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渡,觅渡,渡何处?——就这样漂泊着的李白

  李白是中国著名诗人中最著名的一位。他的名字在中国民间也几乎是无人不晓。在戏里,有“太白醉酒”的戏;在乡间的酒店里,还常见到“太白遗风”的招牌;在小说里,有“李太白醉写吓蛮书”的故事;在民间传说上,有“铁杠磨成绣花针”的故事。就作品论,凡是认得几个字的人,都能背出李白的“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首望山月,低头思故乡”的诗;就名胜古迹论,各地也都争着传说有李白的足迹。他是这样的“深入人心”,是这样的让人“魂牵梦绕”。

  在李白出生的那一年(公元七〇一),唐朝还在武则天的统治之下。在他五岁那年,也就是他家迁住四川的那一年,武则天死了。唐朝统治阶级内部经过了些斗争,到了李隆基(唐玄宗)当朝的时候,李白十三岁了。安史之乱后,唐玄宗传位给李亨(唐肃宗)的时候,李白五十五岁。再过七年,李白就死了。所以,李白一生中,有四十多年,是在唐玄宗的统治之下。大体上也可以说,李白是与唐玄宗相终始的。

  李白五岁以前,我们知道得很少,但五岁到二十几岁这十多年的光阴,我们可以确切知道他是在四川度过的。李白小时候可能生活在一个富有的、有文化教养的家庭环境里,也生活在四川这样一个有着任侠风气和道教气氛浓郁的地方。他幼年所受的教育,除儒家经籍外,还有六甲和百家等;他不仅是一个“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的青年作家,同时还是一个“十五游神仙”、“十五号剑术”的少年游侠和羽客。约在十八岁时,诗人隐居大匡山读书,从赵蕤(隐士,著有《长短经》,一部博考六经异同、分析天下形势、讲求兴亡冶乱之道的纵横家式的著作;李白以后一心要建功立业,喜谈王霸之道,也正是受到这部书的影响)学纵横术。二十岁之后,他开始在蜀中漫游,“遍干诸侯”。总之,李白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隐居与漫游、神仙道教信仰、任侠中度过的。这些生活经历,对李白豪放性格和诗风的形成有重要影响,也造成了他思想与性格的复杂性。

  跟一个隐士学纵横术,这本身就是矛盾的。一个梦想成为宰辅之臣的人,青少年时却幻想着学道成仙,还想做一名打抱不平、行侠仗义的任侠,这也是很不合常理的。后来李白时而想过问政治时而想隐退,就是深受其影响,同时也造就了李白带有纵横家(靠三寸不烂之舌,游说诸侯,寄希望于风云际会,幻想着“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建立盖世功业之后功成身退)而非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从政理想。也正是这一不可能实现的政治理想,造就了李白的狂放与自信,也造成了李白一生的漂泊。

  开元二十五年(公元七二四),李白出了川,为了实现他的政治理想(最初当然是功名富贵,后来却也关心到民间疾苦),他“杖剑去国,辞亲远游”。诗人出川时,“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何等的轻快,何等的潇洒!自此以后,诗人就开始了一个新的漫游兼求仕的生活。

  诗人东游洞庭、登庐山,至金陵、扬州,往游越中。然后西游云梦,经襄阳,作客汝梅,不久便在湖北安陆定居下来,与故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从此“酒隐安路,蹉跎十年”。以安路为中心,开始他的干谒与漫游的生活。这时李白的漫游有恣情快意的一面,但也有他的政治目的。他没有也不屑于参加科举考试,因为这和他的“不屈己,不干人”的性格以及“一鸣惊人,一飞冲天”的宏愿都不相符合。因此,在漫游中,他有时采取类似纵横家游说的方式,希望凭借自己的文章才华得到知名人物的推毂,如向韩朝宗等人上书;有时则又沿着当时已成风气的那条“终南捷径”,希望通过隐居学道来树立声誉,直上青云,如他先后和元丹丘、孔巢父、道士吴筠等隐居嵩山、徂徕山和剡中。但诗人所做的这些活动可能没有什么收获,或者称之为失败也未必不可。

  大约在开元二十四五年前后,诗人西入长安求仕,结果也是大失所望。诗人心中充满愤慨与不平。他带着失败的心情离开长安,再次漫游。后来李白就到了山东,依然没有成就。但他的诗名却广泛的传播开了。在唐玄宗统治的四十多年中间,光阴已经过了三分之二,在那过了的三分之二的时间内,李白一直是漂泊着的。

  大概是唐玄宗天宝元年(公元七四二),李白四十二岁了。或者由于他的名声,或者还有人推荐,李白奉召入京,供奉翰林。“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诗人是这样得意地进入长安了,诗人的喜悦也是可以理解的。李白初到长安,太子宾客贺知章一见叹为“谪仙人”,声名益振。玄宗召见时,也“降辇步迎,如见绮皓”。此时的李白真可谓青云直上了,对此李白也一度十分陶醉。但实际上玄宗所赏识的只是他的文学才华,把他看作点缀升平和宫廷生活的御用文人。这不能不是李白感到他的政治理想的破灭。他要成为名符其实的宰辅之臣,他要做政治家,而不是文学家,他要对唐朝帝国产生政治影响,然而,这是供奉翰林这个职位所无法实现的。同时,他那蔑视帝王权贵的傲岸作风,也招致了权贵的谗毁、排挤,也使他感到长安不可久留。盛唐的危机、仕途的险恶、人事的复杂,这一切诗人何尝看得透!在度过一段狂放纵酒的生活之后,他上书清还。

  不管怎么说,李白到达长安的时候,政治环境虽然不像诗人所想象的那么理想化,但是也绝对不像后来许多人说的那么坏。李白一生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作为,也没留下重要的政论性著作,这不能不让我们怀疑他的实际政治才能。

  天宝三年,李白“赐金放还”,离开了长安。这是一个典型的李白式的离开,而不是一个不称职官员的离任,他没有遭到谴责,没有遭到贬谪。李白一直以自己的感觉来想象政治,描述政治,但是朝廷却一直以文学的角度来接纳李白,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与遗憾。李白永远不可能在唐代找到并实现他的政治理想,这是他本人、也是唐朝那个时代决定的。于是他只好继续漂泊!

