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十五

月下观潮(二首选一) 陈师道

漫漫平沙走白虹,瑶台失手玉杯空。
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

  说到海潮,中国境内自然要数钱塘;说到观海潮,自然要数杭州湾一带。早在《庄子》中,就有“浙江之水,涛山浪屋,雷击霆砰,有吞天沃日之势”的记载和描述。东汉王充在他的《论衡》里也记载了江潮的盛景,并作出了“涛之起也,随月盛衰”的判断。杭州湾一带观潮最佳处,自然要数海宁古城南门外的的盐官段一带。这条1700多年前建筑的1100多米的长堤上,每年的农历八月十八,观潮的人成群人山人海,万头躜动,海潮则排山倒海,从天际呼啸而来钱塘江潮是著名的自然风光,自古就是天下奇观。至于文人墨客留下的观潮诗文,则更是不胜枚举,佳篇巨制当然更不在少数。著名的词作可能要首推宋初词人潘阆的《酒泉子》:“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涛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文章中的名篇则要首推南宋末年周密的《观潮》。他笔下的海潮是:“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弄潮的场面是“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要说诗歌,大概就要数也是宋代人陈师道的这首《十七日观潮》了。至于诗歌,其中佳作自然比词作、文章更多,如唐人李廓的“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罗隐的“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齐唐的“因看平地波翻起,知是沧浪鼎沸时”,都是表现钱塘江潮的声、色、形、势的名句。

  也许是钱塘江潮太奇绝,诗人们加在它身上的文字差不多用尽了,所以唐人徐凝干脆避开对江潮的正面描绘,他慨叹道:“钱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头看不足!”苏轼则也同样咏叹道;“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李廓等人对钱塘江潮是正面的实写,徐凝苏轼是侧面的虚写,两种写法,自然各有千秋,这是不用多说的。问题是,后来者能否跨过前人的壁垒,在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美景中,找到不可能枯竭的诗的源泉呢?从表现技巧来说,能否在正面实写和侧面虚写之间,找到一条新的道路呢?陈师道的这首《月下观潮》独辟蹊径的佳作。无论就观察的着眼点还是就艺术表现手段而言,诗人都作了可贵的尝试。 陈师道的观潮诗一共写了五首,其中三首诗名曰《十七日观潮》:“江平石出涨沙浮,船阁平洲水断流。朝莫去来何日了,一杯谁与吊阳侯。 潮头初出海门山,千里平沙转面间。犹有江神怜北客,欲将奇观破衰颜。 江水悠悠自在流,向人无恨(一作限)不应愁。相逢不觉浑相似,谁使清波早白头。”另有两首曰《月下观潮》,共二首,一首是“隔江灯火是西兴,江水清平雾雨轻。风送潮来云四散,水光月色斗分明。”另一首就是所选的更为出色的“漫漫平沙走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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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钱塘潮

  现在我们就来读这首诗。

  “漫漫平沙走白虹”,这一句是从正面来描绘潮初起时的“势”。“漫漫”,无边无际的样子,这是写江水之阔,“平沙”,这是比喻江水之平。二者加在一起,是以广袤无垠的沙漠的形象状廖廓无边的江面,是潮未起之前的瞬间平静之态。紧接着,以“走”字起势,极写潮初涌起时的壮观和奇特。此时江潮虽然离人还远,形状也只似一条白虹,但远远而来的声势已是十分惊人了。于是,开头的这一句中,便把江潮初起时刻的形、色、声、威,毫不夸张地呈现到人们的面前。它迫使我们不得不屏息凝神,等待着更为壮观的景象的到来。诗人把江潮的先形惊人、先色动人、先声夺人的气势,表现得真算淋漓尽致了。

  这一句完全是正面的实写,所描绘的景象,是遵照了客观实际的。钱塘江潮现在每年依然还有,初起之景象也正如这句诗所述。明人张岱在他的《陶庵梦忆》中也说:“立塘上,见潮头一线,从海宁而来,直奔塘上。稍近,则隐隐露白,如殴千百群小鹅,擘翼惊飞”。其描写虽也形象逼真,但气势却不如此句陈诗恢宏了。

  陈诗此句之妙,就妙在以“白虹”状潮头,以“走”写其态势。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因“虹”多为七彩,而此处却说虹为白色,这就显然不是自然之虹而是艺术中之虹,虹也就带上了神奇玄妙的色彩。何况它原来就是天外之物,因此这就为下句中的富有神话意味的想象铺架了有力的桥梁,所以,这一句又是实中藏虚之笔了。

  “瑶台失手玉杯空”,这是描写大潮到来时的神奇景象。此时的景象是最壮观的,但也是最难写的,非有充分的想象力和高超的艺术技巧而不可为。范仲淹在《和运使舍人观潮》中就以“势雄驱岛屿,声怒转貔貅”, “腾凌大鲸化,浩荡六鳌游”来状其声貌,用墨凝重,气派博大,而苏轼的《八月十五看潮五绝(其三)》则以空灵的手法和轻松的意味取胜:“万人鼓噪慑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用笔自然,诗味隽永,实在使人叹为观止。

  而陈师道在这里显然借助了神话并加以想象。高潮到来时的景象,在诗人眼里,仿佛是瑶台上的神仙失手打翻了玉杯,使玉液琼浆从九天直落而下。眼前不辨天地,惟有银光雪波,白浪飞花。稍加留心我们就不难发现,虽同是写高潮,范诗着眼其“威势”,苏诗着眼于“形势”(极言其浪高),而陈诗,却是着眼于“姿势”,真可谓各有千秋!

