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破译了《大地之歌》的唐诗密码?

   □本报记者 张洁宇

  1998年 5月,一支德国交响乐团来华演出,带来了一
部马勒1908年的作品——《大地之歌》。此曲一经演出,顿时在中国文化界,尤其是中国古典诗歌研究领域引起 了爆炸性的反响。因为,在其乐曲来源中清楚地注明了“根据中国唐诗创作”的字样。           
 《大地之歌》到底依据哪些唐诗创作而成?这是中国专家学者最感兴趣的问题。虽然,6个乐章中的4个很快就被破译,但第二、第三乐章却成了令专家们大感困扰的“谜”。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周笃文称之为“诗词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很多媒体也将其称为“世纪之谜”和“司芬克斯之谜”。            
 1999年 5月29日,《深圳商报》发表《谁能破译两首唐诗的密码?》一文,引起了人们更为广泛的关注。近日,不断有学者宣布破译了“唐诗密码”。但是,他们自笃信的结论却又天差地别、迥然相异。到底是—— 

  《大地之歌》造成了一次对中国古典诗研究领域的冲击波。第二、三乐章尤为难解。李岚清说:“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
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一定!” 

  1998年5月,一支来自德国的交响乐团在北京演出了一部具有轰动
效应的交响乐——《大地之歌》。这部作品是德国著名作曲家马勒于
1908年创作的。它之所以会引起“轰动”,就因为它的“根据中国唐
诗创作”的特殊背景。本来,我们的文学遗产被外国人谱成了辉煌的
乐章,这是令国人自豪的事情。但是,就在其流传了近一个世纪之后,我们自己竟仍说不出乐曲依据的到底是哪些唐诗篇章,这实在又有些令人尴尬。

  那么,我们的唐诗到底是怎样进入德国作曲家的视野的呢?根据
有关学者的考证可知,1862年,法国人赫维·圣丹尼斯根据中文版的
《唐诗合解》(1726年出版)、《唐诗合选详解》(乾隆年间出版)、《李太白文集》和《杜甫全集详注》四种书选译了法文版的《唐诗》。1867年,法国女意象派诗人朱迪斯·戈谢也出版了一本唐诗的法文选译本——《玉书》。1905年前后,汉斯·哈依曼根据前两种法文版本
又转译出版了德文的《中国抒情诗》。1907年,汉斯·贝格根据以上
三种版本再次转译的德文唐诗译本《中国之笛》出版。第二年,即
1908年,马勒就根据《中国之笛》创作了《大地之歌》。

  《大地之歌》一共6个乐章。第一乐章名为《愁世的饮酒歌》,注
明作者为李白。第二乐章名为《寒秋孤影》,作者不详,只有一德语
署名为“Tschang Tsi”。第三乐章的题目是《青春》,其所依据的
德、法文版唐诗原题为《琉璃亭》,词作者署名“李太白”。后面三
个乐章则分别题为《美女》、《春天的醉汉》和《永别》。

  破译《大地之歌》的唐诗来源,说难也不难。就在演出的现场,
一批中国诗人、文艺学者和古典诗歌专家就当场破解了第一、四、五、
六章的唐诗依据。根据歌词译文他们认定:第一乐章源于李白的《悲
歌行》,第四乐章是李白的《采莲曲》,第五乐章根据的依然是李白
的作品——《春日醉起言志》,而最后一个乐章则合并了孟浩然的
《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维的《送别》两首诗。

  但是,面对谜一般玄奥难解的第二、第三乐章,中国的专家学者
们沉默了。他们在记忆中反复寻找,但找不到有什么诗篇与这两首歌
词相同或相近。也许是因为原诗先后被译为法文和德文,最后又被加
工成歌词,其面目改动得太大,以致难住了故土的学者。也许因为近
百年前的法、德译者因自身语言能力和文学修养的局限,从一开始就
有误译,使后人无法将之还原。不论原因如何,这两个乐章在事实上
已成为了中国专家面前的难解之“谜”。

  演出结束的时候,到场观看的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低声对中央电
视台音乐艺术委员会秘书长郭忱说:“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
的两首唐诗搞清楚!一定!”

