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李晓雪

目录

 

人间万姓仰头看
——试论贾雨村形象

  所有的人活着都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如何得到快乐和幸福。纵观人类的历史,人类繁衍不息,芸芸众生滚滚而来,又匆匆而去。不尽的人类生命,无论生在何种地域、身处何种文化,也无论生在何种政治与经济环境之中,更无论身处战乱还是和平,人类所选择走向幸福的道路无非就是两条。一条道路是迈向物质世界,在繁华与喧闹中追逐转瞬既逝的快乐,放逸感官,沉溺逸乐,自我的快感凌驾于一切众生之上。另一条路是走向自我的本心,从中寻求与宇宙相契的智慧,沉浸在内心的喜悦与平静之中,再用慈悲的大爱回向世界。为了寻找快乐和幸福,人们走了完全相反的两条道路。众多的生命选择了第一条道路,只有凤毛麟角的生命选择了第二条道路。那么到底怎样的快乐才是最彻底的呢?怎样的幸福才是永恒不逝的呢?

  《红楼梦》中的贾雨村像许多众生一样选择了第一条道路,在红尘中走了一条利禄之道。我们先来看这贾雨村是何许人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1]

  贾雨村乃一穷儒,祖宗根基已尽,在家乡无益,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世之儒者本为真理孜孜以求,此一穷儒非为真理而来,是为功名基业而来。满腹的诗书已经远离了它的本义,在此只是沽名钓誉的工具和手段。贾雨村这个穷儒这时已穷得连进京求取功名的路费也无,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肚中的文墨了,一可卖字为生,二可与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的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相交,士隐也不弃他清寒愿与他相投。在此处我们无须分辨雨村是因爱慕士隐的“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是望族了”[2]的原故,愿与士隐攀附交接,还是只为酌酒吟诗、情谊相和而清雅相交。我们只来再往下看: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3]

  士隐刚刚来到家门之前,雨村便上前施礼赔笑搭言,雨村自己就在街上,却偏偏上前来问士隐街市上有何新闻,这明明白白是无话找话了。士隐于是携雨村来至书房,方谈得三五句,便有客来拜。“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贾雨村是何等的谦逊啊,只是不知这谦逊是因德而来还是因穷而来。

  我们再往下看: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4]

  贾雨村在甄士隐家看到一个撷花的丫鬟,不觉就看得呆了。脂砚斋在此处批道:“今古穷酸,色心最重。”[5]真是一语中的。作者又借丫鬟之眼将雨村形容现前,“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丫鬟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这一句便是丫鬟对雨村的全部评价,接下来的那一句“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只是借丫鬟之想道士隐之言。因有如此之想,丫鬟便回头两次,雨村“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了,脂砚斋在此处亦批道:“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6]因为穷酸而有自卑,因为自卑而有自恋,雨村见这丫鬟回头了两次,“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红楼梦》大旨谈情,这情谈的真是千奇百怪,这男女之间的爱恋之情不是因爱惜他人而来,而是因爱惜自己而来。贾雨村的恋情完全是因为自恋而来,在最深切的异性之爱中,他也无法放下自我,我们很难想象他除过爱自己外,还会爱其他任何一人?对他人没有爱意的人,我们又怎能去相信他的心里真正有爱!此时的雨村为何能够如此倾情于一个甄家的丫鬟,是因为自卑也是因为自恋,而这两种心理都不够健康,亦远离爱的真义。

  再看雨村听得前面留饭,便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贾雨村与甄士隐的关系与尊卑不道自明。

  我们再往下看: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7]

  中秋之际,贾雨村客居寺庙之中,不禁寂寥伤怀,曾经回头看过自己两回的丫鬟便浮上心头挥之不去,禁不住口占五言一律以舒己怀。在这首因情而来的诗里,我们未能看到缠绵的痴情,看到的只是抱负未展、顾影自怜的惆怅。世路险恶,凡夫俗子无力看穿生命的本真,只是喜欢用外在的浮华来评价一个人的功过得失,贾雨村在穷酸困窘之时,一定是受尽了世人的白眼。贾雨村只是一个凡夫,他也需要从别人眼里的反光中肯定自我,因此,那位丫鬟的顾盼便变得倍加珍贵,便会在他心里掀起巨大的快慰。凡夫的自信从来不来自于自我的本心,它只来自于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贾雨村的恋情里实在缺乏爱情的成分,他的恋情只是自恋的另一种表达,是在诸多白眼中对自卑的一种释放,是在潦倒之时对自我的些许肯定。

  贾雨村虽穷酸潦倒,但却踌躇满志。对于没有找到自我本心的人,他是如何肯定自我的存在和价值呢?他须通过功名利禄,从浮华的光环中,从他人仰慕的眼光中寻觅自我。对要在名利场中扬名的贾雨村来说,等待时机,求取一个好的身价,便是他的全部价值。自秦相李斯以来,满腹经伦的文墨之客,早已不再寻求宇宙人生的真理,不再寻求社会的进步和他人的福祉,只是把成为一只仓鼠视做自己最高的人生价值。悲乎!真正是荼毒圣贤!

