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九

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选一) 苏轼

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
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以物喻人,托物咏志,这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常用的手法。屈原诗中的鸾鸟、凤凰,李白诗中的长鲸大、鹏,杜甫诗中的葵藿、佳人,都是诗人品格的外化,也都寄托着诗人所追求的理想。苏轼的这首绝句《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也是如此,表面上是咏物,实际上是喻人。诗人借对直干凌空和根到九泉的桧的咏叹,来称赞友人王复光明磊落的为人,从而表现了诗人处世的态度和美学理想。王复,是当时杭州一位著名的医生,住候潮门外,家有园圃亭榭。这首诗是熙宁五年(1072)苏轼任杭州通判时,过访王复园居见其所植双桧而作,共二首,这里选的是第一首。

  全诗四句,基本上可分成两个部分。一、二两句咏叹桧的枝干,即人所能见到的部分;三、四两句赞颂桧的根部即隐蔽的部分。当然,桧的品格和诗人的敬佩之情是贯串其中的,对桧的枝干的咏歌,诗人主要突出两点:一是直干凌空,二是朴实无华,这两点也最能体现桧的品格。直干,是说它枝干挺拔,既无杨柳的婀娜之姿,也无桃杏的俯仰之态;凌空,表面上是在夸其材高大,实际上是赞它超凡脱俗,纵横于天地之间。“未要奇”则是桧品格的另一面:朴实无华,默默无闻,既不去争功邀宠,更不去炫奇斗艳,平日默默侧身于闲草幽花之间,只有在严酷的考验下才显出桧的本色来。诗人的这一层意思,在咏桧的第二首中表露得较为明显:“吴王池馆遍重城,闲草幽花不记名。青盖一归无觅处,只留双桧待升平”。“青盖”,用《晋书·陈训传》中的典故,指亡国败家之事。诗意是说在吴越王钱傚鼎盛时,宠柳娇花争奇斗艳,双桧隐没于其中默默无闻,一旦青盖入洛,吴越王降宋,花残柳败,只有双桧经受住了历史的考验,迎来了太平盛世。孔子曾说:“岁寒知松柏之后凋”,松柏如此,桧的品格也是如此。也正因为桧具有上述的品格,所以人们对它是“凛然相对敢相欺”。凛然,是恭谨之状,这里既有作者对桧的敬佩,也有它本身凛然不可犯之态。清代方苞说游人一到雁宕山就会产生“严恭敬正之心”,其原因是由于雁宕山本身“笔立千仞,持身危正”,使人自然产生敬畏之心(《游雁宕山记》)。苏轼在这里说的“凛然相对敢相欺”,意思也在此。

  下面两句,则是从另一个侧面把桧的品格进一步加深和强化,因为上面所咏叹的是桧的枝干,这是公开的,人所能见的一面;那未隐蔽的,人所见不到的根又如何呢?诗人称赞说“根到九泉无曲处”,这是夸张也是想象,因为桧根再长也无法扎到九泉;即使扎到九泉,诗人也无从得知。但诗人认为,桧的这种表里如一的品格,即使表面上看不出来,世人也不知道,但总有人了解,总有人知道的,这就是蛰龙。蛰龙是潜于地下之龙,它对桧深到九泉的根的曲直当然是深知的了。

  诗人一再称赞桧的正直不曲,表里如一,难道真的是在咏桧吗?不!他是在借物喻入,是要借桧的直干凌空来称赞王复的才干过人又刚正不阿,借桧的“未要奇”来称赞王复身处民间、平易待人,借桧的“根到九泉无曲处”来称赞他光明磊落、表里如一。据有关诗话记载,王复精于医道又能行侠仗义、以医救人又不图报,杭之人对他很是推崇,苏轼对他也很敬佩,曾为王复园中亭题名为“种德亭”。所以这首诗借咏王复园中之桧来称赞王复,表达诗人对他的敬佩之情,处处是在咏桧,处处是在誉人。

