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志愿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柔春里的长途散步;我们俩正值朱颜。我听见你讲:“早点预备晚饭,赶快做菜。今晚有新月,让我们设些志愿,我们一块儿去散步……睡觉还早着咧。”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你啸了一个调儿,我把窗户推开了,把窗户推开了,好让小小的新月窥进来。

  我的心很快活,他唱一个小调儿。他唱地象一个鸟样,通夜在我的梦寐里还唱着,一首颠狂的小歌儿。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你的志愿在四方。个个男儿都如此。我的志愿还是旧的志愿,你的志愿成功了。青春迟暮了。朱颜萧索了。新月灰木了。全世界都老了。让窗户开着。睡觉还早着咧。

  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

  窗户还是开着,一个憔悴的老月,古怪而且昏沉,望着我笑,斜着眼珠儿进来了,象一个老妈子叽哩咕噜讲道:

  有──一次──一个──女──人──

  你……你……你……!

  从她肩背上望过来──

  你……你……你……!

  望──着──我──我那时候──正在──新弦,

  设了──一个──志愿──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

  你……你……你……!

  可恶的老月……!

  现在我再不早预备晚饭了。为新月忙碌是没有用的。有一个调儿他常常啸着……

  我已经忘了那调儿……

  放荡的老月!柔和的青春!

  关上窗户。过了好久罢──过了一生。

  朱自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写道:“他(指徐志摩。笔者注)为爱情而咏爱情,不一定是实生活的表现,只是想像着自己保举自己作情人。如西方诗家一样。……闻氏作情诗,态度也相同;他们都深受英国影响,不但在试验英国诗体,艺术上也大半模仿近代英国诗。”闻一多的《志愿》一诗,可为朱自清先生的这段话做个不坏的注脚。

  《志愿》一诗的写作背景和缘由,我们已经无从清楚地知道。虽然各个方面权衡起来,闻氏此诗只好划入幼稚的练笔作品之列,但是作者在诗中所流露出来的20世纪初期的少年人的某种心境、感怀,却也还有动人的情致,不妨一读。

  《志愿》一诗具有西方近代诗歌中所常常具有的戏拟化特征,或者不妨认为,它是一篇戏拟化的散文诗,叙事、抒情,兼而有之。全诗以一个女性的回忆的口吻来叙述,而在新月、青春、志愿和结局之间设立了一种暗示性的因果象征关系。从诗的叙述话语及其结构上看,以“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开始全诗的叙述的这句话,在整个叙述过程中进行间隔性的重复,很显然,这里存在着一种象征关系,即以新月象征人之青春。这种象征关系,颇耐寻味。新月,即是将满而未满之月,它本身便具有相反相成的辩证性质,而这同人生,特别是同人的青春的性质。恰恰是契合的。从月之未满这一层来说,它同人的黄金般的、时时流逝、时时变易的青春时光,在性质上何其相似;从月之将满这一层而言,新月含蓄地象征了人的青春必将走向它的终点和反面。由此看来,新月和青春的象征关系,就隐含了相互否定、相互消解的双重结构。同时,我们还要指出,由新月来象征青春,是十分女性化的一种做法。

  《志愿》一诗不具有叙述上的连续性和完整性,而只是一个个偶然截取的片断的凑合。这些片断,或为一段回忆,或为即景生情的一片心境,它们之间,尤其是前几段之间,具有鲜明的对比关系。如开头两段,写正值朱颜的“我们”因新月而设立志愿。在这里,“志愿”又被引入到新月同青春的象征关系之中。镜里朱颜,天上新月,人间佳偶,确给人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之叹。青春是放纵、流荡而且颠狂的,这是它的自然本性;同时,这种自然本性还表现在,它总是要通过实现为自己虚拟的一个个志愿来证明自身的存在与价值。青春等同于浪漫的梦想。然而,志愿到底是什么,诗中却隐而不言。或许,浪漫本身却是虚幻无稽的?第三段出现了叙述上的陡然的转折。从结果上说,它一下子从朱颜佳偶,青春梦幻进入到青春迟暮、朱颜萧索、新月灰木、世界已老的悲惨境地了这个转折不可谓不大;从情绪上说,又直接由欢快的心情转入悲凉的心境,这个转折不可谓不突然。这时,结局也被引入到新月与青春的象征关系之中。第三、四段同样是以“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开始,然而它在叙述上却是把新月同青春的象征关系的第二重结构给具象化了,这同同样是以“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为开头的头两段是对于新月与青春的象征关系的第一重结构的具象化,是相一致的。可以说,整个诗的内容叙述就是在新月与青春的具有页层结构的象征关系的统摄之下展开的,它的叙述基调、叙述风格以及本诗的主题性质,都是在这种统摄之下确定的。例如,开头两段中“柔和的新月!放荡的青春!”这一句诗给人一种自负的,自我爱怜、自我欣赏的感觉,而在三、四两段中,这句诗却只剩自艾自叹、自忏自悔的情调。

  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到过,新月与青春的双重结构具有相互否定、相互消解的性质,这一点已经在本诗的前四段的分析中做了证明。然而,一切并不在相互否定、相互消解中走向虚无。从新月与青春的象征关系的双重结构的关联来看,第一重结构是暂时的、变易的,而第二重结构则具有相对的确定不易的性质,其潜在的趋势是月之未满同青春的这一重象征关系将为月之将满同青春的这第二重关系所克服、消解掉,这样一来,悲剧人生便是它的自然结果。

  确实如此。物以事异,情随景迁,斯时之月犹昔时之月也,然斯时之人非昔时之人矣。诗人所拟的女性并无万古长空、一朝风月的旷达,而只有自己的充满隐痛哀情的生命被月亮赤裸裸地窥去而对月亮所生的厌恶之情。同时,一切生命的价值与意义都在时光的流逝中成为水中月、镜中花,如花之馨、如水之柔的青春已然风化,泯灭于空气、泥土之中。当生命不能再通过为自己设立并实现某种意义而确证自己的存在与价值,当生命已经被虚化为时间本身的自然流逝的时候,人的生命,实际上已经被宣告结束:

  关上窗户。过了好久罢──过了一生。

  而这,就是新月与青春的象征关系的最终指归。应当承认,本诗对于人生、尤其女性人生的苦难与悲剧,是达到了一种象征化的体验与概括、表现的。

  本诗名为《志愿》,但志愿到底是什么,却并无一语道及。志愿,似乎是作为一个深藏在幕后的幽灵,影响、作用、启示着一切。它为一切因,造一切果,使朱颜凋零,青春萎落,人生黯淡。正因如此,造成了本诗的惝恍迷离以至于晦涩的氛围。本诗诚然有许多艺术上的瑕庇可供指摘,但是作者把自己体验为女性,深味着她们的心的颤动,血的流淌,她们的敏感与痛苦,她们的苦难与哀叹,使我们不由得跟着他那颗真挚同情的心而一道深深的被感动。

  对月怀人,或因月而生乡愁情思,本是中国诗歌中的传统母题。然而,闻一多却以他那颗少年早慧的心灵,体味到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所特有的对于人生和生命存在的悲凉感伤的情调,一种凄凄惨惨凄凄的悲剧性氛围。就这一点而言之,《志愿》一诗所表达的内容已经超出了中国诗歌传统母题所规定的范围。它传达的是理想主义的悲哀,然而却并不是理想主义本身的破灭。

(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