  清雅爱才的甄士隐在中秋之夜怜惜雨村一人寂寥,多情前来相邀小酌,贾雨村此时只有渴盼之情,绝无拒绝之理。只是我们在他欣然接受的言辞之中,却能感受到雨村有几分豁达气象,这气象中一定有几分不俗是士隐最爱。

  我们只需再往下看: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8]

  在贾雨村的诗里我们看不到才情,但看到了那不可遏止的欲望,也许我们不该把它叫做欲望,或者是该叫做抱负吧。潦倒之人除过用未展的抱负在他人面前填补这个亏空之外,他又能从哪里找到平衡呢?身处困窘要改变现状就要敏锐而有机变,雨村的抱负施展的恰到好处又不露声色,这样的志向除了是贾雨村内心渴盼的流露之外,难道没有一分是为了获得士隐的青睐吗?“人间万姓仰头看”凌驾于万民之上便是贾雨村渴盼的高贵之极,此时真不知老子的那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9] 雨村又作何注解?

  在士隐的赞叹之后,雨村便不失时机的肯定了自己的时尚之学和身处困窘的愁闷,心机细敏至此,却又不失洒脱自在,我们不得不赞叹雨村在世路上用尽了工夫。清雅爱才的士隐随着雨村的机巧一步步走入,一切都在雨村的设计之中,而第一桶金即刻就要掘到。在拿到士隐五十两赠银之后,我们看不到雨村从前岁淹蹇至此,今可起身的内心狂喜,却看到“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雨村的城府之深确是常人无法企及,脂砚斋也在此处批道:“写雨村真是个英雄”[10],此赞叹不乏真实!真英雄从不把区区财物萦挂于心,在此处我们看到的是雨村的恢弘气度与洒脱不俗。

  只是,我们还该再往下看: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11]

  雨村与士隐三更酒罢,五更便起身长行,何至急促至此?当然以事理为要不失为堂皇的说辞,也许是雨村从前岁淹蹇至此,现在要只争朝夕吧。但雨村对于这样一位恩人竟不及面辞,虽然有几分大气和爽快,但未免还是有失事理。此时我们如果假说雨村仓促急行,是因为长久的一个设计今日得成,狂喜之余又怕生变,顾不及其它倒还合情。

  贾雨村拿了甄士隐的赠银去了之后,真是世事变迁。元宵佳节士隐的爱女英怜走失,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油锅火逸,隔壁的士隐家倾时被烧成一片瓦砾场。士隐投奔岳丈不着,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发的穷了,暮年的士隐贫病交攻,渐渐的露出下世的光景来。后被一僧一道渡化而去,音信全无。世事变迁,一处枯来一处荣,我们再来看雨村这一去之后又是如何: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得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12]

  我们此时再见的贾雨村,已不是当日之穷儒,而是一个坐大轿的乌帽猩袍的官府,可见雨村的飞腾之兆已现,今已身处万民仰望的云霓之上了。

  贾雨村看到了在门前买线的甄家丫鬟,便派仆从前来传人问话。雨村的手下个个确是军牢快手,在小民将歇之时,打的门一片山响,吓的封家人个个惊慌,不知是何祸事。官府的目中无民,飞扬跋扈之气势,确使草民丧胆!试问,雨村对待昔日之恩人尚且如此居高临下、不可一世,那么对待一般的百姓贱民又不知该如何呢?父母官的威严武悍确实令人不可小嘘!

  再看甄士隐的岳丈封肃见了雨村之后欢天喜地,欢喜的是知府老爷款款与自己诉了旧交,又赠了自己二两银子,小民的既卑且贱可见一斑。我们观者明白,雨村在叙旧交之时并未谈及士隐曾有恩于自己,只言是旧日相交,临别的二两银子虽是好意施舍,但终让人觉得给得不屑与不敬。哎!真是世态炎凉,试想士隐此时若是既富且贵者,雨村对待旧情何至如此不堪?但雨村在此时还尚有令人感慨之处,问及士隐之女看灯时丢了,便留有一句承诺:“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此话发之真心,令人感慨。只是我们还该继续往后再看。

  我们再来看那个曾回顾过雨村两次的丫鬟今日如何,她是否真是个巨眼英雄,雨村落魄时的红尘知己?丫鬟在街上看见雨村时,只是“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这丢过不在心上,是因为此人从来也未被放在心上过,正如脂砚斋所评:“是无儿女之情,故有夫人之分。”[13] 当日得雨村眷恋的这一丫鬟,原来名叫娇杏,我们再看脂砚斋在此处的批文:“侥幸也。托言当日丫头回顾,故有今日,亦不过偶然侥幸耳,非真识得尘中英杰也。”[14]原来雨村所眷顾的这一女子并非巨眼英雄,只不过是侥幸罢了。

  这一女子因为偶然的回顾,又有怎样的侥幸呢?我们再往下看: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册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15]

  第二日雨村答谢甄家娘子两封银子、四匹锦缎,刚刚让人有一些感慨,却又有一封雨村的密信紧随其后,原来是要讨娇杏作二房。脂砚斋在此处批道:“谢礼却为此。险哉,人之心也!”[16]不禁让人刚刚有一些暖意的心里又是一凉,此人之心真是让人凉透肌骨!得了娇杏之后,雨村乃封百金赠封肃,可见此金是为今日之情,而非昨日之谊。哎!真是世态冷暖让人唏嘘!

