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我要回来

我要回来,
乘你的拳头像兰花未放,
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
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
我要回来。

我没回来,
乘你的脚步像风中荡桨,
乘你的心灵像痴蝇打窗,
乘你笑声里有银的铃铛,
我没回来。

我该回来,
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
乘一口阴风把我灯吹熄,
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
我该回来。

我回来了,
乘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
乘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
乘你睡着了,含一口沙泥,
我回来了。

  “我要回来,/乘你的拳头像兰花未放,/乘你的柔发和柔丝一样,/乘你的眼睛里燃着灵光,/我要回来。”一束热烈的爱情,随着时空的流转,地域的间隔而凝固了,只剩下美好的回忆,灼心的渴望。难道失去的爱永远不能找回了吗?难道漂泊的浮萍再也吻不到清灵的碧水?不,作为一个热情挚着的诗人,闻一多不愿放弃一切爱的努力,只要热血还在奔涌,就有爱的行动、爱的潮汐。面对失去的美与爱,诗人坚定而沉着地宣告:“我要回来。”回来重新寻找爱的真挚,美的圣洁。在诗作中,“你”是一个神秘朦胧的“美”的象征,一系列清丽隽永的比喻手段,将“你”雕塑成一尊亮美无暇的维纳斯之像。“你”有着“像兰花未放”般的拳头,“柔丝一样的”美发,“眼睛里燃着灵光,”你轻盈明快,“脚步像风中荡桨,”“笑声里”则“有银的铃铛”。你从瑰丽的梦幻中翩翩走来,复苏了诗人冷凝的心,使他不顾一切地投入到爱的追寻中。

  “我要回来”,但归途中的重峦叠障却难以轻易超越,在现实阻隔中,爱的追求很难一蹴而就,它需要坚定的恒心和等待。“我没回来”,虽然你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亮,虽然你的风姿像兰花一样芬芳。“我没回来”,心愿未还,相思未了,焦灼的心在默默挣扎,默默忍耐。但我对“你”的思念一刻也没有割断啊,它像一杯甘醇的陈酒,越酿越浓。遥远的我时刻在关注着你的命运,为“你”的痛苦与不幸而悲伤,进而产生义愤。美丽可爱的“你”在遭受着怎样的残暴!恰如骤风暴雨中摇曳着的一束秀美的名花。“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啊,爱与美的象征,诗人心灵的归宿,竟在受着这样的深重的磨难,处在如此痛苦的境地。身为热血男儿,奋起抗争的使命感怎能不油然而生。诗人痛切地呼唤:“我该回来,/乘你的眼睛里一阵昏迷,/乘一口阴风把残灯吹熄,/乘一只冷手来掇走了你,/我该回来。”回来用宽阔的胸膛遮住你的风雨,驱除“你”的厄运。一种庄严神圣的责任感取代缠绵深挚的爱之寻求,使诗作染上了一层冷峻的 色彩。历经千劫百复,不顾暴风狂雨,深深怀恋着“你”的“我”终于“回来了”。然而,“你”已完全脱去了维纳斯的艳丽,变得苍白、苦涩、冰冷。“流萤打着灯笼照着你”,“你的耳边悲啼着莎鸡”,即使你睡着了,也不会再有睡美人的娇态,而是嘴里“含一口沙泥”。灰暗阴冷的意象形成一幅全冷色的画面,与开头两节“你”的优雅风姿形成鲜明的对比,产生巨大的心理反差。读到此处,读者的心禁不住和诗人一起颤粟,为爱与美的破败和失落而深深痛惜。

  至此,“你”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你”不仅是爱情的象征,相思的对象,更是诗人情牵梦绕的苦难祖国的缩影。当漂泊海外,独自品味孤寂和欺凌时,诗人时时向往着祖国,在心中幻化出她那美丽迷人的形象,诗人急切渴望复归,重温旧梦,重享温馨,即使每日里骑着太阳“绕行地球一周,”“也能天天望见一次家乡!”(见《红烛·太阳吟》)然而,当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满怀热烈的挚爱扑向故土时,看到的却是满目疮痕、凄凉破败。可爱的祖国象美丽的恋人经受了无尽的苦难,显得那样苍老、憔悴。“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死水·发现》)《我要回来》抒发的正是这种由希望到失望的痛苦的心灵经历。虽不象《发现》那样爽真深挚,但却更富有象征意味,更有诗意。诗中含蓄的表达使“你”具有了普遍性的意义,几乎可以涵盖一切经受磨难的爱与美的形象。出色的艺术表达扩充了诗的空间,也加大了诗作的重量,使它超越了狭隘的现实意义,升华到一种普遍性的层次。

(阎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