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六

齐安驿 王安石

日净山如染,风喧草欲熏。
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

  唐代诗人刘长卿有首五绝叫《送灵彻上人》: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诗人选用五种景物——古庙、暮钟、斗笠、斜阳、青山,构成四幅各自独立的画面。这四幅画辐凑在一起又成了一幅意境浑融、情趣雅淡的古刹送别图;竹林掩映的古刹里传来了悠长的暮钟声,灵彻上人身背斗笠映着夕阳离开了古刹,诗人一直望着友人远去的背影,直到他消逝在远远的青山之中……。唐人这种选材构图的方法,在善于化用前人成果的王安石手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挥和创新。这首齐安驿,也是用四幅各自独立的画面来表现春天的山川风物的。它不但画面更为广阔,更富有生活情趣,而且构成画面的景物也由五种扩大成八种——日和山,风和草,梅与雪,麦与云。在五绝这个语言狭窄的天地中争得了更大的容暈,对仗也显得更为工整。

  齐安驿,宋代驿站名,在金陵城东门外,以驿旁的齐安寺而得名。齐安寺又叫净妙寺,建于南唐开元中。宋神宗元丰三年(工080)正月和元丰五年正月,王安石两次游齐安寺,皆有诗作。前者为《庚申正月游齐安院》,是首七绝,后者即是这首五绝《齐安驿》。

  沈括在论画家黄筌兄弟画技时有一种很精辟的见解:“诸黄画花,妙在赋色,用笔极新细,殆不见墨迹,但以轻色染成,谓之写生”(《梦溪笔谈》)。这就是说绘画要显得气韵生动,要靠色彩取胜。黄筌兄弟重在着色,能用轻色晕染,几乎让人看不出物体的轮廓,从而产生一种色彩流动、意境浑融之感。王安石这幅初春山川风物图就是靠色彩晕染来取胜的。“日净山如染”是这幅画阔大的背景,也是这幅春色图明净的底色。“净”,既是指春日的鲜澄(本身的净),也是指万里无云(天空的净)。人们形容春天的山,一般都是说“春山”、“翠岭”,但诗人却说“山如染”,这是诗人运用色彩在大幅度地晕染。透过这三个字,我们仿佛看到在春日的光波下,群山在渐渐地变翠,也慢慢地染上一层绚烂的光辉,那种生动的气韵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浑融感,只要我们闭目一想,仿佛就浮动在眼前。

  给大地带来春色的,除了春日便是春风了。诗人写春风,选择的角度不是视觉而是触觉。因为春风是看不见的,但却是可以感觉到的,这也是诗人细心之处。暄,是温暖之状,也就是南宋诗人所说的“暖风吹得游人醉”吧!风暄的结果自然是草薰了。薰,指草木由于热力的蒸腾而散发出来的香气,热力来自暄风,暄风又传送着香气,于是,和暖的春风,草木的香气浑融在一起扑向人们,向人们显示着春天的蓬勃生机和青春的活力。第三幅画面的主体是梅。诗人曾写过一首咏梅诗:“墙角数株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梅是冰雪中的骄子,她凌寒傲霜,分外妖娆,但春天到了,她却不与桃李争春,悄悄地谢去,这就是诗人所描绘的“梅残数点雪”。有的注本把此解释为“只剩下几只象雪片一般的花朵了”(潘中心、房开江《宋人绝句三百首》)。这种解释是不准确的,因这句是指花辦随风飘零之状,暗中也寓有对梅高洁的赞誉。关于这点,诗人所写的另一首诗《北陂杏花》可作佐证。他在这首诗中写到“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辗成尘”,也是用雪比喻杏花之飘零,同时暗誉她的立身高洁的。当然,后来陆游所写的咏梅词“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则又是在王诗的基础上更进一层了。第四句“麦涨一川云”所构成的画面则更为突兀生动,也是整幅初春山川图中点晴之笔。春天到来,麦势猛涨,这是常人都能想到都能写出的,但麦势上涨的迅猛气势,使得溪畔麦垅之上的白云也为之上浮,这就是出入意表的神来之笔了。它既形象地写出了春天麦苗蓬勃生长的磅礴气势,又使这幅春日山川图由静变动,给人一种变化流动之感。

  这首诗在结构上也极为工巧。全诗四句,每句用两种景物、两个名词构成一个独立的画面,每句又在第二、五两字上下功夫,使这两个动词或形动词精炼而又生动地表现出前面两个名词的形体特征,如用“净”来形容“日”,以“染”来表现“山”,这种炼字的工夫,正是一些诗歌评论家所赞不绝口的。两句之间,诗人既注意到它们的对仗匀称,又注意到两幅图画的调谐与浑融,如日净与风喧,两者既和谐又互为因果,梅残与麦涨,既有季节特征又体现了大自然的代谢。由于诗句的构思的精妙,文笔的清丽,不但受到历代诗家的称赞(引文见附录),甚至一些话本小说在描景时也加以引用,如吴承恩《西游记》第四十四回“法身元运逢车力心正妖邪度脊关”。其中描写初春景色:“三阳转运,满天明媚开图画;万物生辉,遍地芳菲设绣茵。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解山泉溜,尽放萌芽没烧痕。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明代李清《明珠缘》第七回“侯一娘入京访旧王夫人念故周贫”;清代无名氏的《梼杌闲评》第七回也都加以引用。

  那末,这首诗是否就只是讲究结构的工巧,只是一首单纯的写景诗,象有的选家所指摘的那样“不免伤于工巧,而忽视思想内容”呢?恐怕也不尽如此,这首诗的社会意义是很突出的,我们只要读一下王安石的《后元丰行》就可以知道。《后元丰行》写于神宗元丰四年,正好在这首《齐安驿》之前不久,诗是这样写的;

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风雨,
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
水秧绵绵复多稌。龙骨长千挂梁榀,
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
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
吴儿踏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
老翁堑水西南流,杨柳中间杙小舟。
乘兴欹眠过白下,逢人欢笑得无愁。

  诗中描绘新法实行后,白下(金陵)一带人民富足安乐,虽多溢美之词,但诗人的创作动机是很明显的——歌颂新法,坚持推行新法。如果我们把《齐安驿》中“麦涨一川云”与《后元丰行》中“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等有关诗句比较一下,是不难看出其中共似之处的,只不过在《齐安驿》中纯粹以描景小诗的面貌出现,对新法的讴歌表现得更含蓄一些罢了。

  这首《齐安驿》也得到历代诗家的好评:江西派代表人物黄庭坚称赞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并以《南浦》、《染云》、《午睡》、《蒲叶》、《题舫子》、《齐安驿》为例,说:“观此数诗,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也”(黄山谷诗话))。宋人魏庆之,胡仔,明人胡应麟乃至晚清郑孝胥也都摘引过上述诗句,加以称赞(分别见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胡应麟《诗薮》外编五;《郑孝胥日记》光绪十八年)

  附 录

《诗人玉屑》卷十七 宋·魏庆之

  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苕溪渔隐曰:荆公小诗如“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见岁华”;“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翛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缘,人老为谁红”;“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日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黄山谷云:“观此数诗,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也”。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五 宋·胡仔

  《冷斋夜话》云“木落冈峦因自献,水归洲渚得横陈。山谷谓余曰:自献横陈见相如赋,荆公不应用耳。予以《楞严经》语对之。山谷云: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苕溪渔隐曰“荆公小诗,如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染云为柳叶,翦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缘见岁华。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修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日净山如染,风暄草欲薰,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观此数诗,其可使人一唱而三叹也”

20160206_004

“新儒家三圣”之一、著名书法家马一浮(1881—1967)手书《齐安驿》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