  “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诗人离开长安后,又开始了他的漫游生活。三年的长安生活,使李白认识到了统治者的凶残面目,和统治集团的丑态,也有所觉悟了。还是过着漫游、漂泊流浪的日子吧!与第一次漫游不同的是,压倒的力量由从政变为学道了。他在齐州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再次举行入道仪式。这是他的思想也是复杂的,既悲愤不平,对朝廷充满不满和失望,但又关心国家命运,希望建功立业的心情并没有消退,更重要的是,诗人始终没有丧失他的乐观和自信。可是当李白漫游到宣城时,“安史之乱”爆发了。这一年,李白五十五岁了。

  李白在政治活动中的大失败,在第一幕结束后还有第二幕,不久也就开场了。永王李璘奉玄宗诏,出兵东南。李白以为报国但时机已到,入永王幕,慷慨从军。而此时肃宗李亨已即位灵武,以叛乱罪讨伐李璘,这乃是兄弟间的帝位之争。李白不知不觉地卷入了这场宫廷斗争中,李白这时已五十八岁了。永王的迅速败亡,是李白政治活动中的又一次大失败,而且失败的更惨,更加突如其来。他虽然没有被杀,但浔阳的监狱在等着他,夜郎的流窜在等着他,迅速的衰老和难治的疾病在等着他,李白所表演的悲剧逐步地快要接近尾声了。他的从永王“东巡”,本来是出于一片报国忧民的诚意,谁想到竟落得成为一个叛逆的大罪人?横亘于“报国忧民”初衷与“叛逆大罪”的结局之间的阴阳差错,足以使李白“大彻大悟”。

  乾元二年(公元七五九),五十九岁的李白行至巫山时因遇大赦,得以放还。又开始了他的三年漫游生活。他这时已看透了一切,却也憎恨一切。他说:“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连平常多喜欢的山水也不满起来了,他愿意破坏一切,“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我捣却鹦鹉洲!”他平常所羡慕的神仙,到最后也觉得不可靠,“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学道与从政,最后也都承认失败了:“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他晚年的心情是沉痛的,“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诗人痛苦到了极点,于是一切任命了。但它对于国家,却始终是终极关怀的。上元二年(公元七六一),李白六十一岁,闻李光弼率军征讨史朝义,他由当涂北上,请缨杀敌,但行至金陵,因病折回。次年,李白病死在他的祖叔当涂令李阳冰家中。初葬采石矶,后改葬青山。青山在当涂县东南,是东晋诗人谢脁曾筑屋幽居过的,所以又叫谢公山。李白一生在文学上所佩服的人是谢脁,所喜欢的地方就是青山,现在多少可以得到些安慰了。

  李白在政治活动中屡屡“失败”的命运是中国诗人两千多年集体承的受悲哀的一个缩影。李白这个诗人,看来是很天真的,他一高兴起来便容易在幻想中生活了,但是幻想毕竟只好幻灭。李白本人倒是很认真的。他想做官——说的冠冕一点,就是“兼善天下”,很认真;饮酒,很认真;做诗,很认真;好神仙,也很认真。

  才富而命啬,名高而运蹇,本是中国古代天才诗人们共同体验过的悲哀,而李白在政治生活中一败再败,以至身入囹圄的尤为令人唏嘘的噩运,至少部分地与他“天真”而“认真”的性格有关。认真则不甘寂寞,不甘置身国家大事之外;天真则往往眼高识暗,未能料事于前,也难能杜祸于后。

  李白是一个诗人,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他只是一个文学家,而不是政治家、思想家。他文学上是个天才,(当然也有后天的努力)政治上是个低能,思想上是个杂烩。李白虽号称为“谪仙人”,其实他是个功名欲望是非常强的人。

  总之,李白的一生都是在漂泊中度过的:漂泊在四川、安路和齐鲁,长安、梁园和金陵,浔阳、江夏、和当涂以及全国各地之间。李白的一生也是在游侠、学道和从政的矛盾中度过的:在野的李白想在朝,在朝的李白却想在野。在他政治的热心上升时,他就放弃了学道;在他政治上失败时,他就又想学仙;自然,他最后是两无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其实剑和酒也是贯穿李白一生的。诗人在政治上,南辕北辙;但在诗歌创作上,却是铁树开花。

  在人间热烈地追求了一生的李白终于寂寞地离开了!曾经的理想和壮志,却换来了空虚与渺茫,诗人之成为诗人固然确定了,事业终于陷在模糊的幻灭中了。李白在事业上想追踪鲁仲连,结果并没能如鲁仲连那样得意,但他在文学上称赞谢脁,造诣却超过了谢脁万万了!

  诗人生前一直在漂泊,死后也算得到归宿。是从政和学道让诗人漂泊,是诗歌让诗人找到归宿。做宰相或成仙,本来是诗人的目的,诗只是手段;但结果却正好相反,目的成了手段,手段成了目的。剑也好,酒也好,仙也罢,官也罢,诗人一生都在追求;诗,才是诗人最终的归宿。“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余光中《寻李白》)这就是为中国人民热爱的诗人李白的一生。他病死了,但也有传说他是捞月而死,让他死得更有诗意些。他生前虽不得意,死后却一直是在中国人民心里被普遍敬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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