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天安门

好家伙!今日可吓坏了我!
两条腿到这会儿还哆嗦。
瞧着,瞧着,都要追上来了,
要不,我为什么要那么跑?
先生,让我喘口气,那东西,
你没有瞧见那黑漆漆的,
没脑袋的,蹶腿的,多可怕,
还摇晃着白旗儿说着话……
这年头真没法办,你问谁?
真是人都办不了,别说鬼。
还开会啦,还不老实点儿!
你瞧,都是谁家的小孩儿,
不才十来岁儿吗?干吗的!
脑袋瓜上不是使枪扎的?
先生,听说昨日又死了人,
管包死的又是傻学生们。
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
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
咱二叔头年死在杨柳青,
那是饿的没法儿去当兵,──
谁拿老命白白的送阎王!
咱一辈子没撒过谎,我想
刚灌上俩子儿油,一整勺,
怎么走着走着瞧不见道。
怨不得小秃子吓掉了魂,
劝人黑夜里别走天安门。
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
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

  《天安门》是一首在艺术方法上别出心裁的诗,他通过一位车夫的自诉讲了一个在天安门“遇鬼”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夜里,据这位车夫所说,当他经过天安门的时候,刚灌上油的灯忽然灭了,(旧时说法,此乃阴风所灭),接着就看见了那“黑漆漆”的东西,“没脑袋的,蹶脚的”,“还摇晃着白旗说着话”,他们一路的紧赶过来,吓得车夫没命地逃……

  闻一多很写过几首“鬼魅”的诗作,但应当说这一首“遇鬼”诗却一点儿也不神秘、怪诞,它给人的倒是一系列的“鬼之外”的联想。无论如何,我们也很难把“鬼怪”与偌大的长安街,与雄伟庄严的天安门联系起来!我们似乎更关心是什么东西变成的“鬼”,竟然敢在这阳刚之气的天安门来耀武扬威?通过车夫的断断续续的叙述,我们又得知,哦,这原来就是那些冒死请愿的学生。是啊,他们“死”都不怕,又怎能不在“死后”继续战斗呢!于是,那“黑漆的”,“没脑袋的,蹶脚的”魂魄便呈现出异常悲壮的意味来。

  二十年代中期的中国,内忧外患,社会矛盾尖锐,这都激起一代莘莘学子的爱国热情,当时的北京城,多次发生具有全国性影响的示威请愿活动,但专制腐败的政府当局却一向置民意于不顾,轻则不予理会,重则大打出手,血腥镇压,天安门就这样成了一个屠杀民主战士的沙场,诗歌实际上就是为这些屈死的学生鸣冤,又为他们凛然正气树碑立传,这才是闻一多的真正目的。

  此外,仔细分析车夫的叙述,还可以获得一些出人意料的收获。从这些“京味”很浓的口语中我们感觉到,这是一位没有文化,当然也没有多少社会意识的普普通通的北京人,依靠拉车维持生活,属于典型的下层居民;他的二叔实在穷得活不下去了,只好去当兵,结果命丧杨柳青。很难说这样的不幸不会在某一个时候降临到他的头上;这又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好人,“一辈子没撒过谎”。在传统中国人的评价标准中,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位善良的、值得信赖的人,从中国现代政治革命的意义上讲,他也是“革命的基本群众”。但是,他究竟对学生请愿持什么样的态度呢?他说:“这年头儿也真有那怪事,/那学生们有的喝,有的吃,──”在他眼中,不到他“二叔”那个地步,却要拿自己的脑袋瓜去让枪扎,真是不可理解!于是,我们又从中读出了一层深深的悲哀,正如华老栓之于夏瑜,阿Q之于“白盔白甲”的革命党,这是何其让人心颤的一幕呢?这就是现代中国“革命”之“群众基础”,这就是现代中国先知先觉者最大的寂寞和凄凉。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