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李晓雪

目录

 

意淫
——试论贾宝玉的性爱境界及情韵

一 好色即淫 知情更淫

  贾宝玉成为古今中外所有艺术形象中最为独特的一位,他的魅力长久不衰,使一代代的读者沉浸其中,玩味一生,其滋味却越品越浓。这浓的化解不开的滋味,是他传奇的一生,是他丰富又矛盾的思想,是他为人处世的怪诞,是他眷恋美好的痴情,是他灵魂痛苦的探索,但这一切都还不够!宝玉那最为独特的该是他对男女之爱的深刻理解和丰富又纯洁的性爱境界。宝玉把他那无从化解的痴情给了所有身边的异性,这给予是无私的奉献,是最深的同情,是最真挚的体贴。这情不同与以往所有的情,这情深入骨髓,浸润灵魂,宝玉这独特的对异性情的极致被称为“意淫”。对异性单纯的欲望是皮肤之淫,对异性最深挚的体贴便是意淫,宝玉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因此独得“意淫”二字,意是对情的迷恋,淫是对色的爱慕与迷醉,而这两者的完美统一,构成了贾宝玉纯洁而丰富的性爱境界。这一境界使贾宝玉超越了以往所有的男性形象,成为最为独特、最为丰富的一位,他的痴情是情种里的情圣,他的痴情是女人们情感的归宿,这样的形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为了永恒的唯一!

  这唯一不仅是因为贾宝玉是“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1],更是因为“吾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2]。仅这两个唯一便可空前绝后!

  贾宝玉何许人也?他乃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赤霞宫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炽,下凡造历幻缘。落草之时,口中所含五彩美玉,也原是娲皇补天时,仅剩的一块未用的通灵朴石,这石只因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因静极生动,无中生有,切慕红尘荣耀繁华,想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享受几年。贾宝玉正是这样的一个无才的情种,富贵乡里的闲人。这样的一个虚幻的神话来历,注定贾宝玉这一人物终究会有一个虚幻的归宿,这归宿是历尽情缘之后的空幻;这归宿是繁华之后的凄凉;这归宿是红尘中的乐事不能久持,是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是人生一梦,万境归空!这归宿注定了贾宝玉悲剧的命运,而这悲剧的根源却是因为他对这必死的生命有太多的眷恋;对纯美的青春有太多的赞美;对这些美且才、率性而天真的女儿们有太多的同情与关怀。这一切积于胸中,化为一股痴情,绵绵不绝,其苦闷彷徨之意纠缠其间,此情乃人间至情,此苦亦人间至苦。贾宝玉最终在这红尘的历练中完成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艰苦探索,这探索正是因情而入的。

  这贾宝玉他原是秉了天地间灵秀之气而生的,“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3]再看这情痴生得如何:“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4]“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5]其温柔多情之风韵跃然而出,此人物乃千载独一!贾宝玉那万般风骚却也只是胸中千年未化情思的一现!可叹,此人物貌胜潘安,胸中才思又强似子建,其温柔细腻之情,又哪是柳永可比!想必定会是个蟾宫折桂的国之栋梁,柔肠铁骨的天地英雄。但这个顾盼生情,风流俊逸的人物到底是何等品性?且往下看: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潦倒不通世务,顽愚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6]

  贾宝玉这个风流俊逸的一等人物,竟是个于国于家无望的天下无能第一!《红楼梦》中所写之情,不是那些才子佳人之书可比,贾宝玉情感与思想的丰富与深度是以往哪个人物可以企及的?这个风流俊逸的一等人物注定“于国于家无望”的不幸遭遇与命运,其批判的深度耐人深思!贾宝玉与诸多人物的命运,向我们展示了青春生命的逝去,一切美好情感的被毁灭,这美的毁灭让人痛的撕心裂肺,这批判的深度与广度又怎不让人惊叹!真是在温柔富贵之字后竟是滴滴是血的控诉!

  再看以上二词,句句皆是贾宝玉的价值取向与社会价值取向的矛盾,这矛盾的根源正是真与假的矛盾。在一个虚假与没落的社会里,追求人性的真与美,会是怎样的孤寂与落寞,又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以上二词告诉我们的是如此的明白,可面对这不幸的人生,却有一个不屈的灵魂,这是一个勇士,他为了追求真与美,是“那管世人诽谤”的!我们只知贾宝玉是混世的魔王,哪里知道他才是男人中的男人。他在这个恶俗的世界里追求真善美,用自己不幸的人生作为代价,却不曾屈服!这样的一个品性一流的人物,偏偏在那个恶俗的世界里成了“天下无能第一”,这是怎样的控诉!怪不得脂砚斋在《西江月》二词评道:“末两语最要紧,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7]

  恶俗的世界充满了假与丑,将真善美逼进了更狭小的空间,这空间是大观园,是大观园里纯洁的女儿们。贾宝玉徜徉在这真情的世界里,“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8]这个小小的世界给了他心灵的慰藉,避开了污浊的现实,使他痛苦的灵魂暂时得到了安抚。他沉浸于这纯情的世界里,把他满腔的真情、满腹的同情、满心的体贴都给了这些女儿们。他的情深挚而真切,纯净而丰富,细腻温柔、体贴入微,因而赢得了警幻仙姑给他的“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绰号。

  在现实的世界里贾宝玉是“天下无能第一”,在情的世界里却又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贾宝玉这一生都是以情悟道的,而这情与淫又是怎样的关系,我们且看《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姑之语:

  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阅其色,复恋其情所至。吾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9]

  宝玉的淫在好色知情,更在那包含了色与情但又超越于其上的意。脂评曰:“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10]

  贾宝玉由情悟道的探索,也是一步步开始的。贾宝玉对异性的爱决不是柏拉图式纯精神的,他的爱是有欲有情的。这欲决不等同于贾琏、贾珍等皮肤之淫的蠢物,只一味在肉欲里沉沦,这欲是被精神升华了之后,把握在最为恰当的范围之内,这欲没有让情感沉沦,或是受到伤害,而是让纯美的情感更为丰富,这被控制过的有欲的情,更加情味深长、缠绵悱恻、销魂夺魄。

  如果我们仅以为宝玉有孩童的心理或是女性的倾向,才那么喜欢在女孩子里私混,那可真是大大的误会了。宝玉虽然在贾母、王熙凤等人面前撒娇,一副孩童的模样,我以为这正是作者的障眼法。在很多问题上,宝玉都是很成熟的,尤其是在情爱问题上,宝玉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宝玉的性爱经历,前八十回中明确描写的有两次。

  且看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房中午休,对秦可卿房中陈设的描写,用了一系列与古代香艳故事和风流韵事有关的器物,渲染了秦氏房中陈设的华丽浓艳,不仅暗示了秦氏的性情及生活,更为宝玉第一次的性爱经历做了场景上的铺垫。

  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概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11]

  宝玉在这个让人眼饧骨软,香艳至极的所在,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来到了那神仙的所在“太虚幻境”,在此仙境,宝玉因喝了警幻仙姑所赐的那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又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酿的清香甘冽的“万艳同杯”之酒,听了那声韵凄婉,销魂醉魄的《红楼梦》曲后,便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仙姑随将宝玉送至一香闺秀阁之中:

  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

  ……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自可卿者,许配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12]

  这是宝玉第一次性爱经历,这也意味着宝玉从一个孩童成长为一个男人。而这一性爱经历正安排在第五回,也是《红楼梦》的刚刚开始,在此之后宝玉所有对女儿之情,都定是有情有欲的,是一个成熟男子对女子之情。宝玉第一次性爱经历,是这么的与众不同,他不是同人间的美人共沐爱河,而是与完美无暇、并且兼美的仙人温柔缱绻,这肉欲之爱决非人间可比,定会是肉体享乐的极限!可正是这极限却让宝玉了知了肉体欲望的有限。在此次梦境中的性爱体验之后,宝玉“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13]这是《红楼梦》在第六回中第二次描写宝玉的性事,而这一次是人间的、是真实的。《红楼梦》中描写宝玉之情事的言语甚多,而写宝玉性事的,却仅此一句。在此之后再也看不到宝玉在性事中的徘徊,他已超越了肉欲的局限,进入了更为广博的性爱境界,这是与异性情的浸润,这情虽有欲,却超越了欲望之上而存在,欲望被控制在遐想之中,情却酣畅淋漓的向所有女儿们抒发着,这是升华,更是性爱的新境界。这境界是进入了男女之情更深的层次,灵的交汇。这正是“意淫”的境界!