  却说娇杏对雨村本自无情,可雨村还记得他日眷恋之意,因此便弄出了这样一段姻缘。试想雨村与娇杏之情若在前日已得发散,娇杏果真也对雨村痴迷爱怜,不知今日可否还有此一段姻缘,此情也许早已被雨村抛舍。雨村顾恋此情是因此情始终未发,便为他提供了无限想象的空间,这情并非是对娇杏的爱怜,而是对落魄之时的自怜自赏之意罢了。他们之间实实在在不曾存在过爱情,可偏偏这一对没有互相爱恋的人,却成就了美满的姻缘,真是令人可感可叹啊!“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是侥幸,亦是对穷通贵贱的调侃。

  雨村如今已是万民之上的父母,云霓之上的官府了,他在这官场仕途中畅游得是否惬意,我们只是往下再看: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17]

  如果没有士隐前日的赠银,就没有雨村今日的知府,不过这已是旧事,我们且扔过不提。如今雨村在知府的位子上“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为什么有优长的才干,就未免要有贪酷之弊?才干优长本该是好事,贪酷当然是坏事了,为什么做了万民的父母之后,这好与坏就不舍不弃了,他们为何总是如胶似漆的出双入对呢?这才干是怎样的才干,这才干又是怎样不分善恶的技能?它为什么能匍匐在贪酷之下亦步亦趋呢?

  雨村升了知府不到一年,便被上司作了一本,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只是雨村的革职并非因为贪酷,若是因为贪酷,他为何能如此坦然的“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为何并无官员来查他的经济来源哪些正当,哪些不正当呢?看来贪酷并非丢官的原因。前文交代雨村家业已尽,可坐知府不上一年,雨村重整家业已经有了新的气象。可见为官的好处和实惠绝不可小看,这实惠大概早已是人人尽知的吧,并不该有什么惊奇之处!

  那么雨村丢官的真实原因应该是“恃才侮上”吧,雨村踌躇满志刚涉仕途,这仕途之路乍看繁花似锦,可在这热闹的景象之后又有多少荆棘密布?雨村虽敏慧狡黠,但因尚未完全脱却文墨之人的恃才狂狷,便为自己招来祸患。仕途之路的升沉荣辱,绝不会是由百姓子民决定,而是由上司决定,如果不透彻这个简单的道理,那在仕途之路上就还是个门外汉。雨村虽狡黠,但在仕途宦海中还是不够稳练。上司参他的“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虽有属实之情,但终究不过是给皇上看的说辞。皇上英明,当即革了雨村这个贪官的职。

  再看雨村被革职之后,“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作者虽只用了这么简短的一句,但我们若是稍作分析,便可得知雨村绝不是因为自己为官时的贪酷而惭恨。如果雨村是因为自己贪酷而愧悔的话,那么这是良心的觉醒,这良心的觉醒就不得不表现在颜面之上,就不得不表现在行为之中,因为这样的惭恨才是触动内心的真实的惭恨。雨村的惭恨只是因为自己在宦海中锋芒太露还不够稳练,因此这惭恨绝不会表露,因为这样的惭恨与心无关,与事有关。雨村对参了他的上司一定是有怨恨的,只是这怨与恨都不该写在脸上,因为雨村毕竟不是一个孩子。雨村完全清楚自己是因为在仕途中的不成熟而招致此祸,如今既已革职,也无须再买上司的帐,自要嬉笑自若,这是给政敌的一个姿态,是雨村在心理上不曾溃败的明证。

  贾雨村被革职之后,本该有很多种生活可以选择,但他为何选择了“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难道曾在宦海中沉浮的雨村如今真有了诗人的放旷吗?带着疑问我们只需往下再看:

  那日,偶又游至淮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18]

  世间万象,信息如麻,每个人都只会拣取对自己有用的信息,贾雨村亦是如此。雨村游至淮扬地面,对他最有用的信息便是闻知今岁钦点的巡盐御史是林如海。盐从来都是皇上亲管的物资,巡盐御史决非一般的官员,乃是天子脚下的近侍。恰巧盐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雨村决非一般无谋无略之人,雨村在看似闲谈随意中所走的每一步都不是随便之举,都有他的深谋远虑。我们只需往下再看谜底自会揭开。

  自雨村作了林如海的西宾之后,一载的光阴在闲适中度过。正是忙中偷闲,我们正可从贾雨村的闲情野趣、高谈阔论中窥探他是何等的俊杰人物。

  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19]

  雨村饭后闲步,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这“赏鉴”两字确是透出了雨村的清雅与高妙,在这闲暇之中雨村或许真的有了几分超然的意趣。当雨村游至“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却见有一座“门巷倾颓,墙垣朽败”的庙宇隐于其中,此寺名“智通寺”,又有一副破旧的对联,看了对联雨村只是觉得这两句话大有深意,但这对联的意思到底深在哪里,大概雨村自己也并不清楚。雨村走入寺内见一龙钟老僧煮粥,问话也是答非所问,雨村便不耐烦,出了寺庙。雨村虽怀着试探之意而进,却一无所获而出。这却是为何?或许此庙真的空空如也,这虚空与静谧中没有雨村所寻之物,因此雨村便不耐烦了,这不耐烦是火气是燥气,怎可与那虚静的宇宙之气相通?超脱凡俗之僧人的言语,雨村无从听懂,尘世的无明火气早已把雨村的智慧遮蔽,即使遇到先觉之人,即使走到了智通之地,他的肉眼凡胎也并未识得。清雅与高妙也许在行为上还可学得一时,但终究不是证得的本心,实乏后力,对于这乡间的野趣,雨村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鉴赏者,只不过是路过的一个游客罢了,他与生命的真实与觉悟确实还有着一段不近的距离。

  雨村走入酒肆却遇到了旧日相识冷子兴,在这村野的冷清之处,兴致所及,闲谈助酒之语却偏是京中的繁华气象。清冷与热闹交相呼应,互为表里,乾坤变化的奥妙都尽在此处了!

