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十

六月十七日昼寝 黄庭坚

红尘席帽乌韡里,想见沧州白鸟双。
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北宋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英宗治平四年(1067)进士,神宗时任过地方上的县官、学官。哲宗即位后,召为秘书省校书郎,修《神宗实录》,后贬到黔州、戎州。徽宗初年,几经贬徙,最后死于宜州(今广西宜山县)。

  黄庭坚多才多艺,其诗文与苏轼并称苏、黄,书法是北宋“苏、黄、米、蔡”四大家之一。他写诗主张学习杜甫,但实际上是抛开了杜甫的现实主义精神而专学其表现技巧。他把书本当作文学创作的唯一源泉,主张“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在表现形式上,他有意同软媚熟烂的西昆派立异,倡导生新峭拔的诗歌风格。黄庭坚这一诗歌主张受到了南宋诗人陈与义等人的推崇,从而形成了对后代影响最大的一个宋代诗派——江西派。

  也许正因为黄庭坚是江西派的始祖,所以在中国古典作家中,黄是争议较多的一位诗人。有人把他捧上了天,称赞他“会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甚至认为他的诗“句法尤高,笔势放纵,实天下之奇作,自宋兴以来,一人而已”(蔡正孙《诗林广记》),简直把他说成是宋代诗坛上的无冕之王。但有人又把他贬得一无是处,认为他是剽窃之黠者”(王若虛《滹南诗话》)。“乃邪思之尤者”(张戒《岁塞堂诗话》),甚至对他的诗一言以蔽之; “狞面目、恶气象”(冯斑《钝吟杂录》)简直一无是处。《六月十七日昼寝》,就是这样一首毁誉交加的诗。他写的是一件生活小事——白日做梦,但却写得很离奇和邃密。就是它,曾吓坏了一些复古派的批评家,薛雪曾惊呼“马紇枯萁喧午枕,尤觉骇人”《一瓢诗话》。袁枚也指责它“落笔太狠,全无意致”《随园诗话》)。但也有人对它推崇备至,南宋的叶梦得就曾以他的生活体会来证明这是一首极为出色的诗(见《石林诗话》)。那末,这首诗究竟写得如何呢?我们还是把这些毁誉之见暂放一边,从诗的本身来寻求答案吧。

  诗的第一句“红尘席帽乌韡里”是写他在世俗的官场上奔忙劳碌的情形。席帽,本是西北少数民族戴的一种毛织的毡帽。秦汉之际传人内地后,改用芦苇、竹篾等材料编成,成为官场的一种便帽。乌韡,黑色的靴子,宋代的一种官靴。此句诗意平常,但构造却很奇特。首先从句式上看,本来应是“席帽乌韡红尘里”,诗人却偏偏构成“红尘席帽乌韡里”,这样有意造拗句,一方面突出“红尘”二字,表现诗人对庸俗而劳碌的官场生活的厌倦,另一方面也意在学杜,着意形成一种不同凡响的生新瘦硬的风格。其次从构词上看,诗人连用三个名词性偏正词组“红尘、席帽、乌韡”,来勾画官场奔走的诗人形象,对人物的动作和心理反不着一笔,这种表现手法既很大胆又很成功。因为通过这三个词组,诗人在官场辛劳奔走之态与对此厌倦疲乏之感都尽在不言之中了。唐代诗人顾况曾写过一首《过山农家》,在两句中连用了六个词组: “板桥、泉渡、人声,茅店、日午、鸡呜”,以此来反映山间农家的生活风貌,看来,这对“红尘、席帽,乌韡”这种句式的形成,是有一定启发作用的。最后,从词的色调上来看, “红尘”、“ 乌韡”正好同第二句的“沧洲白鸟”在色调上构成鲜明的对比,暗示着诗人情感和意趣之所在。白鸟,是鸥鹭一类的水鸟,沧洲,泛指隐者所居的水边之地。诗人形在魏阙之下,神在江湖之上。他有意用逍遥自在的双鸟来反衬官身的烦忙和不自由,这是在遥想,也是诗人当时思想状况和周围现实的真实反映。此诗作于宋哲宗元祐五年(工090)前后,当时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执政,他们对新党的清洗和防范,使朝廷的政治空气显得十分紧张,连苏轼这样并不属于新党的人因为替新法讲了几句公道话,也被贬为外任。作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当然有种压迫感,从而产生一种远离是非、企慕隐逸的念头。在这段时间,他写了不少表示这种思想倾向的诗,如为新法惋惜的“春残已是风和雨,更著游人撼落花”(《同元明过洪福寺戏题》),企羡隐逸的如“何时解缨濯沧浪,唤取张侯来平章,烹茶煮饼坐僧房?”(《次韵答曹子方杂言》)。由此看来,诗人在此诗中暗寓全身远祸,寄兴江湖的感慨,也就不奇怪了。

