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十三

秋江写望 林逋

苍茫沙嘴鹭鸶眠,片水无痕浸碧天。
最爱芦花经雨后,一蓬烟火饭渔船。

  林逋(967—1028),字君复,浙江大里黄贤村人(一说杭州钱塘,)人称“和靖先生”。北宋初年著名隐逸诗人。少孤力学,好古,通经史百家。书载性孤高自好,喜恬淡,自甘贫困,勿趋荣利。及长,漫游江淮,40余岁后隐居杭州西湖,结庐孤山。常驾小舟遍游西湖诸寺庙,与高僧诗友相往还。以湖山为伴,相传20余年足不及城市,以布衣终身。每逢客至,叫门童子纵鹤放飞,林逋见鹤必棹舟归来。林逋终生不仕不娶,无子,惟喜植梅养鹤,自谓“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人称“梅妻鹤子”。与范仲淹、梅尧臣有诗唱和。丞相王随、杭州郡守薛映均敬其为人,又爱其诗,时趋孤山与之唱和,并出俸银为之重建新宅。他回复不愿“夺山水之清晖,发斗牛之宝气”予以拒绝。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闻其名,赐粟帛,并诏告府县存恤之。逋虽感激,但不以此骄人。人多劝其出仕,均被婉言谢绝同,自谓:“然吾志之所适,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贵也,只觉青山绿水与我情相宜。”既老,自为墓于庐侧,作诗云:“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天圣六年(1028)卒。其侄林彰(朝散大夫)、林彬(盈州令)同至杭州,治丧尽礼,葬孤山故庐侧。宋仁宗赐谥“和靖先生”。

  据明人张岱《西湖梦寻》:宋室南渡之后,杭州变成了帝都。下令在孤山上修建皇家寺庙,山上原有的宅田墓地等完全迁出,唯独允许留下了林逋的坟墓。南宋灭亡后,有盗墓贼挖开林逋的坟墓,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后人在杭州西湖孤山面对北山路一侧建有“林和靖先生墓”和“放鹤亭”以志纪念。皆毁于文革“扫四旧”。2011年3月5日在故地重建。

  生平事迹见《宋史》卷四五七《隐逸传》。宋代桑世昌著有《林逋传》。后人辑有《林和靖先生诗集》四卷

  林逋善绘事,惜画从不传。工行草,书法瘦挺劲健,笔意类欧阳询、李建中而清劲处尤妙。陆游谓其书法高绝胜人。苏轼高度赞扬林逋之诗、书及人品,并诗跋其书:“诗如东野(孟郊)不言寒,书似留台(李建中)差少肉。”黄庭坚云:“君复书法高胜绝人,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明人沈周诗云:“我爱翁书得瘦硬,云腴濯尽西湖绿。西台少肉是真评,数行清莹含冰玉。宛然风节溢其间,此字此翁俱绝”。林逋书法存世作品仅3件,《自书诗帖》是其中篇幅最长者。

  林逋亦能诗,常携鹤长为诗,其语孤峭浃澹,自写胸意,多奇句,而未尝存稿。随就随弃,从不留存。有人问:“何不录以示后世?”答曰:“我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有心人窃记之,得300余首传世。另有词三首。他一生晦迹山林,清淡寡欲,诗也冲淡平静,闲适高远。他的诗多取材于自然山水、花草鸟虫。多写西湖的优美景色,反映隐逸生活和闲适情趣。题材虽然偏狭,但诗风澄澈淡远,如七律《孤山寺端上人房写望》一诗,清冷幽静,闲淡浑远,是其诗风的典型体现。梅尧臣说他“顺物玩情为之诗,则平淡邃美,咏之令人忘百事”(《林和靖先生集序》),从林诗的风格及其给人带来的审美感受说,这确实是致评。故宫绘画馆藏有所书诗卷。今存,诗三百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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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妻鹤子林和靖 文革后重建的西湖孤山林逋墓

  说起林逋的诗,自然会提起那首著名的《山园小梅》,尤其是诗中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功地描绘出梅花清幽香逸的风姿,被誉为千古咏梅绝唱。南宋词家姜夔又据此谱成《暗香》、《疏影》两曲,更是声文并茂,成为绝世华章。这首七绝《秋江写望》虽比不上七律《山园小梅》但也是一首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山水诗。

  此诗写的是江畔秋色,以抒发淡泊为怀的情调为主题。但从这首诗所创造的意境看,却是淡泊并不冷清,平静而非冷漠。在对自然风光的轻描淡抹之中,流露了诗人趣向博远的情操和对大自然的诚挚的感情。因此,我们还应当这样来给他作出评价:“这位‘高士’还并不是完全脱离现实的‘绝俗者’,他是有其正确的爱憎的”(夏承焘《林逋的诗与大中祥符的<天书>》),对于《秋江写望》这首诗,的确是可以作如是观的。

  “茫茫沙嘴鹭鸶眠,片水无痕浸碧天”,开头的这两句,是诗人眼中所望的秋天江畔的自然景观。沙嘴,江边沙滩突出的一角。诗人对秋江的欣赏是从这里开始的: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茫茫沙滩上,有一个突出的一角,在这突出的一角上,有一群鹭鸶正在酣睡。那里多么静呀,这不是“树停沙岛鹤,茶会石桥僧”的幽境吗!灰黄的沙滩,雪白的鹭鸶,多么淡雅,多么安适!