  我们只是再看:

  ……(雨村)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20]

  雨村在酒肆里遇到了都中的旧交冷子兴,这两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他们的友谊是怎样的友谊呢?雨村赞赏冷子兴是一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冷子兴的作为乃是开了一个古董行的贸易,大本领当然是因为生意的原故常会与都中的权贵有所交接。再看这子兴又喜雨村斯文之名。雨村斯文的名声确已远扬,这名声正可被他人敬羡,用来沽名钓誉。这姓贾之人与姓冷之人的投机之处乃在于皆为追名逐利而来,他们的相交乃源于可互相利用互相捧场的实用主义,利与名才是他们友谊的真正纽带。我们再看此二人相见之后的言谈: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21]

  虽然身处山村野趣之处,但心中的热闹与繁华却无法与这清淡和谐。雨村开头便直从京中的新闻问起,可见心中未曾片时离开过那繁华的所在。再看子兴也偏是从贵同宗说起,世路中人不但会投其所好,更会附会穿凿,因同姓竟可同宗,真是令人一笑。脂砚斋在子兴之语后批道:“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22]这小人的才干确实令人瞠目。我们再看雨村对这附会而来的同宗又是如何做解?雨村款款而谈,却从东汉论起,终究考证出来确系同宗!脂砚斋也评道:“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23]从前文我们已知雨村“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雨村是因无族中可靠,才去京中考取功名。此时因羡慕荣国府的繁华,雨村竟考证出同宗来,此话何止是欺人,简直是无耻。而此二人的友谊却是在这一拍一和中相契合的。

  再下来冷子兴演说了荣国府的人口兴衰,当谈及贾宝玉衔玉而生的奇异与行为的偏僻怪诞之时,贾雨村对天地生人有一番精彩的评论,实在让人叫好称奇。大概世间所有的才干特长都不及拥有识人的眼力吧,我们且来看雨村的这一篇精辟的宏论: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24]

  雨村一篇宏论概括了天地万物之发微,道出了穷通富贵之时变,实在精辟而深透。混沌初开,阴阳交感生育万物,所生万物皆禀赋阴阳二气而来,或可称之为大仁大恶。历史兴衰,则有应运应劫而生,此乃时变。应劫而生者为大恶,时运没落道义不存,邪气流荡充塞朝野,侵浸君心驾御权利,万民涂炭。应运而生者为大善,世界光朗明灿,德慈加被万物群生,为君者无为无欲,唯以和风甘露灌淋万物,万物得以养育,万民得以欢畅。一个民族兴衰的根本在于善恶对权利的驾御,一个世界的和谐与苦厄,亦在于善与恶的角逐。这角逐两不相让,未有片时停歇,正是“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难舍难分,这便是我们身处的世界,这便是我们渺小自我所要面对的世界。一花一世界,我们每一个人又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这小小的宇宙里正邪二气亦是片时不停的交互作用。这二气入于胸中,发散而出者,或可成清雅才俊之秀,或可成情痴情种之美,不一而足。万万人品皆秉承着这阴阳二气的造化而生,真是一生万物,万物含一,宇宙的精妙与恢弘全然都在这一草一木,一花一人之中了!最精微的魂魄里交感着善恶,最恢弘的宇宙里亦交感着善恶,这一内一外的互相交感与融汇,只原于此阴阳善恶二气,有情万物变幻繁复,皆生于此亦皆归于此。

  雨村讲出的是真正的至理,对这阴阳造化,善恶二气,雨村又是如何取舍的呢?“成则王侯败则贼”便是雨村对善恶的总评,善拥有神力,而恶拥有魔力,雨村并没有弃恶从善,仅仅只是崇尚力量。雨村将现实的功利成败凌驾于善恶之上,一切服从于既得的利益。难道只有现实的利益可以给我们带来满足和快乐吗?难道现实利益所得到的快乐会永久不逝吗?难道快乐和幸福不是心灵最深处的感受吗?难道邪恶也会带给我们内心长久的快慰吗?难道不选择走向崇高的善就一定不会滑向黑暗的恶吗?生命必须作出抉择,仅仅只是崇尚力量是多么的盲目和愚昧啊,盲目和愚昧会将生命引向暗处,如果这力量是邪恶的力量,即使你臣服在它的脚下,这力量仍会将你碾得粉碎!

  所有的知识都只在思维领域,它只是我们要用的工具,对善恶的抉择才是灵魂的根本问题,它决定生命的去向。如果我们还不懂得取舍,如果我们还未选择真正的去留,那就只会被世俗的滚滚浊流席卷而去,或者你会被邪恶的魔王俘虏,那么你的一切才干都只会将你更快速的引向黑暗!