  下面两句是写一个白曰梦,这个梦又是由“马龁枯萁”所引起的。龁,咀嚼;枯萁,豆秸之类干草。这种嚼草声侵扰着诗人的午梦,在梦中它化成了漫天的风雨,大江上翻起了巨浪。表面上看,这似与上面两句毫无关连,但实际上却有着内在的联系。为什么马嚼干草声会变成梦幻中的风雨翻江?这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可能由于当时政治上的低气压使诗人产生一种压抑感和不安全感’宛如一叶小舟颠簸在狂涛恶浪之间。平日,这种感觉受着理智的抑制藏在记忆的深处,一旦睡眠后,受到外界信息的刺激,这种图象就很自然地释放了出来。第二,也可能由于诗人对江湖思念的结果。他厌恶官场、向往沧州,日有所思,当然寐有所梦,梦中出现的正是一幅变了形的江湖风雨图。佛经《楞严经》曾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宗教徒昼寝,“其家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为,或为击鼓,或为撞钟”。如果是一个不知佛教仪式为何物的士兵或学生,那末捣舂声就不会是晨钟暮鼓,也许会变成射击声或上课铃声了。黄庭坚是个佛教徒,对《楞严经》这类典故,自然熟知。由此看来,诗人在梦中出现的风雨江湖,这与他生活环境,与他理想情趣都是不无关系的。这就充分证明,后两句不是与前两句无关,而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内在联系的。这种结构方式,正反映了黄诗壁垒森严,峭拔瘦硬的艺术风格。

  这首诗的产生,既有对前人成果的继承,也有自己的发展和创新。黄庭坚是善于“点铁成金”,在前人成果上变化腾挪、翻空出奇的。他曾公开主张“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他能把“倾国倾城”这个人人熟知的成语变成“君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这样出人意外的诗句,也能把王褒写髯奴的文句“离离若缘坡之竹”,进一步想象成“王侯须若缘坡竹,哦诗清风起空谷”(《次韵王炳之惠玉版诗》)。这首绝句也是如此,当时晁君诚有首描景的小诗,其中写道:“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龀残芻”。晁诗是如实地写景,其中人不寐与马吃草是各不相关的两件事。但到了黄庭坚的笔下,真实变成了联想,两件事变成了因果相关的一个整体,无论从表现力或形象性来看都要高明得多,这也许就是他所说的“脱胎换骨”吧。

  附: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卷第四十九·山谷下 胡仔

  《石林诗话》云:“外祖晁君诚善诗,苏子瞻所谓‘温厚静深如其为人’者也。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爱赏不已。他日得句云:‘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惊风雨浪翻江。’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始闻舅氏言,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索,殆适相遇而得之也。’”

随园诗话卷九 清·袁枚

  晁君诚诗:“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真静中妙境也。黄鲁直学之云:“马龁枯箕喧午梦,梦惊风雨浪翻江。”落笔太狠,便无意致。

《澄斋日记》 清·恽毓鼎

  《楞严经》有一段云:“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段意境本自超妙。山谷乃用其意作《六月十七日昼寝》一绝云:“红尘席帽乌韡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盖谓处尘嚣烦苦之中,深想江湖之乐。午寝就枕,适值马因草罄而龁枯槽,其声隆隆然,梦中认为风雨翻江之声,不啻身在沧洲也。脱胎之妙,不可思议。任(渊)注云:“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二语尤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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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龁枯萁喧午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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