    周笃文:“《大地之歌》可能成为一个 
谜,一个中华民族的谜,它可能在我们这 
一代破译,也可能留给我们的子孙……。”

  破译《大地之歌》二、三乐章的工作首先被交到中国诗词学会副
会长、中国古典诗词专家周笃文教授的手中。周笃文是诗词大师夏承
焘的弟子,对古典诗词有很深的造诣。前来“授命”的郭忱对他充满
了信心。

  但是,周笃文同样被难住了。他在接受《深圳商报》记者的采访
时说:“《大地之歌》是诗词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涉及的问题
极广、极深,以我有限的学识能否弄清这两首唐诗,我尚没有把握。”

  周笃文认为:问题的核心在于两首诗的作者。《寒秋孤影》的作
者“Tschang Tsi ,根据译音,有可能是张继、张籍或钱起。但在
读音相近的几十个诗人的作品中,却都没有发现与《寒秋孤影》相似
的篇章。

  对于署名“李太白”的第三乐章《青春》,周笃文则坚信是外国
人弄错了,“这诗不是李白写的。”因为,他翻阅了李白的全部诗作,
但没有一首与《青春》类似。此外他说,《青春》怪诞、离奇的风格
与李白相差太远,反倒有点象李贺的诗风。但是,他在李贺及其他一
些相像的诗人作品里也没有找到《青春》的原型。

  几个月的苦战之后,周笃文想到应该发动更多的专家学者一起解
决这一工程。于是,他将《大地之歌》的歌词复印分发给北京大学、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诗词学会的多位朋友。但结果仍然令人失望。

  近一年的努力没有结果,周笃文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认为,破译
这两首诗“不仅要精通中文、法文、德文,而且要对中国古典文学、
法国文学、德国文学以及欧洲古典音乐有极深的造诣。”他说:
“《大地之歌》可能成为一个谜,一个中华民族的谜,它可能在我们
这一代破译,也可能留给我们的子孙……但我坚信,它一定会被破译
的,因为,一个民族总会有后来的人。”

    1998年 5月29日,《深圳商报》发表了
题为《谁能破译两首唐诗的密码?》的文
章。《大地之歌》唐诗密码的来龙去脉和
周笃文等人的努力与期望都在更大的范围
内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自愿参与破译这一
密码的人越来越多。         

  第二乐章《寒秋孤影》的破译出现三种结论。秦晋认为其来源于
李白的《古风》和《长相思》;任一平、陆震纶认定:“《寒秋孤影》源于钱起的《效古秋夜长》。”“诗译英法第一人”许渊冲断言:“第二乐章就张继的《枫桥夜泊》。”

  蓝色的秋雾弥漫在湖面上,青草叶上覆盖着严霜,好似画家把翡翠似的绿粉,轻撒在娇嫩的花朵之上。

  鲜花已失去它的芬芳,寒风将花朵吹落在地上。凋谢成金色的莲花,即将随波荡漾。

  我已困倦,灯已熄灭,诱我入眠,长眠之地啊,我已来到你这里,赐给我平静吧,我需要休息。

  我心中的秋日过于漫长,我在孤寂中啜泣,亲爱的太阳啊,你为何不再放射光芒,亲切地把我痛苦的泪水晒干?

  这就是《大地之歌》的第二乐章《寒秋孤影》的歌词译文,也就
是周笃文翻遍了《全唐诗》及种种民间版本,都未能找到答案的那个
“谜面”。1999年10月21日,《光明日报》“文化周刊”上发表了秦
晋的文章——《马勒〈大地之歌〉第二第三乐章试解》,率先打破了
沉默了一年多的僵局。

    秦晋认为:《寒秋孤影》源自两首诗。前半部分根据的是李白的59首《古风》中的第26首:             

  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竟谁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他惊喜地发现:“这简直就是逐句翻译!”唯一译错的地方,就
是原诗中的“绝世”一词被误解成了“丧失”。

  至于歌词的后半部分,秦晋则认为可能来自李白的《长相思》一
诗: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秦晋说,“长眠之地”可能是外国人对“长安”的误解。而“
Tschang Tsi”可能就是“长思”的译音。他补充说,从语法上看,
德语中的介词“von”可表示所属关系,也可表示来源出处。所以这首
歌词既可理解为作者是“Tschang Tsi”,也可理解为源于“
Tschang Tsi”,即“改编自《长相思》(长思)”。