  雨村是有才干的,雨村的肚中既有寒窗苦读得来的知识文墨,又有能识人之高低的眼力,既有斯文的美名,又有识时务的狡黠,那么这些都怎样被雨村所用呢?我们只需往下再看: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

  ……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25]

  贾雨村东山再起的机会已经到了,在看似闲暇中所铺就的人际之路,此时正可一用。雨村听到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便忙忙的与旧友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脂砚斋在此处批道:“画出心事”[26],真真这才是雨村片时也未曾忘的心事,一切的铺垫,一切人际的网罗,都只为等待此种机会的出现。抓住这一机会才是雨村的大事,看清了邸报之后,次日,雨村便面谋林如海,当然是要“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待林如海一口答应并代为筹划之后,贾雨村便又以极其谦逊的口吻打听贾政的官职,待得知贾赦现袭一等将军,贾政现任工部员外郎之后,心里才信了昨日子兴演说的荣国府之言。可见贾雨村与荣国府的贾家实在并非同宗,只是同姓而已。但这同姓对雨村已经足够,仕途宦海的钻营即可由此处进入。此时雨村对林如海的安排怎能不“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呢。再看雨村随黛玉进京,依附黛玉而行,脂砚斋在此处批道:“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27]看到此处雨村曾相托友力,尽力谋得巡盐御史之西宾一职的谜底已经揭开。

  我们再往下看: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28]

  在名与利的世途中,最高超的运作乃是资本运作,而在资本运作中高超的不是财力资本的运作,而是人力资本的运作。雨村的第一次成功便源于此,他的猎物是不甚富贵,但也可称望族的甄士隐,在此处雨村掘到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正是这第一桶金将他送上了仕途。林如海是他人力资本的第二次运作,这次运作的成功让他在仕途上大大的往前跨出了一步,这样的成功已非昔日可比。如何走进贾政,如何与荣耀峥嵘的贾府相近,这便是雨村要运作的第三步。借着这荣耀,雨村要平步青云就绝非难事,成功的运用人力资本,目标明确的进行钻营,便是雨村选择的一条最有效最快捷获取功名的路径。所以在拜望荣府之时,雨村已经递上了宗侄的名帖,这同姓确已是同宗了。雨村的才干怎能不令世人惊叹!

  一切的才干和专长都要看是为谁而用。所有的知识与才能都属于知识与技术的层面,它们不涉善恶,若是被善所用便会普照万物,广大善行;若是被恶所用便会荼害生灵,搅扰清宁。

  贾雨村虽然是有才干的,但我们也看到他的生命是有缺陷的。他倾慕繁华富贵,想要赢得功名,博取他人的仰慕;他对自己的自恋自怜终究不是爱的真谛,内心的狭隘与自私使他的心灵中缺乏真正的爱意;他对曾经有恩于自己的甄士隐并未特意图报,不过此时还没有特别的伤害;他为官之时虽欲望重浊、行为贪婪,但还未铸成伤天害理的大错。曾经的雨村虽还远没有找到生命的真实和自我的本心,但他终究没有做过什么损人的大恶之事。雨村只是被欲望的绳索束缚,他也从不想挣脱这欲望的绳索,他或许从来都不曾意识到这欲望会是绳索。他只是想到这欲望之海中去畅游一番,好好的领略一下富贵与繁华。雨村的选择会将他带到幸福的彼岸吗?雨村的选择会实现他人生的价值吗?雨村的选择能带给他生命深处那持久的快慰吗?

  因为人力资本运作的成功,贾雨村如今已是金陵应天府的父母官了。此时的风光已非他日可比,在这繁华热闹的所在雨村的眼界亦已大开,所结交的朋友幕僚已是名门高官了,今日之雨村已绝非前日之可比了!我们且来看雨村到任办的第一件案子却为何事: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29]

  雨村上任办的第一件案子便是一起人命官司,是金陵一霸的薛家为争买一婢而殴死人命,原告虽告了一年的状,凶身主仆却仍旧无影无踪。雨村听了大怒,怒的是朗朗乾坤,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青天在上,知府的威力怎能如此遭人挑衅?这一怒也是我们心中的一怒,人命关天,怎能让凶犯如此逍遥法外?知府办案捕拿凶犯,门子为何物,竟可在一旁使眼色不令发签,实在令人疑怪!我们往下再看:

  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坐了好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30]

  原来这门子竟是甄士隐家隔壁,雨村曾寄宿过的葫芦庙里的小沙弥,世事变迁实难预料,耐不得清冷的小沙弥却喜欢轻省热闹的门子生意,真是世事变化总是在人的臆想之外。门子见到曾经潦倒的故人如今已如此光耀,巴不得前来奉承,只是不知这奉承是否一定会给自己带来福利,这且是后话。雨村忽然面对贫贱时的故旧,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这“贫贱之交”雨村到底是怎么个“不可忘”法,我们还需往后再看。只是此时我们先来看这门子是因何故不令发签: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31]

  这门子到底是故旧,为雨村的官位长远着想,直从这“护官符”说起,我们从前只听说过有神佛加持的“护身符”,可不知世上亦有富贵之人加持过的“护官符”。此“护官符”竟可与彼“护身符”相提并论,可见其加持的力量竟可与神圣比肩。雨村不得不去细听这“护官符”上所列的各路神圣,宦海之深,深不可测,雨村如何能触犯得了这些神圣?雨村曾因得罪了上司而得到丢官的祸患,如今好不容易重入仕途,怎能还在旧处摔倒,那雨村就真是妄称俊杰了!