  贾宝玉对女儿们的情是无限的,但他对女儿们的欲却总是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的。宝玉选择与袭人初试云雨,并非只因袭人是个丫头那么简单,宝玉在众多的丫头中偏偏选择了袭人,更是因为“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14]我们看一个人物决不可脱离他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收一个丫头做屋里人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连袭人都认为不为越礼。更从兴儿口中得知,“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15]宝玉和袭人的行为在那个时代是没有丝毫的越轨的,而“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16]从此可见宝玉是个有情有义的,决非那些始乱终弃,只懂皮肤淫欲之乐的蠢物可比。宝玉与袭人之间有欲更有情,这情当然也可称作爱情,只是这爱情与宝玉黛玉的爱情是那么的不同,宝玉与袭人在精神上的沟通虽是粗浅的,袭人因自身的种种局限也决不可能成为宝玉的知己,可他们的爱情是纯朴而真挚的。

  且看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袭人以赎身为骗词,探宝玉之情,压宝玉之气,然后好下箴规。袭人要走,再看宝玉反应,先是“我不叫你去也难”到“老太太不放你也难”,再到“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宝玉算是想尽了挽留袭人的办法,可最后的结论却是“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这去定了会给宝玉怎样的情感刺激呢?宝玉先是自思道:“谁知这样的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这里有恨,是对情感背叛的恨,再到“宝玉泪痕满面”,这是伤心,对情的逝去的伤心。直到最后袭人说“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这又是伤心之后的惊喜,这惊喜的是情的复生,是宝玉肯定了袭人对自己之情从来都不曾逝去,这怎能不令这情种欣喜?这欣喜之后的承诺是最动情的,“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17]这情是这样的真挚,难道我们还不能感到情人之间的依恋缠绵吗?

  如果这还不够,我们再看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宝玉因湘云来了,大清早就跑到黛玉处去看望黛玉与湘云,并用湘云用过的残水洗了面,又让湘云给梳头。这般光景怎能不让袭人说出“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18]这话虽是袭人含笑说道的,但我们还是分明的感到了话里的醋意。而这“家里”两字确是袭人的真情流露,这家是宝玉的家,可在她心里这就是她的家。等宝玉回来,袭人便动了真气,下来与宝玉闹的那些琐细的别扭都是因为这爱而有的。这别扭一直闹到第二天早上。

  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起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19]

  “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可知我心里怎么样?”这样的话语,除在宝黛两心相许了之后,他们那欣喜又痛苦的爱情中见过外,我们在此处却也看到了,其中的滋味真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只有有过爱情经历的人,方能体贴出其中的味道,难道这情竟与爱情无关吗?

  宝玉与袭人之间的琐细之事,书中处处皆是,不需一一枚举,其中缠绵之情也难以尽述。宝玉与袭人之间的爱情不象宝黛爱情那样缠绵悱恻、动人心魄,但他却是另一个层面、另一个层次的爱情,这爱情同样是真挚感人的。宝玉对袭人的感情,是超过了阶级的界限的,他们的爱情处处表现出宝玉平等的思想。宝玉与袭人虽有男女之事,但在他们的相处中情仍旧占有了绝对的主导,在他们情感发展的始终,宝玉一直充满了对袭人尊敬与体贴,这尊敬是平等人格之间的互敬,这体贴是男女之间最深沉情感的流露。因有了这最深的敬与爱,宝玉决不会滑向肉欲的泥潭,他仍然向灵的深处、情的极至前进,这便是宝玉从肉欲之淫中超脱出来的意淫。

  宝玉的意淫有着更为广大的境界,因为这意淫只是胸中的一股痴情,宝玉竟可以把这痴情给大观园里所有的女儿们。因为这淫只在意间,他不会对情有任何的玷污,他不会对情有任何的束缚。宝玉对异性的爱进入了一个广博的境界,他这“意淫”配得上女儿们纯美之情,他在这纯情的世界里遨游,远远摆脱了肉欲的束缚。

  淫只在意间,恰到好处,这正是做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奥妙所在。宝玉在与大观园所有女儿们交往的时候,体贴之情中也融进了男人的情欲,只是这情欲被控制在最为恰当的范围之内,这情欲对感情非但没有丝毫的损害,相反,他使男女之情变得更为丰富与缠绵。我们且看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可以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更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20]

  宝玉那作为男人的情欲跃然纸上,只是这一段情欲全在意间,这情欲的对象不但有宝钗,更间有黛玉。再看宝玉因恨没福得摸,便想起了金玉之事,这可真算淫到了骨子里。见了美色不禁忘情,是男人的通性,可宝玉的忘情全在一段痴意,这一段痴意只在心中玩味,却并未有一丝唐突之举!宝玉正因这一段痴意忘情于宝钗,脂评有语:“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21]正是因为宝玉对宝钗有这累累的忘情,让我们又怎能怪黛玉时时的不放心,怕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呢!正是宝玉的“意淫”给了情感故事无限的发展空间,也留给了读者无限遐想的空间,这纯洁的情欲确是深入骨髓了!

  因这淫只在意间,恰到好处,才有宝玉对宝钗的多次忘情,每一次的忘情,都将他们推近悲剧的高潮。命运总是戏弄人,宝玉对黛玉之情,造就了他们的爱情悲剧,这悲剧让人痛的撕心裂肺;宝玉对宝钗的忘情,造就了他们的婚姻悲剧,这悲剧定会缠绵心碎、痛彻心扉的!这两个悲剧都将引领我们到达情感的颠峰!而这颠峰正是宝玉一次次的真情、一次次的意淫领着我们向前去的!

  通看整部《红楼梦》,宝玉那有欲的情话情思以及对美色的爱慕之处实在太多,这情话不仅只给了一个女子,而是给了太多的女子,且不说宝玉曾吃过多少女子唇上的胭脂,只那抛出去的有凭有据的情话就难以枚举。但无论宝玉吃了多少女子唇上的胭脂,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却从未把他看成一个色魔,我们只看到金钏逗他的话,“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吃不吃了?”[22];再看宝玉对鸳鸯的一段,“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这么着。”[23]再看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的话:“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24]看来,宝玉喜吃女子嘴上的胭脂,是这么的公开着,被他“吻”过的女子,并没有一个觉得被侮辱,而个个都宽容了他这个“爱红的毛病”。宝玉对异性美色的爱慕就这样坦然的存在着,谁也没有觉得他有一丝的肮脏,这对鲜艳青春肉体的迷恋,竟被宝玉带入了如此纯洁的境界,我们不禁要感叹,这可真是天下古今之第一人!肉体的欲望并不肮脏,肮脏的只是利用性爱来玩弄和侮辱对方的思想,以及这种思想下的一切行为。宝玉对女儿们充满了平等、尊重、体贴与爱慕,因此他迷恋美色的欲望也这么纯洁。

  宝玉“意淫”的对象是大观园里或者是大观园之外的女子,是贵族的小姐,是出身低微的丫头,是在青春中快乐或忧愁着的女儿。无论宝玉是不忘对已死金钏的情谊,还是对刘姥姥故事里那个姑娘的惦念,或是对画上美人寂寞的望慰,宝玉的情在如此广大的境界里的缠绵,他对女儿的情无处不在,这情渗入了他的一言一笑,一喜一忧。宝玉的“意淫”就这样向所有女儿们倾泻着,这情与淫自由的游荡着,超出了时空的限制,游离与生死之外,这是怎样的自由,这又是怎样的大情大淫!宝玉把所有的情与欲给了女儿们,他的情是这么的深而广,他的欲是这么的纯而美。因为有情,宝玉的欲总是会在最恰当的范围内,这欲被宝玉引入一个纯洁的境地;因为有欲,宝玉对女儿们的情才不简单幼稚,这情被宝玉锻造的丰富细腻而意韵深长!“意淫”之妙正在于此,这是情与欲的完美结合,这是男女之爱的至境!

  这纯洁的欲望和对异性无限的痴情,正是宝玉的“意淫”。“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宝玉的淫正是因为他了知了男女之事的奥妙在欲而更在情,在知情更在痴情,这淫才这么温柔细腻,正是因有一股痴情的纠缠,这淫才那么纯洁丰富。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决非虚名。

  贾宝玉正是因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悟知了“意淫”的奥妙,成为了“天下古今的第一淫人”,这贾宝玉虽做了闺阁中的良友,却遭到了世人的嘲谤与睚眦。宝玉的“意淫”是对纯真女儿们情的关切、意的体贴,是对女儿们美好青春的眷恋、不幸命运的同情。这“意淫”的根本正是体贴之情,这情是对真与美的怜惜。当生活在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她们的真与美遭到蹂躏与践踏,她们的青春与生命被不幸的命运带走时,空荡荡的大观园留给宝玉的是什么!他曾经的那些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一下子没有了归宿,过去的那些缠绵的岁月留给他的除过痛苦,还有更深的凄凉!这苦是情的归结,是美的幻灭,一切美好的幻灭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吗!宝玉因为太痴情,这人生的至苦、这巨大的悲哀只能由他一人来承受。死亡在此刻会变成一种恩赐,可即使死亡也并非就是解脱。我不禁要问,苍天啊!难道这就是一个情种的命运吗!

  “意淫”这情的浸润,最终将宝玉推向了悲剧的高潮,让宝玉看到了娇美的青春被蹂躏和毁灭,一切美好的感情被践踏,曾令他动情的一切都毁灭了,他亲眼看到了那个真情的世界被恶俗的现实毁灭掉了,一切美好的情都变成虚幻,他没有了归宿,这情的毁灭怎能不令人痛彻心扉呢!

