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率真

莺儿,你唱得这么高兴?
你知道树下靠着一人是为什么的吗?
鸦儿,你也唱得这么高兴,
你不曾听见诅骂的声音吗?
好鸟儿!我想你们只知道有了歌儿就该唱,
什么赞美,什么诅骂,你们怎能管得着?
咦,鹦哥,鸟族的不肖之子,
忘了自己的歌儿学人语,
若是天下鸟儿都似你,
世界上哪里去找音乐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十四日

  《率真》是闻一多的早期创作,闻一多生前未收入任何正式出版的诗集。

   这是一首即兴抒情诗,写的是诗人听到自然界几种鸟类的鸣叫而引出的感想。

  首先是黄莺,它娇小美丽,歌声婉转,往往会引来一片赞叹之声,那“树下靠着一人”想来就是特意来欣赏黄莺啼唱的,但黄莺却似乎不理不睬,只顾自个儿唱着,自个儿“高兴”着,它根本就不知道有别的人在欣赏它,赞美它,准确地说,是不想知道。

  乌鸦是与黄莺对立的鸟儿,每当它那乌黑的翅膀缓缓地从我们的头上拍过,又冷森森地“恶叫”几声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会不自觉地毛发竖立,并且情不自禁地唾骂起来。乌鸦,可能是大自然最丑陋最令人丧气的鸟类,按照中国民间的说法,它一出现,便预示着有一个人即将死亡,因而在中国人的观念中,乌鸦便是恶运与不祥的征兆,人人得而唾弃之。但是,诗人发现,鸟鸦可不管这一套,它依然自个儿尽情地“叫”着(在它来说,便也是一种“歌唱”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由此,诗人从这两种原本颇不相同的鸟类身上,发现了相同的特征:它们都执着于自己的需要,执着于自身的情趣,置别人的态度于不顾,这又是一种多么难得多么可贵的独立意志呀!诗人不觉由衷地赞叹道:“好鸟儿!”

  于是,诗人又很自然地想起了我们常见的另一种鸟,鹦鹉,与黄莺坚持唱那些令人高兴的歌曲不同,与乌鸦坚持发出那些令人沮丧的“恶叫”不同,鹦鹉从不唱出自己该唱的歌曲,它不愿吐露自己的心声,而是一味地重复着我们人类的语言,那么,是因为人间的语言比大自然更美丽更有乐感吗?不是,诗人说“世界上哪里去找音乐呢?”真正的音乐就在大自然当中,在鸟儿自己的鸣唱声里,但是,鹦鹉却是分明忘记了。

  在诗人看来,黄莺固然招人喜爱,但让人紧张的乌鸦也不失其可爱之处,因为它们都敢于吐露自己的心曲,是为“率真”,相反,鹦鹉,这一“鸟族的不肖之子”,却是狡猾的,老于世故的,它失去了应有的“率真”。

  对“率真”的这一番思考颇具有闻一多当时的年龄特点,更具有时代的文化意义。

  一九二一年,闻一多年仅二十二岁,正在清华学校念书,激荡在这位青年学子心灵深处的人生态度便是率直与真诚,他厌恶成人的老于世故,八面玲珑,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装腔作势,什么叫做阿谀奉迎,他愿意像黄莺或乌鸦一样,抒发自己心灵的声音。在人的一生中,童年是蒙昧的,青年是率真的,中年却是世故的,老年则是圆滑的,青年以后,社会和它那个蠕动着的庞大的人群就开始形成了“包围”,不断吞噬和同化这些敢于一吐真言,敢于置别人的褒贬评价于不顾的我行我素的人们,这似乎成了人生历史的客观规律。所幸的在于,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地屈服于社会的惯例和法则,并不是每个人都甘愿成为“鹦鹉”。从闻一多的一生来看,他青年时期所崇尚的这一“率真”还是被他坚持到了最后,这是多么不容易呀!

  此外,我们也知道,在中国传统社会里,坦率与世故往往又超出了年龄发展的意义,弥漫成为整个文化观念的重要特征。从整体上说,中国母文化是一种敌视青年、取消青年,以“历史和数目”的力量取胜的中老年文化,如乌鸦般的“真的恶声”自然是招人嫌厌的,即便如黄莺般“真的善声”也难免不遭到“自以为是”狂妄自大的非议。那么,最稳妥最保险的人生态度便是隐匿自我,甚至干脆就忘了“自我”,顺应他人的嗜好,重复着那已经重复了一千遍的语言,这也就是“鹦鹉”式的人生。闻一多通过对黄莺、乌鸦的比较,反思了中国文化的基本人生态度,提出了自己新的人生观与艺术观,诗人“率真”地做人,也“率真”地为文,“率真”也是闻一多诗歌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