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十
澄迈驿通潮阁二首选一 苏轼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阳招我魂。
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
在命运的重锤下,诗人往往有这样三种态度:一种是坚持理想、不变初衷,执着地走着既定的路,屈原的“余不能变心以从俗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属于这样的歌,另一种是在打击下灰心丧气,从此沉默不言,消极忍让,安史之乱后的王维,江州之贬后的白居易即属于这种类型,他们忏悔过去的行为,极力要磨去自己身上的棱角和锋芒,认为“三十气太壮,胸中多是非”,表示从此要“面上灭除忧喜色,心中消尽是非心”,第三种则是被打击惊破了胆,变节从俗,苟且偷生。清兵入关后的钱谦益、吴伟业就是如此。宋代大诗人苏轼所持的是第一种人生态度,只不过他表现得更为超然、更为达观,无论是政治上的受诬被贬,还是生活上的颠沛困顿,在他的诗中都看不到常人所有的那种激愤和不平。相反地,他把掌权者的播弄看成是生活对他的青睐,多舛的命运反给他创造出另一种乐趣,他泰然处之、不以为迕。从京城贬杭州,他说:“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贬惠州,地处蛮荒。湖山虽不好,却有美味荔枝:“日噉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贬黄州,可以说是九死一生了,他居然说“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仿佛掌权者知道他贪于口腹,特意作成他来黄州的。这首《澄迈驿通潮阁》正是他这种达观开朗的人生态度的体现,也可以说是他进取而又执着一生的总结。
澄迈,县名,在今海南岛北部,通潮阁,一名“通明阁”,在澄迈县西,是驿站上的建筑。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死,徽宗赵佶即位,神宗皇后向氏以皇太后身份处分军国事。五月,苏轼接到以琼州别驾廉州(今广西合浦县)安置的诰命,这首绝句即是结束海岛流放生活,北返大陆途经澄迈驿时所作。共两首,这里选的是第二首。诗人站在通潮阁上放眼向北望去,只见水天尽头、健鹘隐没之处,青山一发,若隐若现,于是,诗人几十年来被贬被逐的人生感慨和远望中激发出来的思乡之情就象脚下的大海一样顿时汹涌起来。诗的第一句“余生欲老海南村”,可以说是诗人坎坷一生的总结,也可以说是对造成诗人一生困顿的执政者的回答。诗人写此诗时已六十三岁,第二年即病死于常州,所以说是“余生”。宋徽宗绍圣元年(1094)苏轼被贬为宁远军节度使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苏轼曾写了首诗反映自己的闲暇安适,其中写道:“报到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执政章惇听说后怒其犯了罪还如此“安稳”,因而又加倍处罚,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苏轼从绍圣四年六月十一日与其弟苏辙诀别,登舟渡海,到这次元符三年渡海北归,诗人在海南岛渡过了四个年头的流放生涯。对这身处蛮荒的流放生涯,诗人的态度如何呢?诗人的回答是:“余生欲老海南村”。这句诗不但表现了他对待贬斥的旷达态度,也反映了他宁可贬斥而死也不苟合求容的倔强性格。另外,还可以说这句诗不单是激愤之词,也是诗人真情实感的流露,它包含下面两层意思:一是认为海南奇景别处全无,所以愿甘老是乡。苏轼在这首绝句之后写的《六月二十日夜渡海》有助于我们理解这层意思: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槎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诗人在渡海返回大陆时,对四年流放生活下了一个结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也是诗人愿老死于此的原因之一吧!二是这句诗也反映了诗人对海南人民的眷念之情。据有关史料记载,苏轼在琼四年,多方鼓励和培养了一批当地后辈学者、文人。特别是他能摒除封建文人的民族偏见,同当地的少数民族友好相处,同他们一起饮酒谈笑——“华夷两尊合,醉笑一欢同”(《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甚至学习他们的语言——“鴃舌尚可学,化为黎母民”(《租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在这首绝句中,这层意思虽没有明白道出,但从苏轼这段生活经历来看, “余生欲老海南村”这个愿望中无疑是含有这个因素的。但现在,诗人这个愿望是满足不了了,因为“帝遣巫阳召我魂”。帝,指天帝,巫阳,女巫名。《楚辞。招魂》曰:“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兴之”。这里借天帝以指朝廷,借招魂以喻北还。按说,从海南召还,对朝廷来说是开恩,对诗人来说是幸事,但由于有前一句“余生欲老海南村”,这句就不会使人产生一种轻松喜悦感,相反觉得情感上很深沉,蕴含无穷的感慨。诗人在此用《楚辞。招魂》这个典故,用意也是很明显的:诗人有着屈原那样的品格,也有着类似屈原那样的遭遇。