  这既是诗人眼中之景,但更重要的还是诗人心中之景。因此,它不是对自然景象的直接描摹和再现,而是艺术的创造。李白用“涛白云山来”,张舆(元末明初人)用“万马横奔雪嶂高”来写高潮的色和势;黄仲则(清人)用“鹅毛一白尚天际,倾耳已是风霆声”来状高潮的色和声,虽比喻层出,但因喻体和本体都为自然实物,所以它们依然是“实在”的而非“虚幻”的,相比之下,陈诗的浪漫主义色彩也就显得更为鲜明突出了。

  诗的后二句,写的是高潮中江面奇观及高潮退后余波中的绝妙之景。清江,即钱塘江,因钱塘江水素以清亮出名,所以又叫清江。但此处用此别名,是为了和“晴天”一词对映。晴天亦即“青天”,江底倒映着青天,一碧如洗。从色调上看,和上一句的“玉”色恰成调和,从空间上看,上一句是写眼“前”之景,这一句是写眼“下”之景,由远而近,由高而低,这就使诗人所描绘的画面富有了立体感。另外,从动势上看,上一句是写江面潮头之“倾动”(由“失手”可知),此句是写江底水流之“摇动”,这样,水上水下的动势也就连成一气,天上水下一片皆动的气象也就浑然一体了。这两句的特点都是把潮头的色和势同时并列的,所不同的,前一句是在静中写动,后一句则是力求在动中露静。二句连属,就使得汹涌澎湃的潮头既有雄壮之美,又有柔和之美。

  “晚日浮沉急浪中”,写的是高潮退后的江上奇景。从“晚日”一词看,诗人此次观的是十七日第二次潮,即晚潮。徐凝《看潮》中云:“浙江悠悠海西曲,一日波涛两翻覆”,朱庆余《观涛二首》其一中也云:“声长势未尽,晓去夕还过”。而且从陈师道其它观潮诗,比如《十八日观潮四首》和《月下观潮二首》来看,诗人似乎观的都是晚潮。了解这一点也并不是毫无意义,因为从这里也是可以看到诗人的审美趣味,对我们了解诗人和诗,也是有帮助的。

  这一句所写的江上落日之景,是非常壮丽神奇的。“浮沉”二字,也许受到苏轼的“越山浑在浪花中”的“浑” 的启发,但境界自有不同。一轮晚日在急浪中飘没沉浮,不但其动态引人入胜,其色调的明丽也是令人激动的:白波激荡,清流翻覆,红日戏水,这是一幅多么令人赏心悦目的图画!

  清代学者魏源面对钱塘江潮,曾不无夸张地说述:“病者睹之气皆生”,我们真可以用此语来夸赞陈师道的这首诗,还可以这样套用一句;“盲人听读也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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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官段观潮

  附 录:

十七日观潮三首 陈师道

  江平石出涨沙浮,船阁平洲水断流。朝莫去来何日了,一杯谁与吊阳侯。
  潮头初出海门山,千里平沙转面间。犹有江神怜北客,欲将奇观破衰颜
  江水悠悠自在流,向人无恨(一作限)不应愁。相逢不觉浑相似,谁使清波早白头。

 

月下观潮二首 陈师道

漫漫平沙走白虹,瑶臺失手玉杯空。晴天摇动清江底,晚日浮沉急浪中。
  隔江灯火是西兴,江水清平雾雨轻。风送潮来云四散,水光月色斗分明。

 

《水经注疏》卷四十 杨守敬、熊会贞

  定山突出浙江中,波涛所衔,行旅为阻。苏轼守杭日《开河奏》云:潮水东来,势若雷霆,而浮山峙於江中,犬牙错入,以乱潮水。定山在今钱塘县东南四十晨,浮山在县东南四十五里,水流于两山之间,江川急睿,兼涛水书夜再来,来应时刻,常以月晦及望尤大,至二月、八月最高,峨峨二丈有馀。常以月十日、二十五日最小,月三日、十八日极大,小则渐涨不过数尺,大则涛涌高至数丈。每年八月十八日,数百里土女共观。舟人渔子,泝涛触浪,谓之弄潮。所云月三日、十八日,兼晦及望后望之。《吴越春秋》以为子胥、文种之神也。

《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十五 唐·李吉甫

  浙江,在县南一十二里。庄子云浙河,即谓浙江,盖取其曲折为名。江源自歙州界东北流经界石山,又东北经州理北,又东北流入于海。江涛每日昼再上,常以月十日、二十五日最小,月三日、十八日极大,小则水渐涨不过数尺,大则涛涌高至数丈。每年八月十八日,数百里士女,共观舟人渔子溯涛触浪,谓之弄潮。

 

《唐语林》卷三 宋·王谠

  杭州端午竞渡,于钱塘弄潮。先数日,于湖滨列舟舸,结彩为亭槛,东西袤高数丈。其夕北风,飘泊南岸。涓至湖上,大将惧乏事。涓问“竞舟凡有几”令齐往南岸,每一彩舫系以三五小舟,号令齐力鼓棹而引之,倏忽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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