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夜歌

癞虾蟆抽了一个寒噤,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
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

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
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
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
或绷断蟏蛸一根网绳。

月光底下坐着个妇人,
妇人的面容好似青春,
猩红衫子血样的狰狞,
鬅松的散发披了一身。

妇人在号咷,捶着胸心,
癞虾蟆只是打着寒噤,
远村的荒鸡哇的一声,
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

  是谁在“夜歌”?是已经死去的人的鬼魂;是谁听到了这样的“夜歌”?除了荒坟旁趴着的癞虾蟆,就只有心惊胆颤的我们!

  闻一多诗歌中很有几首让人毛骨耸然的篇章。《红烛》最有名的是《梦者》,《死水》则要数这首《夜歌》了。这里都出现了逼人的暗夜,郊外的荒冢,以及影影绰绰的鬼影。不过,《梦者》最终却把闪烁的亡灵与天上璀璨的星辰相联系,从而带给读者若干幻想,若干晶莹的梦境,诗人因之“不怕死了”,可见,《梦者》是《红烛》时代的浪漫激情的产物;这首《夜歌》则要冷峻、严肃得多,其冰凉的味道有时真让人受不了;它竟然是如此细腻、如此有滋有味地描写着一个鬼魂出没的过程,一切都那么“写实”,不作解释,没有议论……

  “癞虾蟆抽了一个寒噤”,诗一开篇倒是让读者“抽了一个寒噤”!丑陋不堪的癞虾蟆跃进画面,而且是特写镜头,由此把诗涂上了一层古怪离奇的色调。接下去的一句又让人困惑:“黄土堆里钻出个妇人”,黄土堆里怎么会钻出个妇人?夜深人静之时,一个弱女子又在黄土堆里干什么?诗不容我们多加猜测,即刻回答了我们的问题:“妇人身旁找不出阴影,/月色却是如此的分明。”这是一个矛盾性的画面:月色分明,本来应当将人影清晰地投射到地上,为何却是不见阴影呢?民间传说,鬼魂看上去虽可以与人别无二致,但还是有许多不能掩饰的特点,其中在日月的照射下不见阴影就是重要的方面之一。闻一多借用这一民间传说,分明就提醒我们,这个妇人就是女鬼!她是刚刚从由黄土堆成的荒坟里钻出来的。

  诗歌继续叙述女鬼的行踪。女鬼从坟堆中钻出,但“黄土堆上并没有裂痕”,这是她作为鬼魂的本性,并不需要我们解释、追问,但对于人的物理特征和生活常识而言,这一切还是发生得太不可思议、太让人目瞪口呆了,所以诗人还痴痴地补充着:“也不曾惊动一条蚯蚓,/或者绷断蟏蛸一根网绳”。都在静悄悄地发生,都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女鬼与这一片夜的世界是这样的和谐,因为她就属于暗夜本身。

  紧接着,诗人把镜头对准了女鬼。她仿佛正当青春年少(“好似”一词渲染了女鬼的神秘性),但是却不再有女人的姣美和韵致,那一身“猩红衫子”好象刚刚被鲜血染过,洋溢着凶恶气象,一头黑漆漆的散发披盖在身上,这一狰狞可怖的形象在头上那明晃晃的月色的照耀下,愈发显得一清二楚,又因为它的清楚明白,而尤其显得冷气逼人。不久,诗又由静景转为动景,由无声转向有声,女鬼坐在坟头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哭声之凄厉、景象之悲惨实在让人不忍耳闻目睹,连惯于夜间生活的癞虾蟆也“只是打着寒噤”。女鬼哭诉了不多会,远方的鸡叫了,“黄土堆上不见了妇人”。民间认为,鬼魂只能在静寂无人的夜间活动,一俟雄鸡报晓、黎明将至,他们就得立即返回阴间。

  这首诗描写鬼魂的出没,是以中国民间的传说为基础进行的,也基本上符合中国民间的鬼文化观念。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国,即便是在现代,乡村的荒僻之处也是人烟稀少,野兽横行,环境瘆人,由此,各种各样、真真假假、以假为真,以虚为实的景象和故事就应运而生了,加之在这个偌大的自然界里本来就存在着不少用我们通常的科学理性所难以解释的现象,所有这一切都成了中国鬼文化的最丰厚的土壤,为中国民间的鬼故事提供了众多的素材。从这个角度来看,《夜歌》倒仿佛是对中国民间鬼故事的忠实记录,颇有几分“写实”风格。那么,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决定诗人的“写实”呢?从文艺心理学上讲,应该是诗人对这一超自然现象的浓厚兴趣,他试图在这种“写实”的过程中来玩味它、接近它、探讨它。

  但这只是我们最起码的推测。在《夜歌》中,闻一多倒没有特别地表现出他对鬼文化、鬼故事的探讨兴趣。作为鬼怪,它的诡异之处是很多的,诗人当然也写了一些,但诗中引人注目的又还并不仅仅是女鬼的传奇,而是她独生荒冢,面对月色的那一阵悲惨的哭泣,人们不妨思考,这位女鬼,生前究竟有什么冤屈,有什么样的不幸,以致到死也不能解脱,还要在荒凉无人的深夜无端地哭诉?是她生前的苦难过分深重以致还被她的灵魂背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哪里继续折磨她,或者在另外一个世界也有着如同这个人间一样的灾祸,如同我们周遭所见的那样鞭挞着我们受伤的灵魂?生前不得轻松,死后也不得安乐,生命的意义,灵魂的意义究竟 在哪里呢?这样就把思考引向了深层。

  最后,我们还可以从鬼魂与诗人之间的关系来继续探求诗的内蕴。提出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可笑,狰狞的鬼魂与活生生的诗人会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作抒情性的艺术品,诗人与他笔下的主要角色(抒情主人公或非抒情的客观形态的主人公)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根据诗人与这些“角色”在性格、气质上的不同,这种联系又可大致分为“近距离的投射”和“远距离的投射”。闻一多对女鬼就属于一种远距离的投射。其投射的基础便是闻一多与女鬼的某些相似之处:尽管他们一为人,一为鬼,一为实,一为虚,一为纯朴和善,一为狰狞可怖,但是在“对月哭泣”这一境象上却显然有着一致性。闻一多是一位憨厚内向的人,他默默地忍受着白日里的一切苦涩和辛酸,把泪水都留给漫漫的长夜。月夜是闻一多诗歌中经常出现的景象,他在月夜里冥思苦想,让泪水打湿了枕头,这些个人的情感体验都成为诗人理解女鬼的重要基础。

  于是,我们可以这样来加以概括,作为全诗情绪底层的依然是诗人对人生的种种痛苦感受,以致他由此出发而引出的对生命、对世界的思考,这些情感体验在寻找“客观对应物”的过程当中遇上了“女鬼”──这是闻一多从湖北浠水乡村里带来的“文化信息”,于是,一篇似客观又主观、似写实又抒情的《夜歌》便诞生了。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