,随它去吧,看能怎样?最后又以老天尚遭不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来自我宽慰。这样渐进渐深,把元代文人无处安身立命、阵日栖栖遑遑真实又形象地表现出来。他们中的一部分像陈草庵这样的人,明知社会不公又不敢正视,想逃避又逃避不了,内心惨淡又不愿公开倾吐,只好用一种貌似旷达的态度,自我解嘲的办法来排解宽慰,甚至还要为这种处世态度寻找一个依据。这种肝肠揪紧然貌似旷达,心在流血却面露微笑的表达方式,对于陈草庵,也绝不止这一首曲。他现存的二十六首曲,曲牌都是小令《山坡羊》,而且都是这个基调和表达方式,如紧接此曲下面的第二首至第五首:

  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一生不到风波岸。禄休干,贵休攀,功名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官,也梦间;私,也梦间。(之二)

  林泉高攀,齑盐贫过,官囚身虑皆参破。富如何?贵如何?闲中自有闲中乐,天地一壶宽又阔!东,也在我;西,也在我。(之三)

  青霄有路,黄金无数,劝君万事从宽恕。富之余,贵也余,望将后代儿孙护,富贵不依公道取。儿,也受苦;孙,也受苦。(之四)

  繁华般弄,豪杰陪奉,一杯未尽笙歌送。恰成功,早无踪,似昨宵一枕南柯梦,人世枉将花月宠。春,也是空;秋,也是空。(之五)

  而且,采取这种人生态度和表达方式的,元代也绝不止一个陈草庵,如另一位著名散曲家乔吉同名曲作《山坡羊》

  装呆装琳,装聋装口吞,人生一世刚图甚。句闲吟,酒频斟,白云梦绕青山枕,看遍洛阳花似锦。荣,也在恁。枯,也在恁。

  几乎是陈草庵的仿作。由此看来这种肝肠揪紧然貌似旷达,心在流血却面露微笑的表达方式,比起那种公开抨击、奋力抗争的反抗方式,不但显得更加怨苦,也是元散曲讽世作品的常法,亦更能体现元初文人的时代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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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草庵《山坡羊·伏低伏弱》曲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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