  那么,这首诗的寓意是否仅止于此呢?“世间惟有蛰龙知”有无弦外之音呢?有些评论家主张分析到此为止,不要再深下去了,因为苏轼为了这首诗,尤其是诗的后一句吃尽了苦头。据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记载,元丰二年八月苏轼因御史舒宜等人诬陷被捕入狱后,狱吏曾把这首诗作为苏轼的主要罪证之一,在审问时追问“‘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有无讽刺?”幸亏苏轼回答的很巧妙,他引用了王安石的《偶题》:“山腰有水千年润,石眼泉无一日干。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王安石在这首诗中指责蟠龙不救苍生,却于山间吐泉,讥讽之意是很明显的,苏轼却说自己诗中的蛰龙就是王安石诗中的蟠龙。苏轼的罪名是以诗讽刺新法,而王安石是变法的领袖,苏轼把自己的诗与王安石的诗联系起来,狱吏投鼠忌器,只好作罢。另外,据《石林诗话》所载,当时的权贵确实是想借这两句诗给苏轼戴上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把他置之于死地的。宰相王禹玉就曾向神宗进谗,说“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不知己,而求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幸亏神宗还清楚,说:“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予朕事?”苏轼才算保住了脑袋。诚然,说苏轼在这首诗中有不臣之心、反叛之意,这当然是穿凿附会,污蔑不实之词,但这并不意味着苏轼在诗中就没有寓意和寄托了,这只要了解一下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就可知道。在此之前,苏轼因对变法持不同看法引起了王安石等人的不满,但苏轼冒着顶撞权相甚至皇帝的风险,接连写了《上神宗皇帝书》、《再上神宗皇帝书》、《进士策》等,反复申述自己的主张、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样更招来了王安石周围一些人的攻击。熙宁三年八月,侍御史谢景温弹劾苏轼服丧期间不穿丧服,并假借出差派士卒来回做生意,苏轼在辩白不清的情况下只好要求离开京师。从以上的写作背景来看,苏轼在杭州所写的咏桧诗除了对王复为人品格的赞誉外,我认为此句还有以下以下两重内涵:一是诗人品格的自我表白。他为人光明磊落,不愿隐蔽自己的主张;他为人劲节堂堂,不因遭到排挤而改变初衷、委曲俯就。他相信自己的为人和主张,总会有人理解的。这些内涵通过对桧的品格的咏叹,暗暗地但又是明白无误地流露了出来。二是宰相王珪进谗之言并非无中生有,诗中的蛰龙确有暗示皇上之意,不过不是贬义而是褒义,暗指皇上为知己,对自己的赏识,而且不止是神宗皇帝,而是数代帝王。这在宋人的文史笔记和诗话中均有记载:

  宋人陈岩肖在《庚溪诗话》中说,不仅是神宗,“而累朝圣主,(对苏轼皆)宠遇皆厚:仁宗朝登进士科,复应制科,擢居异等;英宗朝,自凤翔签判满任,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且召试秘阁,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之。如轼岂不能耶!’宰相犹难之,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只是神宗对苏轼更加赏识:“神宗朝,以义变更科举法,上得其议,喜之,遂欲进用,以与王安石论新法不合,补外”。除了“蛰龙事件”否决宰相的谗言外,在一次君臣对话中甚至认为苏轼超过李白,并排除层层干扰,直接下达手谕,将苏轼由监管黄州量移到京城开封附近的汝州:“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轼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颇同’。上曰:‘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上累有意复用,而言者力沮之。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苏轼默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因量移临汝”。(《庚溪诗话》卷上)

  宋人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对苏轼黄州之贬后,神宗数次欲起用苏轼但遭朝臣干扰,最后不得已亲自下手诏的前后经过还有具体的叙述:苏轼“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然上每记怜之。一日,语执政曰:‘《国史》大事,朕欲俾苏轼成之’。执政有难色,上曰:‘非轼则用曾巩’。其后,巩亦不副上意。上复有旨起轼,以本官知江州。中书蔡确、张璪受命,王震当词头。明日,改承议郎、江州太平观。又明日,命格不下,於是卒出手札,徙轼汝州。有‘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之语。轼即上表谢。(《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四十二·神宗元丰七年)