  诗就是这样开头的。在一个广阔的背景上,有一个具体的(点”,点、面的搭配这样和谐,一下子就使读者的心情恬静安适起来,不得不走进这个动人的佳境。用语虽然平常,但由于风韵正,天真全,境界却是超群不俗。

  第二句:“片水无痕浸碧天”。“片水”,如“片”之水.可见水面平稳之状,如同一面镜子了。那末,既然“片,水即如镜,后又加一“无痕”,这不犯丁“重出”之病吗?非也,因为“片水”还有言江水窄小之意。这就暗示了诗人望远的地点是在江边的某一高处了。既然是水,总该是“清”或是“白”的吧?不,是兰色的,因为蓝天被水浸在其中了,水作天色,天亦水色,这不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之状吗?至此,兰、白、黄三色相互辉映,一幅秋江鹭鸶图,已经是如在目前了。

  在所有的诗体中,写景造景之难都莫过于绝句。它要求造境快捷,不允许有半点的拖泥带水。所以元人杨载在他的《诗法家数》中深有体会地说:“大抵起承二句固难”。但是,对于一个能细致观察的作家,有娴熟技巧的诗人,却又并不难,他们甚至于能起于平直,承之以从容,《秋江写望》的前二句,就是如此。

  上面说了,从“片水”一词,我们可以想见诗人是站在江岸的某一高处,那么,诗人此时为什么要站在高处呢?去江边上走一走,不是更有一番意境吗?可是不行,且看下两句:“最爱芦花经雨后,一蓬烟火饭渔船。”哦,原来刚下过雨!大雨才过不久,天虽晴而路却滑,诗人哪能沿江远行呢!鹭鸶高眠,行人寥寥,不能循岸探胜,就站在这里观赏吧:你看,那被雨水洗刷过的芦花,满身带水,多么娇憨可爱!船篷顶上,一缕青烟缭起,那不是刚刚从风雨中归来的渔夫,正在安闲地烧饭吗?

  诗人就是这样徐徐展开《秋江写望》的画卷的。景色由远而近,我们的视线也由高而低。不过,这里的“近”是相对于“远”而言,它不是“大近”景,更不是“特写”,因为我们看到的还是一片清白的芦花,而不是一枝芦花,只能见到船篷上的炊烟,还并不曾看见舱中的人影。然而,尽管如此,我们也够赏心悦目的了;当画轴慢慢展开到一缕炊烟在我们的眼前袅袅升起的时候,我们不是清晰地看到了寂静的秋江又活动起来了吗?甚至,对于一个听觉敏感的人来说,也许都能听到秋天那悄悄的脚步声了吧!

  那末,这首诗有哪些主要的表现方式值得我们玩味和借鉴呢?这倒是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谢赫在创绘画的“六法”时,曾把“经营位置”作为第四法,可见布局结构的重要。布局最难之处,倒并不在于远、近、大、小的位置,而在于位置的和谐和动、静的搭配。就绝句而言,和谐与否,又决定于三、四两句,所以杨载说:“至若宛转变化功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最爱芦花经雨后”一句,正是凝聚了把全图由静变动的“宛转变化”的功力,它象一架彩虹,把全诗的前后两景自然地连接到一起,使诗产生了新的一层境界。从观景的时序上说,又使前后贯穿一气,因果确然。

  另外,从表现方法上说,这一句并不是白描,更不是彩描,而是运用了“赋”。在“直陈”之中,描绘已见,这也是值得注意的技巧。

  当然,林逋是画山绣水的高手,类似这样的优美画卷,在他的笔下还有不少,比如那首《易从师山亭》:“林表秋山白鸟飞,此中幽致亦还稀。西村渡口人烟晚,渔舟坐见两两归。”就是这类佳品。这是一幅“渔棹晚归图”,虽以动景为主要题材,但风韵还是和《秋江写望》一样的。他的另一首《宿洞霄宫》更有名,也是写秋色的:“秋山不可画,秋思亦无垠。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凉阴一鸟下,落日乱蝉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虽说“不可画”,但却把秋声秋色皆“化”出了。

  在唐人中,林逋是推崇贾岛的,但无论就思想性还是艺术性来说,林诗都要超出贾岛一筹,因为前面说过,林逋并不是真的忘情于山水的“高士”,他在生活中,甚至在国家政治大事中,也并没有抱着完全超脱的态度,他虽然一生不结婚,但却赞美人间的真挚动人的爱情见他的词《长相思》),而贾岛则不同,他是消极遁世的,我们且看贾岛的《江亭晚望》诗:“浩渺浸云根,烟岚没远村。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望水知柔性,看山欲倦魂,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感情淡而冷,闲而凄,瘦苦状可见。林诗《秋江写望》的前二句虽然有从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脱胎而未的影子,但格调已大不相同了。