  古今男女之爱,概末能出欲与情者,欲乃肉体之渴求,情乃心灵之所欲。肉体之欲仅得片刻之欢娱,纵使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兴趣,亦无法再创出新的意境与快感,这肉体的快乐太有限也太短暂。一生仅停留在男女之欲者,皆是皮肤滥淫之蠢物,终究不得男女之事的奥妙,亦不能领悟淫之精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那么痴情者便站在了淫的巅峰,只有赋予“意淫”二字才最为贴切了。好色是对鲜艳肉体的迷恋,而痴情则是除对肉体的迷恋之外,更是对鲜活性灵的痴醉。这淫决不再是停留在皮肤上的浅薄的滥淫,这淫深入骨髓,变成了情的浸润。这浸润使男女之爱变得缠绵悱恻、意境广博、回味无穷,这情的浸润直入灵魂。每一个多情的眼神、每一句关心的话语、每一个体贴的动作,都是最深情的流露,都敲击着对方的心灵,也都能得到对方最深情的回应。这回应情味悠长,在心中掀起层层波澜,这淫直入了骨髓、直入了灵魂,这便是“意淫”,这“意淫”之妙,只有男女双方可以领悟,其中奥妙惟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意淫”远远超越了皮肤滥淫的浅薄,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境界,这境界摆脱了肉欲的束缚,化为了对诸多异性最深挚的体贴,这体贴是性灵的对话,这体贴是灵魂的吸引,这体贴是对美色的眷恋,但更是超越。

二 淫虽一理 意则有别

  在警幻仙姑眼中男女之事均跳不出一“淫”字,而“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25]警幻仙姑坦然说出了男女之事的根本,揭开了千百年来那些轻薄浪子好淫的虚伪面纱。男女之事虽跳不出一“淫”字,但“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好色即淫,知情更淫”[26]警幻却独推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意淫”。

  从此看来,淫虽一理,但却有着不同的境界,“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27]皮肤之淫,是在以身体为根本依托的欲淫阶段,世人虽以为这便是男女之淫的极限,但在此境界中徘徊的男女,始终无法跳出身体的牢笼,仅仅只做了欲望的奴隶罢了,只知“淫”之皮毛,与“淫”之妙意差之千里。

  “意淫”不但是知情者而更是痴情者,从知情到痴情,必先要经历那“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的幻缘,[28]这幻缘是因色而起又被情所困的。因痴情而领略了“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29]的愁苦,懂得了“淫”字的几分奥妙,此刻若再跳出小我与情感的牢笼,挣脱了小我之欲的纠缠和情的羁绊,这情的愁苦便进入了更为广大的天地,有了另样的滋味和内涵。看清了这“孽海情天”,悟透了“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30]这几句,便算参透了“情”字,或可以跳出七情六欲的束缚,完成“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过程,悟得真道。这时,因情而入,进入一个无我忘我的境界,此时的情必定是一种大情,它虽包含了作为个体自我的情与欲,但又决不再受束缚,达到了一个自由广大的境界,此种境界是“意淫”,是破淫而出之淫,是淫的真境、大境、自由之境! 这淫可以给所有的异性,完全不受自我的肉体和时空的束缚,因这“意淫”是心会神通的。

  下面我们来试着分析一下《红楼梦》中关于皮肤之淫和意淫这不同境界的描写。

  首先我们来看薛蟠,“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弄性尚气的人”,[31]“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虽为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32]薛蟠带了母女在上京路上,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33]“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34]薛蟠为了英莲打死冯渊,是为欲乎?为情乎?我们再来看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 秦鲸卿夭逝黄泉路》中贾琏与熙凤的对话中熙凤所言:

  “……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这一年来的光景,他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是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的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35]

  从此可见,薛蟠之淫惟有欲,竟无半分情意。他即使得了个不俗的,亦无法享用超越肉体之外再多一丝的快乐,这肉体的快乐,不过半月间便消失殆尽了,再也无法创出新的乐趣,此淫正是“皮肤之淫”。因薛蟠对香菱的这淫实在粗陋不堪,香菱的不幸不但让了书中诸多人物的同情,更让读者为她洒下了多少同情的眼泪。而薛蟠这肉欲的奴隶,因不懂得女儿之美、女儿之柔,更不懂香菱之纯、香菱之雅,最后是他将香菱的不幸推向了高潮,最终“美香菱屈受贪夫棒”,“致使香魂返故乡”,每读于此,胸中便涌出无限酸楚。

  因薛蟠无法领略男女之情的意韵,更无法悟知男女之淫的奥妙,他只有在肉欲里挣扎沉沦,成为了肉欲的不幸奴隶。为了满足肉欲,他猎取的对象不但有异性更兼有同性,但如此的滥淫只能让他更加沉沦。他是可憎的,因为他这低俗的皮肤之淫带给香菱和他人的除过玷污就是不幸了;但他同样也是该被同情的,只是他的不幸来源于自己。

  “皮肤之淫”与“意淫”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我们看了薛蟠的“皮肤之淫”,再来看宝玉的“意淫”。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我们可从宝玉对香菱的一段中来看宝玉“意淫”中那意的深挚和淫的纯美。

  香菱与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在园子的草堆里斗草,因香菱有了一支夫妻惠,被荳官取笑,两个人笑闹起来,一起滚在草地里,弄污了香菱的石榴红裙。“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宝玉对香菱笑道“你有夫妻惠,我这里倒有一枝并蒂菱。”[36]但见香菱的裙子污了,且又是琴姑娘送的,跌脚叹道:

  若你们家,一日糟蹋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头一件既系琴姑娘带来的,你和宝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糟蹋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个不清。[37]

  宝玉的两层体贴之意竟都是为了心,一是怕香菱辜负了琴姑娘的心,二是怕香菱因此受了委屈伤心,这话句句说在香菱的心坎上。宝玉不但体贴了香菱的处境,更为香菱排忧,出了一个更好的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因他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38]香菱的一句“就是这样罢,别辜负了你的心”,39]宝玉听了便喜欢非常。宝玉对香菱的体贴之心是那样的真,没有丝毫的私心,这番真意自然赢得了香菱的真心,便有了香菱那句“别辜负了你的心”这样的话。在这里我们哪里仅是看到了他们的言行,分明是看到了两颗赤诚的心在交流!宝玉真心真意的痴,遇到了香菱诚心实意的呆,我们竟在无意之间被二人一言一语的引向了一个美妙的真情世界,这真情扣击着读者的心弦,让我们看到了男女之情的纯美,及这真纯的无限韵味。

  宝玉在回来的路上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的本性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这个霸王。”[40]这话里充满了对香菱遭遇的同情与惋惜。宝玉对众多女子的爱正在于此处,这也正是他的痴处,宝玉的痴不仅是对女儿柔美青春的爱慕、对女儿纯净性灵的痴迷,更是对女儿们无常命运的感叹,这感叹有深深的苦味。而女儿们人生的不幸与这苦味,被宝玉体贴出之后,便成为了宝玉生命里挥之不去的苦涩,而他愿付出自己的真情和体贴之心换得女儿们的一丝快慰,这怜爱之深,怎不令我们大大的惊叹,宝玉对女儿们的爱是这么的富有深度!再往下看:

  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惠与并蒂菱用树枝儿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叫做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你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41]

  宝玉将夫妻惠与并蒂菱一起掩埋了,这正是宝玉的意淫,这意淫是这么侧重于意,这在意念之间的淫,竟被宝玉引向了超凡脱俗的境地!再下来香菱有话却不曾说,只是笑。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此二人的奥妙恐怕第三人无法领会!我们只知道宝玉的淫不曾对情有一丝的玷污,这淫原可这样的纯美!宝玉因对女儿有着最深的眷恋与怜惜,这“意淫”竟有着这么美妙纯洁的境界!

  这“意淫”与“皮肤之淫”确是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说薛蟠因为识不了几个字没有知识而太过粗陋,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更能代表诸多王孙公子形象的贾琏。“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42]贾琏虽不肯读书,但从兴儿口中得知,却是比宝玉强的,“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宝玉)不喜读书”“长了这么大,独他(宝玉)没有上过正经学堂”。[43]可见贾琏虽不肯读书,却也曾寒窗十载。而这寒窗十载的贾琏心性人品却与宝玉差之千里,不知这是否也关系到教育的失败。淫虽只是男女之事,但也是一个人心性人品最直接也最全面的一个表达。贾琏与宝玉在男女之事中不同的态度,正反映出两人完全不同的品质。

  《红楼梦》全书中,除去薛蟠所作的“女儿乐”和“哼哼曲”粗俗不堪外,下来就要算描写贾琏与“多姑娘”的一段了,全书仅有的这极粗陋极淫荡的文字正好配此二人的品行。

  我们且看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贾琏的淫行,这正是本书对“皮肤之淫”的注解。

  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

  ……是夜二鼓人定,多混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棉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44]

  以上一段正是对皮肤之淫的确切注解,多姑娘与贾琏均是徘徊在皮肤滥淫中的蠢物,因这皮肤之淫的快乐实在太短暂也太有限,他们只有在诸多不同的对象中找寻新鲜的快感,这就如同吸毒上瘾的人,一次次肉欲的满足带来的是更强的肉欲的需要。满足肉欲便成了他们行为的主宰,但每次满足之后带来的决不是快慰,而是更深的被欲望蹂躏的焦灼,否则,那有着天生奇趣的多姑娘为何留不住贾琏?贾琏为何又与鲍二家的鬼混?

