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六
北山 王安石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中国古典诗词处理情与景的关系基本上有这三种手法:情景分写,情中有景,景中含情。情景分写的名篇如杜甫的《旅夜书怀》。其中“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原野阔,月涌大江流”是描景;“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是言情。诗人先描绘天地的宽广和个人处境的狭偪,再抒发命运多舛和飘泊无依的感慨。情中有景的名句如杜牧《暮春虢州东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的颔联:“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山是梦里的山,月是愁中的月,景物在情感的抒发中展现了出来,也被情感所浸透,显得特别深婉。景中寓情的名句更多,如刘方平的《春怨》“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闭门”,杜甫的《江汉》:“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王安石的这首《北山》则是兼而有之:诗的前两句是描景,后两句是抒情,属情景分写,但后两句在抒情之中又展现和创造出一幅意态闲远的诗人寻春图,因此景中亦有情。正因为这首诗在作法和意境上颇为高妙,所以受到历代诗歌评论家的夸奖。南宋叶梦得夸它是“初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矣”(《石林诗话》)。吴可称赞说:“‘细数落花’、‘缓寻芳草’,其语清新;‘因坐久’、‘得归迟’,则其语典重。以清新配典重,所以不堕唐末人句法中,盖唐末人诗轻佻耳。”
北山,即钟山(今南京紫金山),因在建康城北,故名北山。诗题是北山,诗意却是春水,因为春水更能反映出生命的欢跃,荡漾着春的气息。诗的一、二两句就是描绘春水一路流淌、春潮鼓荡的情景。春水是从北山里流出的,“输绿”二字很见诗人锻字炼意的工力。春天来了,山中冰雪消融,春水自然涌出,但诗人却把此水说成是北山着意送出的,使这座无生命的实体也变得情意无限。同时,不说流水而说“输绿”,不但给了人们鲜明的视觉形象,而且也赋予北山以蓬勃的生机,因为“绿”是春天的特征,也是生命的颜色。接着,诗人就着意描写春水一路流淌的情景。首先是涨满了蓄水的陂塘。陂,蓄水的池塘;横陂,钟山脚下一个大塘之名,直堑,直的沟渠,回塘,曲的水塘。诗人在动词的选择上很是精当,写横陂之水用“涨”,描直堑、回塘之水用“滟滟”,因为横陂很大,“涨”字很好地形容出宽阔水面春潮鼓荡的样子,直堑、回塘较小也较多,所以用“滟滟”来形容他们在阳光下星罗棋布、波光鳞鳞之态。
另外,这两句也不光描绘出一种春临大地的绚烂色彩和蓬勃生机,同时两句之间的对比和构图也异常匀称:北山与横陂,一高,一低,横陂与直堑回塘,一大一小,一多一少,直堑与回塘,一直一曲。这样,高低、大小、多少、曲直,在构图上既多变又照应,显得非常精致和匀称。
以上是描景,下面两句转入言情,当然情中亦有景。“细数落花因坐久”虽是从唐代诗人王维的“兴阑啼鸟唤,坐久落花多”(《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脱胎而来,但比王诗更为生动细致。王诗是说在花丛里坐久了,才发现落在地上的花辦逐渐多了起来,这是一句静物写生,看不出花落的过程,也未能反映出诗人观察的过程。王安石却反其意而用之,说自己贪数落花不知不觉在花下坐了很久,这样静物就变成了动景,它似乎没有王诗静谧、超脱,但实际上却显得更为从容、恬静。因为一个人能为着细数落花而耽搁了很久,他的生活中还有什么煎迫之事,心中还有什么急切之感呢?同时这也写出了诗人与花的关系,细数落花,恐怕内中包含着对花的怜惜和对春的珍爱吧!下句“缓寻芳草得归迟”则是进一步写诗人对春的留恋和追寻。诗人由花的飘零想到春的易逝,由春的易逝感到要趁胜日寻芳。“缓寻”,一方面是指诗人慢慢地观赏、追寻,表现了诗人对春的珍惜,唯恐将大好春光轻易放过,另一方面,也是指诗人步履从容、缓缓而行,表现了他心境闲适、意态舒缓。从构图上看,三、四两句对仗既很工整,工整之中亦错落有致,“细数落花因坐久”是先写果后写因,“缓寻芳草得归迟”则先写因后写果。通过这两句诗,不但生动地表现出诗人对春的珍惜和从容的意态、闲适的心境,而且通过这种意态和心境,也构成了一幅意态闲远,气氛清幽的诗人寻春图:纷纷的落花,缓步的诗人;落花旁边滟滟的直堑、回塘,诗人身后输绿的北山。既有春的色彩,春的气息,又有诗人的意态,诗人的气韵。这种先描景后言情,情中又有景的表现手法,是《北山》在艺术上的重要特色,也是这首诗取得如此成就的主要原因。也正因为如,这首诗尤其是后两句,受到历代诗论家的好评,也成为历代诗人创作的范本。仅以同时代的宋人而言有吴幵《优古堂诗话》、魏庆之《诗人玉屑》、叶梦得《石林诗话》、曾季貍《艇斋诗话》等,都极力称赞过这两句诗,如吴幵说:“荆公晚年《闲居》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盖本於王摩诘“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而其辞意益工也。”(《优古堂诗话》)叶梦得称赞说:“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石林诗话》卷上)。江西派著名诗人、黄庭坚的外甥徐俯晚年十分喜爱这两句,并仿作两句:“细落李花那可数,缓行芳草步因迟”。并自注:“荆公绝句妙天下。老夫此句,偶似之邪。窃取之邪。学诗者不可不辨”(见曾季貍《艇斋诗话》)。
附 录
《优古堂诗话》 宋·吴幵
前辈读诗与作诗既多,则遣词措意,皆相缘以起,有不自知其然者。荆公晚年《闲居》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盖本於王摩诘“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而其辞意益工也。徐师川自谓:荆公暮年,金陵绝句之妙传天下,其前两句与渠所作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偶似之邪。窃取之邪。喜作诗者,不可不辨。予尝以为王因於唐人,而徐又因於荆公,无可疑者。但荆公之诗,熟味之,可以见其闲适优游之意。至於师川,则反是矣。
《艇斋诗话》 宋·曾季貍
荆公绝句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东湖晚年绝句云“细落李花那可数,缓行芳草步因迟”自题云“荆公绝句妙天下。老夫此句,偶似之邪。窃取之邪。学诗者不可不辨”予谓东湖之诗因荆公之诗触类而长,所谓举一隅三隅反者也,非偶似之,亦非窃取之。
《诗人玉屑》卷一 宋·魏庆之
王摩诘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少陵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介甫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徐师川云:细落李花那可数,偶行芳草步因迟。知诗者于此不可以无语。或以二小诗复之曰:水穷云起初无意,云在水流终有心。傥若不将无有判,浑然谁会伯牙琴。谁将古瓦磨成砚,坐久归迟总是机。草自偶逢花偶见,海沤不动瑟音希。公曰:此所谓可与言诗矣。
《石林诗话》卷上 宋·叶梦得
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若经隐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有云“名誉子真矜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后数日,复取本追改云“岂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至今集中两本并存
《养一斋诗话》卷二 清·潘德舆
含风”二语,叶石林亦称之,谓与“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同妙。不知“细数落花”二语,稍近自然,非“鸭绿”、“鹅黄”帮贴字面生活也。荆公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人以为善使事,实并不成字句。“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人皆以为名语,吾老死不能解也。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