  附

宋史·隐逸传

  林逋,字君复,杭州钱塘人。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间,久之归杭州,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真宗闻其名,赐粟帛,诏长吏岁时劳问。薛映、李及在杭州,每造其庐,清谈终日而去。尝自为墓于其庐侧。临终为诗,有“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之句。既卒,州为上闻,仁宗嗟悼,赐谥和靖先生,赙粟帛。

  逋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浃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随辄弃之。或谓:“何不录以示后世?”逋曰:“吾方晦迹林壑,且不欲以诗名一时,况后世乎!”然好事者往往窃记之,今所传尚三百余篇。

  逋尝客临江,时李谘方举进士,未有知者,逋谓人曰:“此公辅器也。”及逋卒,谘适罢三司使为州守,为素服,与其门人临七日,葬之,刻遗句内圹中。

  逋不娶,无子,教兄子宥,登进士甲科。宥子大年,颇介洁自喜,英宗时,为侍御史,连被台移出治狱,拒不肯行,为中丞唐介所奏,降知蕲州,卒于官。

《豳风广义》卷下 清·杨屾

  园圃之制,昉自上古,帝王以之养圣聪而同民乐。富贵家以之识稼穑而为游息之所。文人学士以之畅达襟怀,焕发神采。高人逸哲以之作助道之资,讬为隐处。农家以之树桑麻,布果蔬,为衣帛之薮,且逍遥其中,故称田园之乐。……林逋之计日树梅,〔林公乐道独善,终世不娶,尝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植梅三百六十,计一梅所出,约足一日之用,随梅子所收之丰歉,以为自养之厚薄,终身坦然自得,略无营求世利之意。〕皆取自然之衣食,作养德之实具,超然物表,淡然象外,养素之道,诚无有加於此者。

《围炉诗话》卷五 清·吴乔

  林逋泉石自娱,故诗清绮绝伦。时有晚唐卑调弱句。如《孤山寺》“破殿静披荠臼古,斋房閒试酪奴春”;《峡石寺》“灯惊独鸟回晴坞,钟送遥帆落晚汀”,俱工。又如“伶伦近日无侯白,奴朴当时有卫青”;“返照未沈僧独往,长烟如淡鸟横飞”;“松门过水无重数,石壁看霞到尽时”;“五亩自开林下隐,一樽聊敌世间名”;“千里白云随野步,一湖明月上秋衣”;“烟含晚树人家远,雨湿春风燕子低”,诚一时之秀。鹤诗云:“春静棋边窥野客,雨寒廊底梦沧洲”,妙矣。而永叔云:“万里秋风天外意,日斜閒啄岸边苔”,寄趣更远。至和靖云:“白公睡阁幽如画,张祜诗牌妙入神。不会剃头无事者,几人能老此禅扃”,狼籍甚矣!

《青箱杂记》卷六 宋·吴处厚

  钱塘林逋亦著高节,以诗名当世,名公多与之游。天圣中,丞相王公随以给事中知杭州,日与唱和,亲访其庐,见其颓陋,即为出俸钱新之。逋乃以启谢王公,其略曰:“伏蒙府主给事,差人送到留题唱和诗石一片,并创轩荣,以庇风日。衡茅改色,猿鸟交惊。夫何至陋之穷居,获此不朽之奇事。窃念顷者清贤钜公,出镇藩服,亦常顾邱樊之侧微,念土木之衰病,不过一枉驾,一式庐而已,未有迂回玉趾,历览环堵。当缨蕤之盛集,摅风雅之秘思,率以赓载,始成编轴。且复构他山之坚润,刊群言之鸿丽,珠联绮错,雕缛相照,辇植置立,贲于空林,信可以夺山水之清晖,发斗牛之宝气者矣”。迨景祐初,逋尚无恙,范文正公亦过其庐,赠逋诗曰“巢由不愿仕,尧、舜岂遗人”又曰“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其激赏如此。

诗 选

  【小隐自题】

  竹树绕吾庐,清深趣有余。鹤闲临水久,蜂懒采花疏。
  酒病妨开卷,春阴入荷锄。尝怜古图画,多半写樵渔。

  【宿洞霄宫】

  秋山不可尽,秋思亦无垠。碧涧流红叶,青林点白云。
  凉阴一鸟下,落日乱蝉分。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

  【猫儿】

  纤钓时得小溪鱼,饱卧花阴兴有余。自是鼠嫌贫不到,莫惭尸素在吾庐。

  【山中寄招叶秀才】

  夜鹤晓猿时复闻,寥寥长似耿离群。月中未要恨丹桂,岭上且来看白云。
  棋子不妨临水着,诗题兼好共僧分。新忧他日荣名后,难得幽栖事静君。

  【园池】

  一径衡门数亩池,平湖分张草含滋。微风几入扁舟意,新霁难忘独茧期。
  岛上鹤毛遗野迹,岸旁花影动春枝。东嘉层构名今在,独愧凭阑负碧漪。

  【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孤山寺瑞上人房写望】

  底处凭栏思眇然,孤山塔后阁西偏。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
  秋景有时飞独鸟,夕阳无事起寒烟。迟留更爱吾庐近,只待春来看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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