  此诗虽写于“蛰龙事件”发生之前,但对神宗上述言行,苏轼不可不知,不可能没有感遇知己和危难中救助之情。只是仁宗、英宗尤其是神宗对自己赏识奖掖不可能不知,不可能不心存感激。只是由于此诗要歌颂双桧的扎根身后,只能用蛰龙不能用“飞龙在天”而已。这同王安石《偶题》中“蟠龙”用典相同,只不过一是挖苦,一是讴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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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四大家)吴镇《双桧平远图》

  附

《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百四十二·神宗元丰七年 宋·李焘

  元丰中,轼系御史狱,上本无意深罪之。守臣王珪进呈,忽言苏轼於陛下有不臣意。上改容曰:“轼固有罪,然於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珪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之句,对曰:“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上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珪语塞。章惇亦从旁解之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俱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遂薄其罪,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然上每记怜之。一日,语执政曰:“国史大事,朕欲俾苏轼成之”。执政有难色,上曰:“非轼则用曾巩”。其后,巩亦不副上意。上复有旨起轼,以本官知江州,中书蔡确、张璪受命,王震当词头。明日,改承议郎、江州太平观。又明日,命格不下,於是卒出手札,徙轼汝州,有“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材实难,不忍终弃”之语。轼即上表谢。前此,京师盛传轼已白日仙去,上对左丞蒲宗孟嗟惜久之,故轼於此表有“疾病连年,人皆相传为已死。饑寒并日,臣亦自厌其馀生”之句也。

《庚溪诗话》卷上 宋·陈岩肖

  东坡先生学术文章,忠言直节,不特士大夫所钦仰,而累朝圣主,宠遇皆厚。仁宗朝登进士科,复应制科,擢居异等。英宗朝,自凤翔签判满任,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且召试秘阁,上曰“未知其能否,故试之。如轼岂不能耶!”宰相犹难之,及试,又入优等,遂直史馆。神宗朝,以义变更科举法,上得其议,喜之,遂欲进用,以与王安石论新法不合,补外。王党李定之徒,媒蘖浸润不止,遂坐诗文有讥讽,赴诏狱,欲置之死,赖上独庇之,得出,止置齐安。方其坐狱时,宰相有谮於上曰:“轼有不臣意”。上改容曰:“轼虽有罪,不应至此!”时相举轼《桧》诗云“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陛下飞龙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地下蛰龙,非不臣而何?”上曰:“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又上一日与近臣论人材,因曰:“轼方古人孰比?”近臣曰:“唐李白文才颇同”。上曰:“不然,白有轼之才,无轼之学”。上累有意复用,而言者力沮之。上一日特出手札曰:“苏轼默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因量移临汝。哲宗朝起知登州,召为南宫舍人,不数月,迁西掖,遂登翰苑。绍圣以后,熙丰诸臣当国,元祐诸臣例迁谪。崇观间,蔡京蔡卞等用事,拘以党籍,禁其文辞墨迹而毁之。政和间,忽弛其禁,求轼墨迹甚锐,人莫知其由。或传:徽宗皇帝宝箓宫醮筵,常亲临之。一日启醮,其主醮道流拜章伏地,久之方起,上诘其故,答曰:“适至上帝所,值奎宿奏事,良久方毕,始能达其章故也”。上叹讶之,问曰:“奎宿何神为之,所奏何事?”对曰:“所奏不可得知,然为此宿者,乃本朝之臣苏轼也”。上大惊,不惟弛其禁,且欲玩其文辞墨迹。一时士大夫从风而靡。光尧太上皇帝朝,尽复轼官职,擢其孙符,自小官至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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