  沉沦在肉欲中的男女是不幸的,这不幸是生命的悲哀。而最可悲者是从来不曾认识到自己的不幸,也不觉得悲哀,不仅自己做了肉欲的奴隶,还要用这淫欲再蹂躏别人,尤二姐正是这淫欲不幸的牺牲者。贾琏与尤二姐的相识本就是因贾琏的淫欲而起的,这也就注定了尤二姐的命运必定是不幸的。尤二姐这个绝色的女子只不过成为了贾珍父子和贾琏淫欲的工具,自古红颜薄命的不幸或许正是在此吧!大家只知尤二姐之死是因为熙凤之毒,但谁又真正去追究过尤二姐不幸命运的根源?尤二姐新来贾府受尽王熙凤的虐待,贾琏竟不知不觉!贾琏新娶尤二姐之时,也曾“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45]得了秋桐便又是“一对烈火干柴”“那贾琏在二姐身上的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46]贾琏对二姐是有情的吗?二姐死去时贾琏虽也搂尸大哭,但这哭与二姐逝去的生命相比实在太轻太薄了!

  《红楼梦》中有太多的对比给我们揭示了“皮肤之淫”与“意淫”的不同,无论是从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还是从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都可看出贾琏之淫与宝玉之淫的巨大差别,这差别的根本是善恶的差别,这差别的根本是美丑的差别,这是一个保持了清灵本性的人和沉沦于罪孽欲海的人的巨大差别。

  我们且再从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去体会“意淫”的含义,去体味宝玉“意淫”的更深一层韵味。

  贾琏与鲍二的老婆通奸,凤姐泼醋,怀疑平儿素日也有怨言,便把平儿打了,贾琏因吃多了酒,又被凤姐儿撞上,又气又愧,对平儿竟也连打带骂。正如尤氏说的“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47]平儿怎能不哭的“哽咽难抬”呢?“宝玉便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宝玉见平儿对袭人说到“‘……况还有我们那糊涂爷倒打我。’说着便又委屈,禁不住落泪。”便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两个赔不是罢”,又道:“可惜这新衣裳也沾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何不换了下来。”又“吩咐丫头们舀洗脸水,烧熨斗”,见平儿洗了脸,又在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也觉有理,并依宝玉之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香甜满颊”。“宝玉又将盆内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撷了下来,与他簪在鬓上”,这一系列体贴入微的话语和行动,怎不让平儿在心中暗暗称他“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的周到”[48]呢?再看:

  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面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怨恨。今日是金钏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想不到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49]

从平儿被打中,我们再次看到了这淫的不同,宝玉的“意淫”真真只是“体贴”二字。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却从不曾对女儿有过丝毫的爱惜,他对自己的爱妾,这个聪明善良的女孩依然下了毒手!这贾琏是皮肤滥淫的蠢物,在肉欲里徘徊的贾琏对女儿之情不懂分毫,对女儿之美更不会欣赏,他对女儿没有半点的体贴,他只知道肉欲的快感,决不能领略做养脂粉的快慰与情韵!再看宝玉,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不能尽心,常为恨事。可见此情已久已深,也正因此情之久之深,才有今日为平儿理妆这今生意想不到之乐,心内定是怡然自得,此种快慰正是“意淫”,可神通意会,决不能在肉欲的快感中获得,此种快慰不是贾琏那些皮肤滥淫的蠢物可享受到的!宝玉之淫在情,在一份情谊,这情谊是对平儿这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的爱慕之心,是对平儿那“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的感伤。宝玉之“意淫”是对女儿最深的关切、同情和感伤,这关切是“稍尽片心”的快慰,这同情让宝玉忘我,这感伤让宝玉落泪!正是这深挚的同情与怜惜,才化为无微不至的体贴,这淫的精髓是体贴更是对女儿的怜惜!宝玉的“意淫”,是愿为这样的女子送上自己的一份体贴与关怀之情,这样的情可谓深,这样的淫可谓纯。

  真是“淫虽一理,意则有别”,这淫确是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我们仅以为《红楼梦》从对“皮肤之淫”和“意淫”的对比中,只是向我们揭示了品位高低的不同,或者仅仅只是批判了贵族王孙们的堕落,那么我们就还不完全了解作者的深意。沉浸在肉欲之淫中的有薛蟠、贾琏等贵族的公子,也有身为奴才的“多姑娘”和“鲍二家的”;有尤二姐、尤三姐的失足和最终的觉醒,也有宝玉有欲有情的“意淫”。这是探索男女之爱完全的过程,只是有太多的人在路途中迷失,无法领悟“淫”的真谛!

  阶级性只是每个人的社会属性,它并不是人的全部。我们这里暂且不讨论阶级的压迫性,只从人性的根本去探讨男女之淫的问题。要探讨清楚这一问题,似乎就必须回答人活着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回答可能会或者是真理、或者是金钱、或者是名誉,大概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生命追求快乐的天性。正如伊壁鸠鲁所说:“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最终目的乃是得到快乐”。[50]“皮肤之淫”是追求快乐,“意淫”同样也是追求快乐,我们只是要进行取舍,从而去享用最大限度的快乐。人有物质的欲望,更有精神的追求,这种取舍将达到物质与精神的最完美谐和。人们需要遏制贪欲的冲动,这种冲动在佛教中被称为无明,摆脱了无明的困扰,也就是摆脱了人生的局限性,我们放弃“皮肤之淫”的快乐,是为了得到更大的“意淫”的快乐。达到“意淫”境界的宝玉,他是超越物质主义、超越自身的,他享用了更多更为高尚的快乐!至此我们大概可以了解警幻仙姑为何只推崇天分中有一段痴情的“意淫”了吧。如果说东方人的思维充满了模糊的通感与顿悟,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西方学者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说的:

  有三种东西使人去选取,又有三种东西促人去躲闪,这就是高尚、便利、快乐;相反则是卑鄙、有害、痛苦。……快乐为一切生物所共有,它也伴随着一切被选取的对象,因为高尚和便利总是令人快乐的。[51]

  读到此处,我们大概可以忽然间领悟了“意淫”奥妙的所在了吧,因为“意淫”是符合高尚和便利这两个条件的。它可以最大限度的享用男女之淫的快感,因为有意会言传的便利,决不必再需要身体的劳顿,此种快感也完全挣脱了身体的束缚,达到纯美、丰富、高尚的境界。

  我们必须承认人是物质和精神的合成,完全的唯物质主义只会将人类引向堕落的泥潭,柏拉图的精神之爱更有些偏颇的无处立足,中国祖先所提出的中庸之道是具有无限智慧光芒的。今天来探讨《红楼梦》中“皮肤之淫”和“意淫”也决非完全的纸上谈兵,对于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个体的人,它都是具有现实的价值和意义的。贾宝玉站在那里,成为为我们指明道路的先驱,我们决不能对他熟视无睹。生命是短暂的,个体生命必将消亡是令人惆怅和哀伤的,而在这偶然存在的生命里如何得到更多更高尚的快乐,如何领悟宇宙的奥妙,却是我们不得不思考的,这正是《红楼梦》给我们的启示,也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三 百口嘲谤 万目睚眦

  “意淫” 脂评解为“只不过是‘体贴’二字”,而体贴只是宝玉之痴情的外在表达方式。情的至痴至淫,应该是宝玉性情的流露与倾泻,这痴情是他对生命独特的体认,这“意淫”定有他更深的思想根源。

  贾宝玉的思想丰富而复杂,时常夹杂着激烈的矛盾,这矛盾也曾让他痛苦彷徨,不知去路。但每一次灵魂痛苦的挣扎,都是真情平复了他的心灵,宝玉的苦是因情而有的,宝玉的乐也是因情而来的。宝玉有他完整的思想体系,这一体系是庞大而丰富的。他痛恨现实中和尚道士的污浊不堪,但又羡慕有着超凡高标之气的妙玉;他在行为上完全违背着儒教男尊女卑的根本教义,但他又说除“明明德”外无书;他深信佛教万物皆为有情的言论,但却又时常毁僧谤道;他赞许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但却厌恶学的钓名沽誉的女儿。这一切都这么矛盾的存在着,但却又被他统一着。宝玉对事物的评判,并不是以某种前人的言论为标准的,宝玉是不走划分事物正误是非的道路的,他是观察比照事物的本然,顺着事物自身的情态来理解万事万物的。正如庄子《齐物论》中所言“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52]宝玉洞察了事物本然的大道,再不会被声名利益等物所缚,因此他自然会有了不同于凡人的价值观。宝玉用来衡量一切人的价值标准便是“真性情”。这“真性情”才是生命的本真,是超越凡俗之外生命的真谛,这才是宝玉所推崇和赞赏的。这对生命最根本美的追求,与污浊的现世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又怎能不被世人诽谤呢!