  原来此一案情实无难断之处,只是凶犯乃是“护官符”里的人物,取舍是在于官位与人命之间,故而难断。雨村心下已明,但却偏要做成糊涂,只问门子该如何了结此案。大概身为一省知府的官员皆会如此吧,棘手的事情并非需要亲历亲为,清廉的名声尚需,糊涂的案子也难免,这糊涂的案子其实都是手下的侍从遮掩了大人的眼目私自造就,即若事发,自有替罪羊去领罪,大人的疏漏只在监督下属不力之上,难成大责。唉!宦海中的人心是何样的人心!人心竟可堕落到如此黑暗卑劣的地步!苍天也会落泪,苍天也会悲悯!

  我们往下再去看这案子的来龙去脉: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32]

  这薛公子是何许人也?他只是那“护官符”里的一个霸王而已,他竟可以打死人像没事儿一样,仍按计划长行去了。原来打死人命对薛公子来说只是些些小事,竟不值一逃!乡绅之子的性命尚如同草芥,草民之性命又何以堪?世道若此,天理何存?我们当为众生一悲,亦为众生一哭,更为同为我们一样的草民百姓一叹!

  世态炎凉!读到此处虽已心惊肉跳、凉彻肌骨,但我们仍需打点精神、硬起头皮往下再看:

  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33]

  原来被拐卖的丫头竟是甄士隐丢失的宝贝女儿,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因为甄士隐曾在雨村潦倒之时伸出了帮助之手,这帮助改变了贾雨村后来的命运,士隐对雨村之恩绝非一般的小恩小惠,即使葫芦庙里的这个故旧也知道甄士隐乃是现在这个贾大人的大恩人。雨村也曾对英莲的姥爷承诺,要动用手下的番役一定探访出英莲的下落。娶了娇杏后也安慰甄家娘子要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的下落。寻访士隐曾丢失的千金小姐,雨村从未推卸过,只是人海茫茫如大海捞针,若许年过去了,竟无下话,今日可巧,竟碰在雨村手上!

  我们再来看曾经的娇养小姐英莲,被拐后的这七八年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34]

  曾经的娇养小姐如今已经被拐子打的怕了!英莲命运竟如此不幸,谁读到此处心头能不为之一颤呢?被卖已是极不幸的事情了,但英莲却从心中发出了“我今日罪孽可满了!”的感叹,试问谁听到这样薄命的故事能不泪湿双襟呢?再看那买她的冯公子命三日之后再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仅三日竟都如此难耐,这让我们不敢去试想英莲这七八年的岁月是怎样煎熬着过来的!唉!天下竟有如此不如意之事!天下竟有如此薄命的女子!苍天有眼否?苍天无眼否?英莲薄命至此竟还不是了局,第二日又被卖给薛家,苦海里的一点欢欣一丝希望又这么转瞬即逝了!英莲无过亦无错,为什么不幸总是一次又一次的降临在她的头上?不幸的命运是恶的魔鬼,她最爱在柔弱者面前展现它的力量。我愿用整个身心为英莲祈祷,我愿大善的神力能将这恶魔降伏,转变她不幸的命运。而这转变命运的权柄此刻正掌控在贾雨村的手中!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35]

  雨村听后也发了一番感叹,感叹的是孽障的遭遇、薄命的儿女,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雨村竟全然是一个局外人的样子。此时的雨村为何官威全无,所发之感叹竟如同一个草民匹夫的感叹?再看雨村说道:“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不知为何,雨村的这“不要议论他”的几个字中,让我们心中生起了不祥的预感。难道雨村所执掌的权柄利器也会在富贵霸王的面前瘫软在一旁吗?我们还是再往下看吧:

  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其明决,今日何反成了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府王府。”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36]

  此案该如何判断?原来最好是做个整人情,冯渊的一死不值什么,英莲的不幸亦不值什么,当日士隐之恩和今日贾府之恩怎可并提?皇上的隆恩虽重,但废法保官才更识时务。贾雨村狡黠稳练,力量对比的悬殊可见,对信奉“成则王侯败则贼”的雨村来说,这样的取舍其实并不十分费力。但良心不会轻易的全然泯灭,只要还有一息的良心尚存,为恶时就总要起用一个伪善的面目,这个假象是给良心的一个安抚,亦是给他人看的一个堂皇。世间的邪恶总是让人们感到沮丧和绝望,为恶之人的感受也一定难逃这两种感受,那么我们在此刻要问,为了寻找生命中的快乐,为何却不知不觉的一步步走向了它的反面?是欲望和贪婪让我们身陷生命的泥潭,是邪恶的魔鬼趁机要来掌控我们的灵魂!

  在世路难行的污浊之处,不是每个人都有力量改变这污浊为洁净的,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拒绝用自己的双手将这浊臭泼向他人,泼向没有被污染的圣洁之地。面对邪恶当我们无力做些什么的时候,我们至少应该用沉默来保持自己的洁净,而不要被欲望驱使着将灵魂出卖给恶魔。我们看到了雨村为了荣华与富贵,为了自我欲望的满足,为了他人眼中的敬羡,一步步的走向了浮华,而他走向浮华的代价却是将自己的灵魂一次次的出卖给了邪魔,使灵魂滑向黑暗的深渊。这是生命最大的不幸!