以上两句叙事,既是诗人对海南四年流放生涯的一个总结,也是交待北还的原因和诗人对此的态度。下面两句转入描写,从描写中暗暗流露自己的乡思,抒发自己的万千感慨。“杳杳天低鹘没处”一句,把大海的浩瀚,大陆的渺远,描绘得极其逼真。诗人站在通潮阁上放眼向北望去,只见水天相连,故乡杳杳。“杳杳”,是遥远而毫无踪影之状,“鹘没”是说健鹘越过大海向北飞去,渐渐隐没在水天相连之处。诗人写“鹘没”,不光是描绘海天风景,而且随着诗人目力的追寻,恐怕情思也伴着健鹘的双翅飞越了大海,回到大陆了吧。所以诗人一旦发现水天尽头之处的隐隐青山,尽管它象头发丝一样似有若无,内心的激动,无尽的乡思尽在这“青山一发是中原”七字之中了。由此看来,这两句表面上是描景,实际上是抒情,景是壮阔浩瀚之景,情是深长含蕴之情。这种情景交融、景壮情深的艺术境界是不易为之的。在我国古代诗歌中有一些望乡怀乡,抒发乡思的名篇,如唐代诗人柳宗元的《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这首诗写于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夏,他被贬为柳州刺史之时。诗人也是登楼远望,但见到的只见惊风密雨,抒发的是海天愁思,最后直接道破对家乡的怀念。苏轼的这首绝句虽然也是登楼远望,内中也有乡思,但却是另一种壮阔景象,而且乡思是从浩瀚之景中暗暗流出,所以比起这首柳诗并无逊色之处。有人说宋诗多议论,意直语露,从苏轼的这首绝句来看也未尽其然。
最后要说的是:诗的前两句说愿老死海南,后两句又流露乡思,这是否自相矛盾呢?不!这正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愿老死海南固然是反映了苏轼对海南人民的情谊,对海南风光的留恋,对放逐生涯坦然自适的政治表白,当然更重要的是对执政者的挑战,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忘却了故乡,也并不妨碍他抒发对中原的万千感慨。就象我们前面所引的“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一样,他之“不恨”,是因为兹游奇绝。但这毕竟不是游山逛水而是放逐,诗人也毕竟不是个游客而是个有主见的倔强的政治家。所以“不恨”二字也不能看死,只能理解为以幽默的语言、豁达的心胸来表示对执政者的蔑视和挑战。在《澄迈驿通潮阁》这首绝句中,诗人通过登楼北望,所见所感,既表明了自己坚定的政治态度,又因被赦归来而生无穷的感慨和乡思,因此,这首绝句虽只有四句,含蕴却是很深的。
附:
《载酒园诗话》 清·贺裳
坡诗吾第一服其气概。《闻子由不赴商州》曰:“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倅杭时过陈州和柳子玉》曰:“南行千里成何事,一听秋涛万鼓音”;《陈述古邀往城北寻春》:“曲栏幽榭终寒窘,一看郊原浩荡春”。后至垂老投荒,夜渡瘴海,犹云“空馀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如此胸襟,真天人也。
公诗本一往无馀,徐州后愈益纵恣。然如《乘舟过贾收水阁》:“爱酒陶元亮,能诗张志和。青山来水槛,白雨满渔蓑。泪垢添丁面,贫低举案蛾。不知何所乐,竟夕独酣歌”。不惟善写达人胸怀旷阔,下语亦甚风流蕴藉。黄州诗尤多不羁:““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一篇,最为沉痛;“雨中看牡丹,依然暮还敛”,亦自惜幽姿,尤有雅人深致。
《归田诗话》卷中 明·瞿佑
韩文公上《佛骨表》,宪宗怒,远谪。行次蓝关,示侄孙湘云:“一封朝春天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政,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又《题临泷寺》:“不觉离家已五千,仍将衰病入泷船。潮阳未到吾能说,海气昏昏水拍天”,读之令人凄然伤感。东坡则放旷不羁,出狱和韵,即云:“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方以诗得罪,而所言如此。又云:“却笑睢阳老从事,为予投檄向江西”,不以为悲而以为笑,何也?至惠州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渡海》云:“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方负罪戾,而傲世自得如此。虽曰“取快一时”,而中含戏侮,不可以为法也。
《尧山堂外纪》卷五十二 明·蒋一葵
东坡自惠州再谪昌化,寓城南天庆观。初,坡与弟子由相别渡海,既登舟,笑谓曰:“岂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者耶!”元符间,量移广州,由澄迈北渡,赋诗有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人服其量。东坡在昌化,负大瓢歌行田亩间,黎妇见之,曰“内翰昔日富贵,一场春梦”,坡然之。里人因呼此妇曰春梦婆。
《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三十 宋·胡仔
苕溪渔隐曰:《次韵沈长官诗》云:“莫道山中食无肉,玉池清水自生肥”。《天庆观乳泉赋》云:“锵琼佩之落谷,滟玉池之生肥”。《澄迈驿通潮阁诗》云:“杳杳天低鹘没处,青山一发是中原”。《伏波将军庙碑》有云:“南望连山,若有若无,杳杳一发耳”。皆两用之,其语倔奇,盖得意也。
今日澄迈驿通潮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