  就在秦晋得出结论的两个月之后,即1999年12月23日,同样在
《光明日报》的“文化周刊”上,又刊出了任一平、陆震纶的文章
《揭开马勒〈大地之歌〉第二乐章唐诗之谜——第二乐章〈寒秋孤影〉源于钱起〈效古秋夜长〉》。两位研究者在辨明唐诗在外国的流传轨迹时认定,《寒秋孤影》就是戈谢《玉书》中的《秋天的晚上》。他们认为,仅从“Tschang Tsi”的译音来寻找诗人的路子显然已走不通,因为“Tschang Tsi”就应是张籍,而张籍的作品中又没有一首诗可与《寒秋孤影》对应。因此,他们决定绕过作者另辟蹊径。

  在圣丹尼斯参考过的《唐诗合选详解》中,他们发现了一首在意
境和语言上都与《寒秋孤影》相近的诗篇——钱起的《效古秋夜长》:

  秋汉飞玉霜,北风扫荷香。含情纺织孤灯尽,拭泪相思寒漏长。檐前碧云净如水,月吊栖乌啼雁起。谁家少妇市鸳机,锦幕云屏深掩扉。白玉窗中闻落叶,应怜寒女独无依。

  发现这首诗令两位学者异常兴奋。他们说:“这不就是《寒秋孤
影》吗?太妙了!居然对得如此吻合,只是戈谢在《玉书》中这首诗
仅译了前四句。”唯一的问题是,歌词中“长眠之地……”几句在
《玉书》中是没有的。两位学者认为,这是马勒自己加上的。因为
“马勒在1908年夏末已经身心交瘁,预感在世不久,故作此语,并非
原诗内容。”

  尽管任、陆两人对自己的结论笃信不疑,但当他们去征求他们的
老师——北大、清华“两栖”教授许渊冲的意见时,却没有得到许先
生的认可。这位年近八旬的老翻译家曾将中国古典文学十大名著译成
英文,其中《西厢记》被英国人评为“可与莎士比亚媲美”,同时他
也曾将十余部英、法、美文学名著译到中国来,为中外文化交流做出
了突出贡献。1999年,他被选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可以说,许渊
冲正是一位如周笃文所期待的那样精通数门外语、又通晓中国古典文
学的专家。就是这位专家,对《大地之歌》的密码破译又提出了一个
新见解。在接受记者采访后不久,一篇署名照君的文章《唐诗密码如
何破译》刊登在百忙之中2000年1月1日《文汇读书周报》上。该文详
尽阐明了许渊冲的见解。

  许渊冲从《玉书》入手,首先指出要注意意象派诗人独特的译诗
方法。他说:“意象派译汉诗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一是拆字分译,二是增加原文没有的意象。不了解这两个特点,恐怕很难破译他们翻译的唐诗。”运用这一方法还原歌词,许渊冲自信地认定:《寒秋孤影》就是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他说:“第一,‘Tschang Tsi’就是张继,不能绕过这条最重
要的线索。第二,《玉书》的前言中说,戈谢不懂中文,她译诗是一
个中国老师教的。如果我是戈谢的老师,我会怎样对她讲《枫桥夜泊》呢?我大概会给她看一幅相关的图画。记得我小时候,《国文课本》上有一课书叫《核舟记》,说的是在一个核桃壳上刻下《枫桥夜泊》这首诗,上面就有这样一幅画。不懂中文的戈谢可能对图画印象很深。她看见画家用来表现“霜满天”的茫茫白点,既可能理解为一片秋雾,也可能看成巧匠撒下的玉粉;河上的枫叶画得象莲花,她自然会以为是北风一吹,就香消花落;而‘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愁’字经她一拆,就成了‘心中的秋日’;最重要的是,画家无法表现钟声,只能借钟声引起乡愁之意,画一个船客伏几而眠,梦见自己的妻子。但是,法国人一般梦见妻子的少,梦见未婚情人的多,于是戈谢就推己及人,以为船客梦想的一定是婚姻大事了。根据这些我认为,戈谢《玉书》中的《秋日》大约是根据《枫桥夜泊》译出来的。”

    第三乐章《青春》的破译也有很大分歧。周笃文说:“这诗不是李白写的。”秦晋推测其来自李白的《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
贤宴姑孰亭序》。许渊冲则认为其脱胎于李白的名篇《客中作》。       

  在那小小水池的中央,伫立着一座绿色琉璃的小亭,上面盖着白色的屋瓦。好像是猛虎的弓背一样,翡翠的小桥弯弯地横跨到小亭上。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穿着华丽的衣衫,饮酒畅叙,赋诗作乐,丝袖拖地,帽带飘垂。