  我们再看雨村三思后结果又是如何: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症,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37]

  门子出的主意当然是千妥万妥的,雨村所言的不妥只是在压服口声上。这样的一段对话将我们一下子置身于黑暗的地狱,谁说只有死后才有轮回?难道我们在此处不是看到两个生魂深陷地狱的黑暗吗?

  再看暴病身亡的假文书竟可由族中和地方共呈,这黑暗丑恶的地狱那里只是这里独有,原来处处皆有!生命如此之不幸,这无边的地狱苦海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再看身为一省知府的贾雨村胡乱断案竟也可扶鸾请仙,当众愚民!草民至下至弱,权器至上至强,可老子偏要说:“坚强处下,柔弱处上”[38],不知何意?雨村也曾饱读诗书,也许对这句话有着他更为独特的理解吧。但无论怎样理解,你一旦偏离了“道”,那么就一定会滑向黑暗,生命中的黑暗会给自己带来不幸,但若掌控了权利的重器这不幸就会扩大,殃及众生。灵魂里黑暗的深渊并非几个光灿灿的金元宝所能照亮,生命里这深重的罪孽实在太难救赎!    

  再看次日雨村是如何断了此案: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39]  

  雨村徇私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后,急忙作书两封给贾政与王子腾,谦卑之语尽显心意。再说这故旧门子的下场,他为今日显赫的雨村效劳得真是鞠躬尽瘁,充当帮凶也不遗余力,本想捞得一点实际的好处,不料却远远的被充发了。他的祸患全是因自己的愚蠢和邪恶所招致,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以为靠近有权力的故旧会给自己带来好处。今日的既富且贵者最厌恶别人知道并提起自己往日的贫贱,行恶造孽者最害怕别人知道这丑恶的勾当,你若不幸知道了这些,最好是走到这些富贵者的视线之外,也许尚可自保,但若想因此靠近捞取好处,那么你在被利用完之后,就会被碾得粉碎!

  贾雨村在这深不可测的宦海之中已经崭露头角,此刻他已实现了“人间万姓仰头看”的抱负了,凋零的家业已经重整,雨村再去还乡已是锦衣繁华了,草民乡里谁也不可小觑这重器在手的贾雨村了!但是只要雨村心中没有找到宁静,他就绝不会找到永恒的快慰,他只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在高低与贵贱中沉浮,这样的沉浮没有止境,在这沉浮中得到的快乐会转瞬即逝,痛苦却恒长不去。雨村如今虽已是万民之上的至尊至贵者了,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有一重重的天在雨村的头上,在他们的面前雨村仍是卑贱者,这样的路途没有尽头,这样的路途走下去永远也找不到快乐!对自我生命的终极关怀与归宿,雨村从来都不曾仔细想过!他从未真正的关心过自己的福祉,他只是一个被世俗的浊流席卷而去的脆弱的生命!

  贾雨村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邪魔,他虽然是在万民仰望的云霓之上,但仍是更为富贵者的奴仆。贾雨村被名缰利锁紧紧的捆绑,他是欲望的奴仆,他是浮华的奴仆,他是权贵者的奴仆。无论你拥有世间怎样荣耀的权利和财富,只要你还是个奴仆,你就没有自由,没有自由的人谈不上快乐!这样的生命真是不幸!

  雨村是一个有才智的人,他将自己的才智完全为功利所用,他迈向仕途之路的每一步运作都是成功的,这里有他的狡黠,但亦有他的才智。失败可以毁灭一个人,成功亦是!

  当雨村将权力的重器掌握在手中之时,他却完全没有驾御的能力,欲望成了主宰,欲望驾御了权力,为人最高贵的良善和灵性被挤压得无处立足。快乐和幸福完全是内心深处的享受,当生命沦为欲望的奴仆,那么真心就会死去,没有了真心,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生命中那本该深刻的快乐此时沦落为欲望的满足,这欲望的满足稍纵即逝,而紧跟其后的失落却有更深重的痛苦。欲望的满足绝不是快乐,因为这样的感受既不深刻也不恒久,还要付上更沉重的痛苦作为代价。当你被欲望驾驭,而你的手中又执掌着权力重器的时候,这将是一件最不幸的事,因为权力的力量不但会给你带来不幸,亦会给他人带来不幸!你灵魂的罪孽深重难赎,你早已与快乐无缘!如果你不能驾驭权力走向善和爱,那么权力就会利用你的欲望让你堕入生命的黑暗,将你的灵魂卖给恶魔做奴隶。欲望的恶魔用浮华与虚荣作为鞭子,时时鞭打你的灵魂,驱使你离开真心走向黑暗,它会给你带来一系列的灾难,直至灭顶之灾到你的头上,这时他将毫不犹豫地弃你而去,留下你孤零零的灵魂在冰冷的黑暗里。

  我们再来看为官多年后的雨村,他有着怎样的灵魂,怎样的不幸和怎样的罪孽:

  平儿咬牙骂道:“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回家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一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世人叫他作石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把二爷请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有的,全是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因来告诉了老爷。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子,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了他五百两,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个法子,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作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拿着扇子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40]

  当日的穷儒经过十余年的宦海沉浮之后,如今已堕落到此种田地,人性的善在他的生命里泯灭了!生命中善和恶的博弈并非一天就能分出高下的,走向善需要一点一点的积累,滑向恶亦需要灵魂一次又一次的堕落。在每个灵魂的面前都有两条路,这两条路一次又一次的在生命里出现,给我们机会,让我们选择,这样的选择可将我们带入光明或是黑暗。每一次正确的选择之后都有奖励,内心的快慰和自在会从善中升起;每一次错误的选择之后都有惩罚,内心的焦灼不安失落和痛苦,这是善与恶对灵魂的回报。我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没有人可以逃脱!

