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飞毛腿

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
管包是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
一天少了说也得二三两白干儿,
醉醺醺的一死儿拉着人谈天儿。
他妈的谁能陪着那个小子混呢?
“天为啥是蓝的?”没事他该问你。
还吹他妈什么箫,你瞧那副神儿,
窝着件破棉袄,老婆的,也没准儿,
再瞧他擦着那车上的俩大灯罢,
擦着擦着问你曹操有多少人马。
成天儿车灯把且擦且不完啦,
我说“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
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
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
那天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
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

  这首《飞毛腿》与另一首《天安门》一样,是闻一多关于现代新诗形式的探索创新之作,它们都采用了口语体的形式,通过一位普通劳动者的口吻表达某一人生故事。

  “我”是与“飞毛腿”相当熟识的一位普通北京市民,很可能和“飞毛腿”一样也是一位车夫。因此,由“我”来讲述“飞毛腿”的故事是相当合适的。

  “飞毛腿”是一位小伙子,拉洋车为生。显然,“飞毛腿”是他的外号,这一外号生动地表现了他作为车夫的精力与能量,在他那样拉车的伙伴里,“飞毛腿”一定是相当出类拔萃的。

  但“我”无意去絮絮叨叨地讲述他们拉车生涯,对于一个拉车的同行而言,这些都太普通、太琐碎、太不值一提了。诗一开篇就是“我说飞毛腿那小子也真够别扭”,“别扭”就是特别,特别到“我”这样的同行都难以理解。为什么难以理解呢?“我”接着说“拉了半天车得半天歇着”,这就的确是有些“特别”了。在当时,拉车是北京市民中一个相当辛苦的行当,有时拼了命地干还得艰难度日,为什么飞毛腿却要“半天拉车半天歇着”呢?是因为他特别的强壮、敏捷,可以在半天的劳动中挣得别人一天的收入吗?很可能有这层原因,谁让他叫做“飞毛腿”呢?但是,这都是次要的,因为一位再年轻强壮、精力旺盛、行走如飞的车夫,仅仅半天的劳动毕竟还是收入有限的,他为什么就不可以利用年轻力壮为生活积攒更多的本钱呢?从下面的叙述中我们知道,这是一位并不满足于普通劳动生活,善于幻想的青年,喜欢吹箫,喜欢拉着人“谈天儿”,喜欢问“天为啥是蓝的”、“曹操有多少人马”等等,用我们今天的知识来说,这大体上属于一些天文、地理、历史等学科的问题。一位生活在北京小巷里的车夫,竟然“不务正业”地整日琢磨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奢侈”了,也实在让人惊叹。惊叹之余,我们也不觉想到,这是一位内心世界多么丰富,又多么富有精神追求的普通人啊!他宁可永远穿着件“破棉袄”,甚至顾不得擦自己的脸,也要执着于自己奇特精神幻想,还把“车擦得真够亮的”,这一擦车的细节,又生动地体现了飞毛腿的几分情趣。

  总而言之,飞毛腿就是这么一位“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小伙子,他虽然贫穷不堪,但依然生活得有滋有味,尤其是精神充实,心地明亮。但是,叙述到这里,“我”却忽然冒出两句:“那天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飞毛腿那老婆死得太不是时候。”这两句话都出人意料:如此乐观、强壮的飞毛腿怎么就死了,他的老婆的死又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不过,仔细想起来,我们也并不难理解。不言而喻,飞毛腿的死与他老婆的死是联系起来的,他老婆为什么死呢?“我”没有交待,但也尽可以想象,在这么一个只能穿破棉袄的家庭里,又有什么样的意外不可能发生呢?关键在于,这位可爱的心地明亮的飞毛腿竟也因他老婆的猝然去世而自杀了,(“河里漂着飞毛腿的尸首”)在他那曾经是无忧无虑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多么凄凉的心啊?也许,是他所有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永远都不能实现吧!是这些漫无边际的问题永远都得不到回答吧?也许,是他过分的盼望理解、渴求着情感的慰藉了吧,那么,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妻子的去世就的确是使他丧失了人生的依托。

  《天安门》和《飞毛腿》都是闻一多通过“独白”这一特殊的诗歌艺术形式,对北京普通民众(具体而言,便是车夫)心态的表现,但两首诗所要表现的方面却非常的不同。《天安门》是表现了他们精神匮乏,对社会缺乏起码的认识,属于没有自我意识的人类。《飞毛腿》则反之,它生动地刻画了一位颇有精神追求、也有一定的自我意识的车夫,在中国现代诗歌乃至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车夫画廊”中,这都可以说是一大贡献。

  中国现代诗歌与整个中国现代文学的“车夫形象”最早出现在1918年,那一年《新青年》4卷1号上出现了两首同题诗《人力车夫》,作者分别是胡适和沈尹默。但这两位《人力车夫》都仅仅被作为最一般的外在的描写,只有闻一多的《飞毛腿》才第一次的把笔触伸进了车夫的内心世界,从闻一多的《飞毛腿》一诗中,我们可以瞥见后来老舍创作名作《骆驼祥子》的影子。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