  宝玉是不畏惧诽谤的,这是因为他有完整的思想体系作为自己人生的指引。这对人生宇宙独到的认识,指导着他的行为,他用自己的生命体验着,即使这对生命最根本的追求不被理解,他仍然义无返顾、我行我素,贾宝玉难道不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勇士吗?他对一切先哲圣人之言,决不会简单的赞许或反对,他赞许那些符合天道、人道、自然之大道的哲言,对于儒释道三家的思想,他无不是用批判的眼光去发现每种思想的光辉。宝玉的思想是矛盾和复杂的,而这矛盾却被宝玉用人性的真与美统一着,正是这真与美让宝玉能与宇宙的真气息息相通。对宝玉这样一个悟知了宇宙真谛的人来说,他当然反对偏离了正道的后人杜撰,称之为异端。他也看到了先哲之言被政治利用了之后的沦丧,更厌恶用读书获取利誉的“禄蠹”。因他有了这些思想,便与污浊的时代格格不入,这只崇尚“真性情”的宝玉在这浊世中不成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还能成为什么呢!而这一切的根本对立却是清标之气与污浊俗气的对立,是真情与假意的对立,是清净本性与污浊人欲的对立,是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家族责任的对立。这对立注定了宝玉不能在这污浊而世俗的凡间建立一翻功业,也注定了他身为男儿定会有这事业的惨败!这事业的惨败对这个“富贵闲人”似乎没有太大的精神打击,他从来视功名富贵为浮云,正乐得能超然其上呢,只是到了贫穷时方知道凄凉的难耐,这事业的悲剧仍是无法逃避的悲剧!只是在这悲剧尚未到来之前,他一直在逃避着浊世的烦扰,整日在大观园里“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鸡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53]宝玉不愿被人欲横流的世界玷污,他只能被挤压进这个女儿的王国,在这王国里他能让真情任意挥洒,能放纵真性情与女儿们激荡,这对情的选择因为有着太多的清净与纯美,那事业无奈的悲哀便被风吹的烟消云散了!

  宝玉被挤压进了女儿的王国,对女儿有了深刻的了解,便对男女有了千百年来最为独特的见解。在几千年男尊女卑的社会里,他偏要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54]这一论点惊世骇俗,是怎样的叛逆啊!但细究其理,却也耐人玩味。正因宝玉身为男子,却又深知女子,对男女的天性及后天社会所赋予的角色进行了对比,才有此论。女子天性贞静宽忍,不似男子浮躁重欲,两者性情,女子则更近于清净本性其气清也;男子陷于争权夺利之中,其气常浊,浊气有负为人之使命。宝玉看人只重真性情,不论功名富贵卑贱,自然有了以上的言论,不足为怪。由此可见,宝玉对诸多女儿之欲之情,决非只慕其色,复恋其情,而是有着更深的思想内涵的,有着对人性本真的赞美!

  宝玉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捍卫着人性的本真,这真纯的美由他追求着、赞美着,这赞美不但钟情与女儿们,也钟情于那些有着超凡脱俗、有着傲世清标之气的男子,正因为此,宝玉在挨打了之后,竟没有一丝妥协,说出了那句“就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55]宝玉是愿意用生命去捍卫这真纯之情的,有这样的情谊才堪称真情种!

  因为有了宝玉对人性本真价值的认可,宝玉对女儿的钟情也不是没有标准的。虽然女儿的本性象水一样的清净,但在宝玉看来,即使本性清净的女儿,一旦受到世俗的污染一样会变得可厌,我们且看下面一段:

  ……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56]

  由此可见,宝玉虽对女儿们体贴入微,但谁若要劝他立身扬名,便要恼清白女儿怎也被浊气所污,所以也才有了宝钗和湘云的尴尬。宝玉最叹女儿原本比男子清净,如果也学的钓名沽誉,反被世俗之浊气污染,失却天然本性,辜负了天地钟灵毓秀之德。而女儿这天然本性还是时常会被世俗所污,因此才又有了宝玉的这一段叹息:

  ……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来三样来?……[57]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58]

  可见宝玉对女儿的喜爱,并不是无原则的,而是有着他自己的衡量标准的,他对女儿的标准除了美貌聪明之外,更重要的却是是否清净洁白,是否染了男人的气味,是否被世俗之气所污,在这欲望的苦海女儿是否保持着清净的本性。宝玉喜爱的是那些保持了本真纯洁天性的未出嫁未被男子浊气所污的女子们,而不是那些与世俗同流合污、失去本真的女人。宝玉对女子的爱不但是爱慕其青春娇美、迷恋其情感真纯缠绵、更是要求思想的深层理解与共鸣,而即使这些宝玉还嫌不够,他要的更是超越这一切之上的性灵本真的碰撞!而能满足这一切的除过黛玉还能有谁?

  宝玉对女儿的爱是这么的层层深入,他的行为又在思想的每个层面上都发挥的淋漓尽致。宝玉对女儿的情与欲在行为上是广而博的,而在这行为之后的思想是会这么深邃而丰富的。宝玉对女儿的爱,不但有广度,更有深度,这就是宝玉之所以成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根源,这样深邃的思想注定宝玉在性爱问题上决不会滑向皮肤的滥淫,只能走进饱含体贴之意的“意淫”!

  宝玉赞赏肯定的正是人性的纯真,作为一个有情有欲的男子,宝玉喜爱怜惜着大观园里诸多的女子,他爱慕着她们姣好的青春容颜、迷恋着她们缠绵真挚的情怀、赞赏着她们超越凡俗的才思、更品味欣赏着她们人性的纯真。宝玉是这些女子们全方位的鉴赏者,女儿们任何一个层面的美都被他没有一丝遗漏的欣赏和玩味着,宝玉的“意淫”确是有着这么深刻的内涵,而这淫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这也怪不得贾母对宝玉的不解了:

  ……我也解不过来,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确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投错了胎不成。……[59]

  不解宝玉的那里又岂只贾母一人,其母王夫人亦不解,若解了怎会赶出晴雯、惠香和芳官呢?其父贾政更不解,若解了宝玉不是可免那一顿打了?婆子们不解,才有了“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60]奴才小子们也不解,才有兴儿的一段评价“外清而内浊”、“成天家疯疯癫癫的”、“只爱在丫头群里闹”、“也没刚柔”。[61]宝玉虽独得了“意淫”二字,作了闺阁中的良友,但确也如警幻仙子所言“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在一个污浊的人欲横流的社会,对纯真人性的赞美竟如同天外之音,无人能懂,能不悲乎!宝玉对人性的赞美,他那最真挚的情谊,虽大多都给了女儿们,但也给了那些有清标之气的男子。他对男子的评价也是只重品性不重地位的,比如秦钟、北静王、蒋玉菡、柳湘莲都是得到了他深挚情意与敬重的。秦钟与宝玉比起来是生于清寒之家的,北静王则是比宝玉更尊更贵者,蒋玉菡是贫贱的梨园子弟,柳湘莲有放浪形骸的侠士之风,身份和地位的不同,并没有阻碍宝玉对他们的赞美与真情。这是对人性本真的赞美,是对他们超凡脱俗之气的赞美,这赞美是真挚的,他们是互相欣赏的,他们那灵秀的生命之气是相通的。因为是对人性本真的赞赏,他们的友情便是超脱于世俗之外的,尊卑贵贱再也不能成为这种友谊的阻挠!

  宝玉对纯真人性的赞美对于男子是敬重,而对于女子除却赞美却有更多的怜惜。女儿们在这个世界里生存,柔美的象花,娇弱的象草,女儿们的命运从来都是在别人手中掌握着的,无论是既美且才也好,无论是既富且贵也罢,这些女儿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甚至没有追求自由的权利,有的只是层层的束缚,这对人性美的束缚,怎能不让宝玉怜惜呢?这些女子们的处境,怎能不让宝玉同情呢?宝玉又怎能不对这些女子尽体贴之意呢?宝玉对女子的欲和淫怎能不因这对人性的赞美而纯洁呢?

  如果只谈论宝玉对于人类生命的赞美与怜惜,这似乎还不能完全表达这个情种的情怀,宝玉对一切的生命都充满了眷恋赞美和对生命逝去的惋惜与感伤之情。他总是能从万物的生发与衰败中联想到女儿们的命运,这联想在外人看来是宝玉又犯了痴病,可谁知这痴病的根源正是了悟了一切生命存在的本质!这深刻的洞察,怎能不让宝玉处处时时的感叹伤怀呢!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者,独宝玉而已。”[62]

  我们且看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 茜纱窗真情揆痴理》贾宝玉因杏花败了所感的一段: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到:“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正悲叹时,忽有一个雀儿飞来,落于枝上乱啼。宝玉又发了呆性,心下想道:“这雀儿必定是杏花正开时他曾来过,今见无花空有子叶,故也乱啼。这声韵必是啼哭之声,可恨公治长不在眼前,不能问他。但不知明年再发时,这个雀儿可还记得飞到这里与杏花一会了?”[63]

  我们且看上面一段,宝玉因见杏花败了,便有“竟把杏花辜负了”的遗憾和悔意,因见杏花结了许多小杏,便想起了邢岫烟的婚事,再一一推求到“绿叶成荫子满枝”岫烟生子,再过几年红颜枯槁,一个青春美貌女子一生的命运便尽现眼前,这青春的易逝,生命的无奈,命运的悲哀,又有谁能逃脱?这怎能不令人伤感惆怅呢?而这感伤正因杏花的凋谢为起因的,宝玉的多情正在于任何细小的事物都能触发他内心最深的情感。因宝玉的情感丰富细腻,他便将这情留于诸情诸景诸人。这情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层层的涟漪搅动着宝玉灵魂深处的感伤,这感伤之情便层层叠叠的激荡,这激荡是七情六欲的翻滚,这翻滚是对灵魂生命的煎熬,这煎熬又怎能不让人牵肠挂肚呢?宝玉这牵肠挂肚的痛楚怎能不与那鸟儿的乱啼息息相通呢?宝玉的呆性原来是这样深可玩味的,这一悲一喜的情都是这样至真至切!

