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忠告

人说:“月儿,你圆似弹丸,缺似
弓弦;圆时虽美,缺的难看!”
我说:“月儿,圆缺是你的常事,
你别存美丑底观念!
你缺到半规,缺到娥眉,
我还是爱你那清光灿烂;
但是你若怕丑,躲在黑云里,
不肯露面,
我看不见你,便疑你像龟鼍底
甲、蟾蜍底衣,夜叉底脸。” 

            5月14日

  在对《忠告》作具体的赏析之前,有必要将闻一多早年的美学思想作一简单的介绍。早年的闻一多认为:“世界本是一间天然的美术馆,人类在这个美术馆中住着,天天摹仿那些天然的美术品,同造物争妍争巧。”“自然并不是尽美的,自然中有美的时候,是自然类似艺术的时候。最好拿造型艺术来证明这一点。我们常常称赞美的山水,讲它可以入画。”(闻一多:《建设的美术》、《诗的格律》)从这并不全面的引述当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早年的闻一多是以艺术作为美的先验本体的。而艺术则为先验的美感形式、美感特征。因此,闻一多早年的“美即真”的艺术信条比一般意义上的理解有着远为复杂的内涵。这对于我们深入理解闻一多诗歌的风格、特色是有帮助的。

  《忠告》一诗按其叙述人称和内容的转换,可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以泛指的第三人称作为叙述主体而进行的内容的展开,表达了一种以月圆为美、月缺为丑的普遍的、时尚的审美观。第二部分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主体,表达了“我”的不同于流俗的审美观。闻一多认为,月圆月缺,不过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月圆之时代表不了自然界的“美的时候”,而月缺也并不意味着自然界里多了一幅丑面孔。形式上的圆与缺,并不是月亮本身所特有的现象,而是普遍地存在于自然诸相之中,它们是自然现象上的真,而不是艺术意义上的美,因此,闻一多认为,根本谈不到用圆时之月来攀附作为美的先验本体的艺术。圆时之月谈不上美,正如缺时之月谈不到丑一样,因为它们本身即是同作为美的先验本体的艺术相疏离的。然而,月亮的灿烂清光却为“我”所爱。

  前面讲过,作为美的先验本体的艺术,本身即是美感的先验形式、先验性质。先验,并不意味着无涉于经验,脱离经验而存在,而是指先于经验而存在。月圆、月缺,都称不上是先验的,因为它们恰恰无限地类似于自然界的诸现象。但是,月光则不同。它虽然只有作为一种经验现象才能为人所感觉得到,但是,就人的可能的经验范围而言,它却是作为一种似乎是先验的独立存在的现象特征被人们经验地感觉到的。从闻一多的审美观念来看,恰恰是这一点,才应当被看作是美的。“自然中有美的时候,是自然类似艺术的时候”,这句话不妨反过来说:自然类似艺术的时候,是自然中有美的时候。

  闻一多爱月亮的清光灿烂。但是,在闻一多的这首诗中,月亮的灿烂清光是作为一种原因所呈现的结果而被他所欣赏的。这种原因就是月亮的不媚不俗、率尔任性、坦然暴露自身的态度。这种态度,或者说风度,才是更为闻一多先生所欣赏、所赞美的。闻一多在诗中还做了如是的强调:  

  但是你苦怕丑,躲在黑云里,
  不肯露面,
  我看不见你,便疑你像龟鼍底
  甲、蟾蜍底衣,夜叉底脸。

  除夜叉的脸我们无法想象其形状外,其余二者虽都具有圆的特征,然而却给人极丑恶的感觉,一正一反,极写了闻一多对月亮率真态度的挚爱。然而,这种爱,这种赞美,却偏离了闻一多自己所规定的审美注释的范围,而同中国古代艺术中的“比德”现象颇为相似,即将月亮的灿烂清光、率真态度同一种人格化的品质情操等同起来,不自觉地发生了以真为美向以善为美的偏离。然而,这种偏离仅限于此,不可夸大。圆月作为中国古代艺术中的原型意象、传统母题,本来是同完美、和谐、团圆或者对于这一切的向往联系在一起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月圆为美。从西方近代美学的观点看来,也有以月圆为美的倾向。因为圆月所具有的完整和谐的形式极符合理性主义美学家们作为审美活动核心的“完善”概念的要求。但是,在上述两个方面上,反而看不到古典传统和西方近代审美观念对于闻一多有何影响,相反,它们倒是处于一种被否定的位置上。闻一多所尊重的不仅仅是自己的理性,而且更有自己的情感。也就是说,他是从自己的少年人的对于现实人生的真切的感受上,从他那带有青春感和理想性的情绪体验上、从他对于世间诸相的少年人的体认和理解上出发,来进行他的审美观照的。善并不是不能转化成美。近现代对于善的理解,已经不复是那种压抑人的生命欲望,扼杀人的自由创造的虚伪的伦理形式,它是人以争取自身生命力的解放和自由实现为目的的理想、愿望与实践,它是美的,因此是应当受到肯定和赞美的。这一点,启示着闻一多,启示着闻一多对于《忠告》的创作,也启示着我们对于《忠告》的解读。

(杨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