  在平静的湖水面上,一切都奇异地倒映出来,绿色的琉璃小亭,覆盖着白色的屋瓦;新月形的弯桥,犹如倒立的弓。

  朋友们在亭中相聚,穿着华丽的衣衫,他们饮酒、畅叙,赋诗、作乐。

  《大地之歌》的第三章《青春》,署名是“李太白”。虽然周笃
文认为“这诗不是李白写的”,但秦晋和许渊冲都说,这就是李白的
作品。

  秦晋发现,李白曾有一篇短文,题为《夏日陪司马武公与群贤宴
姑孰亭序》:

  通驿公馆南。有水亭焉。四甍(羽下加军)飞。(左山旁 右上免右下免)绝浦屿。盖有前摄令河东薛公栋而宇之。今宰李公明之。开物成务。又横其梁而阁之。昼鸣闲琴。夕酌清月。盖为接(车酋)轩。祖远客之佳境也。制置既久。莫知何名。司马武公长材博古。独映方外。据胡床。岸帻啸咏。而谓前长史李公及诸公曰。

  此亭跨姑孰之水。可称为姑孰亭焉。嘉名胜概。自我作也。且夫曹官绂冕者。大贤处之。若游青山。卧白云。逍遥偃傲。何适不可。小才居之。窘而自拘。悄若桎梏。则清风明月。河英秀。皆为弃物。安得称焉。所以司马南邻。当文章之旗鼓。翰林客卿。挥辞锋以战胜。名教乐地。无非得俊之场也。千载一时。言诗纪志。

  这篇文章首先引起秦晋注意的原因是,它包括了“亭子”和“聚
会”这两个《青春》中最主要的内容。而且,正因为它是“文”不是
“诗”,所以有可能被其他的研究者所忽视,造成“这诗不是李白写
的”的印象。

  经对照,秦晋“基本认定”这篇序就是《青春》的依据。他的理
由来自二者的如下共同点:第一,均有水中亭。第二,均提到亭子的
建筑形态。第三,都讲到横跨的桥。第四,都讲到朋友在亭中相聚。
第五,都提到聚会者衣着华贵。第六,《青春》里说的“饮酒畅叙,
赋诗作乐”,更是《姑孰亭序》中着重描写的内容。

  与秦晋的看法不同,许渊冲认定《青春》来自李白的名篇《客中
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
是他乡。

  许渊冲说:“钱钟书先生说过,外国人译中国诗是瞎子摸象,摸
到哪里算哪里。所以我们要顺着他们这种思路去找线索。”因此他认
为,法国诗人是“摸”到了“琥珀”的上半边,就译出了一个“猛虎
的弓背”,而德国人又摸到了珀字的右半边,于是就译出了“白色的
屋瓦”。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他们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
《客中作》的后面两句在译文里根本就不见踪影了。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线索,就是《玉书》法文版的序言中提到戈谢
的汉语老师给她描述过李白成仙的传说。在这个传说中涉及到“水中
倒影”等细节,而女诗人可能把传说和诗混为一谈,所以,在她的译
文里就出现了池水倒映亭子里的饮酒场面。接着,许渊冲补充说:
“我猜想汉语老师在给戈谢讲解《客中作》时,一定顺便讲到了《兰
亭集序》的故事,说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什么的。女诗人记不
清兰亭还是兰陵,反正她觉得美就记了下来,所以就记成朋友们在亭
中饮酒赋诗,倒影如画了。李白的本意是说他乡的朋友和好酒能姑且
抚慰旅人的乡愁,而法国诗人却把这说成是朋友同饮、不分主客,似
乎也无不可。原诗最后有‘他乡’的意象,而女诗人则想象成了水中
倒影。这些都是翻译时可能产生的误解或某种程度上的再创作。”

  许渊冲最后说:“外国诗人是‘瞎子摸象’,我们也只好顺藤摸
瓜,以瞎摸瞎了。”这当然是翻译家的经验与幽默。无论如何,专家
们寻找原诗的努力是严肃而艰辛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他们的不断
努力中,“谜底”已经在一步步地向人们靠近,或者也许,那真正的
“谜底”就在以上不同的结论当中。

  孰是孰非?到底是谁真正破译了“世纪之谜”?也许很快我们就
能得到证实。


 

网页:静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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