  宝玉的多情是有深刻内涵的,这多情是对万事万物的不尽缠绵留恋之情,对一切美好生命无限眷恋之情。这情总是能从一物推求到它物,从一情中引发出诸多之情,这情总是在层层推进中完成的,这推进是以对生命的感悟为基础的,是对生命深刻思考后的表露,而这推进又总是被情感所牵引的。宝玉的一喜一怒皆是因情而来、为情而动的,宝玉对一花一草、一景一物的感伤总是能联想到女儿们的命运,这联想并非是没有根源的,这联想的成立在于对生命本质同一性的洞察,这多情是对万物无差别的平等心,这样的多情是有深度和广度的。

  如果我们了知了宝玉呆性的深意,便对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中两个婆子评宝玉的话有所理解了。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64]

  宝玉呆气中最有代表的便是他对女子忘我的关切,这种忘我到了情的极至,这情是他对女子的欣赏、爱慕、怜惜、同情和他对女子纯洁的情欲,甚或是超越这一切之上的灵犀相通。宝玉对女儿们的行为是有限的,而他的意和情却是无限的,宝玉被自己胸中这无限的情意深深的陶醉着,他独自品味着男女之间这情韵的美妙。宝玉这胸中之情在大观园中任意的挥洒着,这挥洒使他的举手投足间有了款款的深情,此时我们就很容易想象宝玉那“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无限风情了。

  宝玉是信奉万物皆为有情万物悉皆平等的,这种思想始终贯穿着宝玉的言行,宝玉的情再也不是人道的小情,而是自然之道的大情。他将这种大情融入了生活的点点滴滴,给了他身边那些有着清灵之气的女子,给了星星月亮,一草一花。宝玉的大情并非完全脱离了人间的小情的,而是将这两者情怀融于一身,在生活的每一个层面都抒发着无限的情韵,这融合了之后的无限情韵赋予了女子便是宝玉那最为独特的意淫。

  宝玉钟情与女子之情,无论如何还都停留在人道的小情之中,而对万物悉皆有情才引领着宝玉步入了自然之道的大情。宝玉的一生都是因情悟道的,这融于小情与大情而来的情的高潮,这因情而有的生命的了悟,是被黛玉的《葬花吟》推向高潮的。我们且看这长达二十六韵的七言歌行,黛玉用缠绵悱恻、哀艳凄绝的风格,揭示出“花落人亡”的大观园中众多女子的命运,发出了整个时代的悲音。而这悲音又让宝玉有了怎样的感触。

  且看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黛玉那长达二十六韵的七言歌行《葬花吟》: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大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 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65]

  再看第二十八回宝玉听了这《葬花吟》之后的所思所感:

  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哀。正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66]

  以上一段正是宝玉由情悟道的体悟过程,这体悟有思有情,但又超越于思与情之上,此种对宇宙人生的深刻体悟,非上根上智之人不可得,因此有了《脂砚斋》所评:“非大善知识,说不出这句话来。”[67]此话贴切之极。对生命终极的体悟,并非要经历人生的一切苦难,而是要有一颗敏感的心灵,这心灵能捕捉到生活中最微小的信息。这信息经过了情感的扩大、思想的沉淀,这最微小的信息便也能在心灵中掀起巨大的波澜,最终揭示出宇宙生命的本质。《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正是此等人物。林黛玉在《葬花吟》中正是用反复推求之法带领读者的情感层层推进的。反复推求悲伤感慨,是黛玉一生的天性,也是宝玉一生的天性。这反复的推求使情感层层推进直至这情缠绵悱恻、断肠摄魄,这样的词句,让宝玉怎能不心碎肠断呢?真是正如《脂砚斋》所评“非颦儿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情聆。”[68]

  以上宝玉所感一段,并非按每行字句分析便能得出其深意的,囫囵一段给我们的是一个整体的意象,真是可神通而不可言传。怪不得《脂砚斋》上有了这样的言词:“余几作点金为铁之人,笨甚笨甚!”。[69]再看宝玉那“真不知此时此际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哀。”这是超凡,这是脱俗,这是忘我,在这忘我之后,此处似乎向我们揭示了《金刚经》中那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70]的真境。再看最后两句“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脂砚斋》侧批道:“二句作禅语参。”[71]真是“如来所得法,此法无实无虚”[72]也。

  宝玉是以情悟道的,以黛玉的《葬花吟》为契机,宝玉悟知了真道。凡人以为了悟了的人似乎只有出家了,其实真是大大的错误!悟知了宇宙真理的人,获得了平等性智。宝玉是具有平等性智的,因此他对万物有情,对诸多女性有情。悟知了宇宙真理的人,无所谓是某一种生存状态,他的心都不会被其所缚,只会去那个真的世界,那个纯美的世界,此刻的情是一种大情,而决非无情。宝玉是在这情的世界里遨游的,他能品味并享用每个层次的情。宝玉是用情悟得真道的,真正的了悟,决不是远远的抛开了生活,超脱于情感之上;真正的了悟,是更深层次的进入,这进入不同于以往,是一种完全崭新的境界,这境界是“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宝玉误入红尘,只该有一个使命,那便是在有限的生命里探索出无限宇宙的真理,了悟宇宙万物、了悟永恒与短暂、了悟种种分别与同一。探索这宇宙的真道正如佛学所言,是有八万四千法门可入的。宝玉正是从“意淫”这个门中而入的,最终在这红尘的历练中完成了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艰苦探索,悟知了宇宙真道。

四 可神通而不可语达

  谈论宝玉的意淫,即使探讨过宝玉对异性的爱,对比过意淫与皮肤之淫的不同,也揭示了他意淫的思想内涵,但如果不谈论他的爱情,那对于意淫的探讨仍会是个大大的残缺。爱情是情的最高归结,如果说前面探讨了“意淫”的广度,那么就只有在宝玉爱情中我们才能了解“意淫”的深度。下面我们来谈论宝玉的爱情。

  《红楼梦》中最缭人心扉、钩魂摄魄,让人五内俱热、辗转难眠的该是宝黛的爱情了。这爱情经历了情的每一个阶段,历尽了种种磨难,直至最后达到了灵性的交流。这交流是令人欣喜的,但这灵性的交流竟是那么的易碎!是生命的短暂、是命运的无常注定了这爱情的悲剧。这灵与灵相交的至高境界的爱情,一旦失去竟然是这样的荡然无存,竟没有一丝可抓、可寄、可依,此情能不悲乎!这爱情的悲剧怎能不让人心碎的肝肠寸断、痛彻魂灵呢?

  爱情是男女间发生的最为神奇的情感,千百年来虽被多少哲人骚客咏叹,却不能尽述其味,那是因为爱情中那最为神奇最为美妙之处是只可神通而不可言传的。男人和女人有着人类共同的属性,但因性别的不同,又造就了各自完全不同的特质。爱情让男人和女人在这同与不同中纠缠、震荡,每一次纠缠都有无限的意韵留给双方品味,每一次震荡又都带着那挥之不去的愁苦让男女双方无法释怀,爱情原本就是这样让人又爱又恨的!由于生理属性的不同,男女对待爱情的态度注定是会不同的,男人需要更多的伴侣来复制自我,而女人只需要一个优秀的伴侣就足够,这样不同的生理机制注定他们对于爱情有着不同的行为。女人的爱情是具有深度而专一的,男人的爱情是具有广度而多情的,这时我们也就理解了《脂砚斋》所评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的角度了。

  宝玉是一个男人,自然不会逃脱男人的属性的,宝玉比一般的男人更多情,这多情是他那最为独特的意淫。宝玉在爱情中是如何从爱博而心芳升华为爱情的专一呢?宝玉是在女子堆里成长的,是众星捧月般长大的,众多的丫头都是围绕着他而生活的,这怎么能不让这个情种更加有了错觉呢,他以为诸多女子竟是独钟于自己的!否则就不会有第三十六回《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中的话语了:

  宝玉道:“……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73]

  第二天,宝玉去梨香院找小旦龄官唱曲,遭到了未曾有过的厌弃,发现龄官竟是那日在蔷薇花下划“蔷”字的女子。再等贾蔷买了那会唱戏的雀儿回来,宝玉见了贾蔷与龄官口角纠缠的一段景况,不觉痴了。这时,才领会出龄官划“蔷”的深意。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到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说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74]

  宝玉对大观园里诸多的女性都是用情的,这情是在不同的程度和不同的层次中荡漾开来的,但自从宝玉悟知了人生情缘各有定分之后,宝玉的爱情便更坚决的走上了专一的道路。在《红楼梦》中宝玉那已确定了的爱情对象是有两位的,一位是林黛玉,另一位是袭人,虽然宝玉与他们的爱情是在不同层面展开的,但宝玉与他们两人的情中均具有爱情的特质。在第三十回宝玉曾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75]在第三十一回宝玉曾对袭人说:“你死了,我作和尚去。”[76]宝玉对众多的女子都有情,但惟独对这两个人说了这样的话!这样两种爱情的同时存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在那个时代这共存的爱情是合理的,而且宝玉也未辜负其中任何一人的感情,但最终宝玉对爱情最高程度的专一是归结在黛玉身上的。