  也许我们可以为雨村的堕落找到借口,因为他身陷污浊的宦海,身不由己。其实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为自己的堕落找的借口,这借口亦是那个门子曾为雨村找的借口,正是这样的借口使我们的灵魂陷入不洁之地!

  不如在此处让我们读几句《圣经》的话语,透彻我们生命里善恶的纠葛,指引我们迷茫的灵魂:

  犯罪的真根苗是私欲 我们知道:法律是属神的,但我是属血肉的,已被卖给罪恶做奴隶。因为我不明白我作的是什么:我所愿意的,我偏不作;我所憎恨的,我反而去作。我若去作我所不愿意的,这便是承认法律是善的。实际上作那事的已不是我,而是在我内的罪恶。我也知道,善不在我内,即不在我的肉性内,因为我有心行善,但实际上却不能行善。因此,我所愿意的善,我不去行;而我所不愿意的恶,我却去作。但我所不愿意的,我若去作,那么已不是我作那事,而是在我内的罪恶。所以我发见这条规律:就是我愿意为善的时候,总有邪恶依附着我。因为照我的内心,我是喜悦天主的法律;可是,我发觉在我的肢体内,另有一条法律,与我理智所赞同的法律交战,并把我虏去,叫我隶属于那在我肢体内的罪恶的法律。我这个人真不幸啊!谁能救我脱离这该死的肉身呢?感谢天主,借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这样看来,我这个人是以理智去服从天主的法律,而以肉性去服从罪恶的法律。[41]

  让我们挣脱这属于欲望的罪恶吧,让我们获得生命的自由和自在吧,让我们用自己的生命力量去断除恶,走向善吧,因为只有那里才有生命的快乐!贾雨村在这仕途的浮华中陷落了!还有无数个脆弱的生命在雨村陷落之处前赴后继的死去了,雨村是这众多死难者中的一个标本。“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一条无法颠覆的真理,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他是那么的宝贵,我们应尽全力去享用生命里更深刻更持久的快乐,而不是成为欲望和罪恶的奴隶!

  走向善是需要力量的,走向快乐是需要探索与思考的。只有善意和爱意会带给自我和他人快乐,只有这种快乐会持久而深刻!愿我们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真正的福祉负责,拥有一次快乐和有意义的人生!

  让我们在《依沙奥义书》的智慧里结束此文吧,愿他能给迷茫的生命以警示和指引:

  世俗世界为无明的黑暗所覆盖,凡残害自性者都会堕入此暗无天日的世界里。[42]

注释:

[1] 《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一回,11页。

[2] 《红楼梦》第一回,7页。

[3] 《红楼梦》第一回,11页。

[4] 《红楼梦》第一回,11-12页。

[5]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作家出版社,2000年12月版。第一回,第88页。

[6]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一回,第89页。

[7] 《红楼梦》第一回,12-13页。

[8] 《红楼梦》第一回,14-15页。

[9] 老子《道德经》,《道经》第八章。

[10]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一回,第91页。

[11] 《红楼梦》第一回,15页。

[12] 《红楼梦》第一回至第二回,19-22页。

[13]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一回,第94页。

[14]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0页。

[15] 《红楼梦》第二回,22页。

[16]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0页。

[17] 《红楼梦》第二回,22-23页。

[18] 《红楼梦》第二回,23-24页。

[19] 《红楼梦》第二回,24-25页。

[20] 《红楼梦》第二回,25页。

[21] 《红楼梦》第二回,26页。

[22]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4页。

[23]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二回,第104页。

[24] 《红楼梦》第二回,29-31页。

[25] 《红楼梦》第二回至第三回,34-37页。

[26]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三回,第115页。

[27]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校本。第三回,第116页。

[28] 《红楼梦》第三回,37-38页。

[29] 《红楼梦》第四回,57-58页。

[30] 《红楼梦》第四回,58页。

[31] 《红楼梦》第四回,58—60页。

[32] 《红楼梦》第四回,60—61页。

[33] 《红楼梦》第四回,61页。

[34] 《红楼梦》第四回,61-62页。

[35] 《红楼梦》第四回,62页。

[36] 《红楼梦》第四回,62页。

[37] 《红楼梦》第四回,62-63页。

[38] 《老子》第六十七章

[39] 《红楼梦》第四回,63-64页。

[40]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662-663页。

[41] 《罗马书》第七章14节-25节。

[42] 《依沙奥义书》第三偈诵

2007-3-26

  有意转载或出版该书者请与作者联系:hzcco@yahoo.com.cn

发布日期:2008-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