  宝玉从多情到专情,这探索的道路并非是一条坦途,而是充满了曲折和艰辛的探索。在这处处是情的大观园里,宝玉虽沉浸其中享受着其中的乐趣,但也常常是被情所困的。对女子美色的迷恋,是宝玉无法摆脱也不愿摆脱的,这迷恋被宝玉升华为纯洁的情欲,给了诸多的女子;宝玉对女子的迷恋,不仅是“既悦其色”更是“复恋其情”的,他对那美且才的黛玉、湘云、宝钗、妙玉,都是充满了爱慕之情的,只是这情都是因人而有不同的表现形式罢了,每每这情感在一起纠缠便让宝玉无从解脱。宝玉的意淫即使在朦胧的爱慕中也是无处不在的,这朦胧的爱慕最多的该是给了宝钗的。

  宝玉对宝钗那朦胧的爱意是有原因的,爱情是有几个层次的,第一个层次首先是悦其色。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77]宝玉每每忘情,竟也曾将宝钗比做杨妃,再有前面我们所举的宝钗羞笼红麝串一段,宝玉对宝钗容貌及风韵的迷恋更是跃然纸上。爱情的第二个阶段该是品性的完美和情感的丰富了,宝钗博学多闻,其渊博而全面的学识决不在黛玉之下;其为人处世随份圆融的成熟更在黛玉之上。成熟、渊博、存朴守拙的宝钗一言一行中自然会有一种迷人的风韵。宝钗又时时都在克制着感情,这有克制的感情一旦有一丝的流露,则更让宝玉心摇神荡了!我们且看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宝玉挨打,宝钗来看望一段: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到九宵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戚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戚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78]

  宝钗那有克制的感情更显露了其迷人的一面,爱情是有很多种表达方式的,宝钗的这种羞怯、矜持、克制、不经意的流露,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此种欲隐微露的情感,更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宝钗是有着很高审美情趣的,她赞赏“淡极始知花更艳”,更懂得品味“酒饮微醉,花赏半开”的意韵,这一审美标准渗透进她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那有意识的对情感的克制,达到的效果正是“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样的动人怎能让宝玉不心驰神往呢?我们又怎能怪黛玉时时的埋怨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宝钗在爱情的前两个层次上都是略微超出黛玉之上的,宝玉也曾在这两个层次上对宝钗缕缕忘情。但宝玉最终选择的爱情对象是黛玉,而并非宝钗,那是因为宝玉与宝钗的情感并未进入爱情的第三个层次,这个层次是建立在共同的人生境界之上,在知己这个层次之上的,是灵魂与灵魂的交流。因为宝玉与宝钗的人生境界不同,他们注定无法进入爱情的最高境界。

  宝玉的“意淫”是建立在对女性全方位的鉴赏之上的,这鉴赏的层次越高,宝玉的“意淫”便越是趋向“意”的一面,那“淫”虽时时刻刻的存在着,但只是越来越趋向更为纯洁的境地!爱情是宝玉对女性所有情感中的至高境界,在大观园的诸多女子中,唯独黛玉能满足宝玉那全方位的鉴赏,这鉴赏是对人之本然灵性的赞美,是对女性独特韵味的赞美。宝玉对黛玉是鉴赏、是赞美,但更是最完全的交流,这交流是情感的、是思想的、但更是灵魂的。这样的爱情是到达了情感的极至的,这样的爱情是至痴至淫的,拥有这样的爱情是无比幸福的,更是令人羡慕的,但这样的爱情一旦失去,其痛真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所有的语言在爱情的高潮中都变得苍白,世间一切的痛苦在爱情的逝去中都会变得象风一样易逝,这极致的爱情一旦逝去,留下的除却痛苦就只有苍凉了。宝玉的意淫在爱情中被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这高潮之后的寂静会是天籁之音吗?

  宝黛的爱情,是有着天赋的色彩的,那还泪之说,注定了他们的爱情中会有太多的眼泪的,这眼泪是因为爱情道路的艰辛而有的。宝黛的爱情是经历了诸多的坎坷才有了那爱的欢欣的,即使那欢欣的到来,也没有给他们的爱情一个更光明的前景,而带来的却是更深的痛苦,这痛苦是因预感到爱情的失去而有的恐惧和绝望,这绝望越是在爱情的高潮,越是那么的清晰可辩,这爱情欢欣与愁苦缠绵在胸中都化作了黛玉的眼泪,这一生的眼泪是用来酬他的知己的!

  宝玉对黛玉的爱情最终走向了绝对的专一,这专一是灵魂和情感的最高归宿,宝玉对女性这至高的情也正是男女之淫的极至,至情至淫是神圣的爱情。正是这至情至淫的爱情引领着宝玉和黛玉达到了心通神会的境界,在此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境界里,语言总是显得无力而苍白!此时宝玉的“意淫”这最深切最全方位的“体贴”竟是只一“痴”字,我们在宝玉那闲淡至极的话中,看到的却是从心中流淌而出的深情。

  宝黛这情的极至,至高的爱情,虽然有着天赋的色彩,却也无法逾越凡间的磨难,他们的爱情是经历了三个阶段的。第一个阶段是在不断口角中的试探,这试探正是情人之间的了解,每每不合理但又合情,一次次的冲突让他们有了全方位的了解。恋人间的沟通原是要求直触心灵的,恋人间的沟通自然有着独特的方式,这方式是不同常规的,因此他们的理解与误会便是伴着眼泪前行的。我们不提宝黛第一次相见时宝玉的砸玉,黛玉的眼泪;也不提黛玉被那初恋之情揪扯着的半含酸;不提黛玉赌气剪香袋时的纠缠;也不提宝玉讲“耗子精”故事的体贴;这种种的口角缠绵与揪扯,直到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痴情女情真愈斟情》中,在宝玉的第二次砸玉中推向了高潮,我们且看下面一段文字: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天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79]

  每每用假情去试真情,这是爱情之花刚刚绽放时的羞涩,这是爱情的必经之路,这道路是这么的曲折,宝黛的初恋总是在痛苦与甜蜜的纠缠中向前推进的。初恋的道路虽然有着诸多的苦涩,但这苦涩却一次次的带给了他们心心相通的快慰。这被泪水浇灌的爱情之花,在那“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顽强的成长着。

  自从那次口角之后,他们的爱情进入了第二个阶段。他们再也没有纠缠和徘徊了,从此,两颗相知的心灵共同向前,去走向那情的极至、爱的高潮。这被眼泪浇灌的花朵,竟顽强的绽放出美丽的姿彩。宝玉和黛玉这两颗纠缠着的心终于交汇了,这交汇是感情相互的依偎与归宿,是思想最深的共鸣,是心灵的深深打动。宝玉和黛玉走着这条艰辛的路,如果说宝玉曾经还有过短暂的徘徊,那么黛玉却是从未有过一丝犹豫的,她始终勇敢的向前,我们在黛玉那柔弱的眼泪里看到的却是爱的悲壮!爱情的得到是令人欢欣的,而惟恐爱情失去的痛苦却是无从解脱的。在这相知之后,黛玉的眼泪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多了。这眼泪总是默默的流,默默的向心灵诉说,这紧跟在相知的欢欣之后的痛苦愈加的深沉。这爱情极至的感受原是这么的强烈的,它的欢欣令人战栗,它的痛苦又能将人撕碎!

  而宝黛的相知正是以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的两段话为契机的。

  我们且看宝玉论说不说混帐话一段:

  ……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性情不改。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这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事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家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的怎么样,哭的怎么样呢。提起这个话来,真真的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他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他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他,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80]

  宝玉是最知怜香惜玉的,何曾对女子这样冷淡厌弃过!宝玉对湘云、宝钗的不留情面,皆是因为宝玉认为他们的价值观有太大的差别,无论湘云、宝钗之辈再怎么既美且才,也决无幸做宝玉的知己。因为有了这不同的价值观,宝玉和她们也变得生分了。而宝玉和黛玉的感情经历了千回百转之后,他们的相知相惜是建立在共同的价值观、共同的思想之上的,这样的爱情是具有深度与厚度的。在此刻我们看到宝玉的爱情再也没有徘徊与迷茫,他坚定的走向了情感专一的道路,把这神圣的爱情之花献给了黛玉。

  下面再看黛玉因对宝玉不放心,恐宝玉因金麒麟同湘云做出风流佳事来,悄悄的前来探看,反听了宝玉说了这翻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了: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命薄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81]

  黛玉的惊喜悲叹这复杂而丰富的情感,正是爱情达到高潮时的心理体验。这爱情的喜与悲来的是这么强烈,每一种情感都将黛玉推向情感的极致,这极至之后的悲苦愈加的深沉,是惟恐命运的无常安排、生命的容易逝去,会使这刻骨之情幻灭,这幻灭怎不让人肠断心碎?黛玉那不禁滚下的眼泪,此时的分量却更重了!黛玉那愁苦的眼泪何时是个尽头!黛玉这用泪尽而逝以酬知己的宿命,这柔弱女子为了爱情此等悲壮之举,让宝玉如何承受!

  我们再看本回的另外一段,宝玉诉肺腑之言: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宝玉点头探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缘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

  ……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82]

  宝玉这滚烫的肺腑之言,让黛玉永远的放心了,两个灵魂从此找到归宿,他们的情更深更沉了,他们的体贴之意也更难用语言表述了!宝黛的爱情自此便进入了第三阶段,这是灵魂的最终契合,这样的爱情是超脱于语言和世俗之外的,宝黛的爱情在此时便达到了至高境界。宝玉“你放心”三字,正是对专一爱情的承诺,这承诺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和认同,是爱情的至高境界。再看宝玉那句“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是宝玉给黛玉说的最为炙热的情话,这情话是从宝玉肺腑中流出的,这情话听起来便是那么的动情,即使没有让黛玉听到,这炙热的情话仍然标志着他们爱情体验的高潮,这质朴的情话也是宝玉爱情语言表露的极至。从此之后他们的相交是心会神通的,语言变的那么无力而苍白,宝玉再也没有了说过这么炙热的话语了,我们每次只在宝玉那“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83]这类看似平淡之极的话语中,读到字字是血的深情。

  宝玉的“意淫”在爱情中虽是朝着情的高处飞升的,但纯精神的柏拉图之爱是有着巨大残缺的,这样的爱情是不会得到宝玉的认同的。因此宝玉的“意淫”始终是有情有欲的,在爱情里的表现仍然是这样。宝玉和黛玉是从小耳鬓厮磨着长大的,那肉体的接触有着更多孩提的纯真。但当他们逐渐长大,进入恋爱之后,宝玉的“意淫”除了以上那情淫的表现之外,还有着欲淫的表现。无论是宝玉说给紫鹃的那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84]还是宝黛二人同读《会真记》时,宝玉的那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85]这表露既是爱情的大胆,更充满了男人在爱情中的情欲。宝黛爱情感受的极至也正是情与淫的极至。爱情中这“意淫”的享受是更加持久和富有情韵的,这“意淫”中那丰富情感和灵魂交流的快慰,决非语言可以形容。宝玉的“意淫”在爱情中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这境界是对美妙爱情完全的享受!

  这人间至情至淫的爱情被宝黛引入了超凡入圣的至高境界,这境界更让我们体味到一种摇曳生姿的情韵!这情韵怎能不让我们赞美生命的伟大,感叹爱情的神奇呢?可宝黛爱情中那苦涩的滋味,黛玉那凄美的眼泪,又无时无刻不向我们提示着生命的短暂,这生命的无奈又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呢?青春的枯萎、生命的逝去无分无秒不在逼近,越是对美好生命及事物有着眷恋之情,越会感到这短暂的痛楚!宝黛这爱情的极致,这无限的情韵,因黛玉的死亡而变得无从触摸了,那样一场情的极至变得这样虚幻,无从依托了!死去的黛玉连一个梦也不曾给过宝玉,或者死者得到了完全的解脱,而生者却还要受着情的磨难、命运的煎熬!

  或者命运正是在宝玉走向了“意淫”极致的时候,用幻灭向他揭示了短暂与永恒的真理。

  宝玉的“意淫”是丰富的,这“意淫”是宝玉对万物悉皆有情的另一种表达,这表达中蕴涵着他对宇宙和世界的认识,蕴涵着他洞察了世界真理之后,崇尚真善美的价值取向。宝玉的“意淫”总是在这真善美之间飞扬的,这情缠绵不尽、变化无穷,这是对自然与生命最深的热爱与赞叹!在这热爱与赞叹中宝玉已将每一个短暂的真与美带入了一个永恒的境界。宝玉的“意淫”涵概了男女情与欲的每一个层次与阶段,他已不再是一个点或一个面,而是动一牵百的立体的球形。曹雪芹用平面的文字给我们描绘出了一个立体的世界,让宝玉用“意淫”带领我们进入一个个欲的终点、情的深处、灵的本真,“意淫”之情之境真是叹为观止!

  宝玉的“意淫”向我们逐一揭示了了悟了的人生,在这样的人生里,一切生命的伪饰、生活的迷雾都被层层揭开,他向我们毫无遮掩的展示了生命的本质。“意”是人的灵魂和精神,“淫”是人的肉体和欲望,两者的完美统一便是人类生命的最高成就,“意淫”向我们揭示的正是这样的奥秘。当这“意”与“淫”得到完美统一的时候,我们的内心将会有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存在,这世界充满了迷人的姿彩。这是对生命最深的热爱,这热爱让我们充满对生命存在的惊喜!

  惊喜之后再思索生命中那青春的失去、命运的飘零,这感伤便有了更深的况味。《红楼梦》中宝玉的“意淫”向我们揭示的不仅仅是欲、情、灵的幻灭,一个又一个的悲剧更是对生命的无限感叹!这感叹让人无法释怀!我们又怎能不对这生命的悲剧黯然神伤呢!

  我想用庄子《齐物论》中的一段文字来结束这篇文章,以表达我们对生命的无限感怀。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86]

注释:

[1]《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三回,50页。

[2]《红楼梦》第五回,90页。

[3]《红楼梦》第二回,30页。

[4]《红楼梦》第三回,49页。

[5]《红楼梦》第三回,50页。

[6]《红楼梦》第三回,50页。

[7]《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三回,128页。

[8]《红楼梦》第二十三回,322页。

[9]《红楼梦》第五回,90页。

[10]《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五回,166页。

[11]《红楼梦》第五回,71页--72页。

[12]《红楼梦》第五回,90页--91页。

[13]《红楼梦》第六回,93页。

[14]《红楼梦》第六回,93页。

[15]《红楼梦》第六十五回,935页。

[16]《红楼梦》第六回,93页。

[17]《红楼梦》第十九回,270页--271页。

[18]《红楼梦》第二十一回,290页。

[19]《红楼梦》第二十一回,294页。

[20]《红楼梦》第二十八回,401页—402页。

[21]《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十八回,347页。

[22]《红楼梦》第二十三回,320页。

[23]《红楼梦》第二十四回,329页—330页。

[24]《红楼梦》第十九回,272页。

[25]《红楼梦》第五回,90页。

[26]《红楼梦》第五回,90页。

[27]《红楼梦》第五回,90页。

[28]《红楼梦》第五回,81页。

[29]《红楼梦》第五回,76页。

[30]《红楼梦》第五回,75页。

[31]《红楼梦》第四回,62页。

[32]《红楼梦》第四回,64页。

[33]《红楼梦》第四回,65页。

[34]《红楼梦》第四回,62页。

[35]《红楼梦》第十六回,213页。

[36]《红楼梦》第六十二回,882页。

[37]《红楼梦》第六十二回,882页。

[38]《红楼梦》第六十二回,883页。

[39]《红楼梦》第六十二回,883页。

[40]《红楼梦》第六十二回,883页。

[41]《红楼梦》第六十二回,883页。

[42]《红楼梦》第二回,34页。

[43]《红楼梦》第六十六回,938页。

[44]《红楼梦》第二十一回,295--296页。

[45]《红楼梦》第六十五回,932页。

[46]《红楼梦》第六十九回,980页。

[47]《红楼梦》第四十四回,609页。

[48]《红楼梦》第四十四回,610页。

[49]《红楼梦》第四十四回,611页。

[50]周辅成编《西方论理学名著选集》上卷,161页。商务印书馆1954年版。

[51]《亚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31页。中国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52]《庄子》内篇《齐物论》。

[53]《红楼梦》第二十三回,322页。

[54]《红楼梦》第二回,28页。

[55]《红楼梦》第三十四回,464页。

[56]《红楼梦》第三十六回,486页—487页。

[57]《红楼梦》第五十九回,833页。

[58]《红楼梦》第七十七回,1101页。

[59]《红楼梦》第七十八回,1116页。

[60]《红楼梦》第三十五回,482页。

[61]《红楼梦》第六十六回,938页。

[62]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63]《红楼梦》第五十八回,821页。

[64]《红楼梦》第三十五回,482页。

[65]《红楼梦》第二十七回,382页—383页。

[66]《红楼梦》第二十八回,385页。

[67]《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十八回,329页。

[68]《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十七回,326页。

[69]《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十八回,329页。

[70]《金刚经》

[71]《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十八回,329页。

[72]《金刚经》

[73]《红楼梦》第三十六回,493页。

[74]《红楼梦》第三十六回,495页—496页。

[75]《红楼梦》第三十回,420页。

[76]《红楼梦》第三十一回,433页。

[77]《红楼梦》第五回,69页。

[78]《红楼梦》第三十四回,462页。

[79]《红楼梦》第二十九回,414页。

[80]《红楼梦》第三十二回,445页。

[81]《红楼梦》第三十二回,446页。

[82]《红楼梦》第三十二回,447页—448页。

[83]《红楼梦》第五十二回,729页。

[84]《红楼梦》第二十六回,367页

[85]《红楼梦》第二十三回,325页

[86]《庄子》内篇《齐物论》

7/17/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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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日期:2008-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