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绝句鉴赏之二

陶者 梅尧臣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他生于农家,他只做过主簿、县令等小官,一生穷困不得志:16岁时梅尧臣参加乡试未取,以后又屡试进士不第,直到二十六岁始以门荫补太庙斋郎。后任桐城主簿,继调河南县、河阳县主簿。梅尧臣入仕之后,曾胸怀大志,抱有远大抱负,他原名“圣俞”,后改“尧臣”,意为立志要做个圣明君王的贤臣,然而他却没有遇到圣君,幸运之神仍然不来敲门。景祐元年(1034),再试进士不第,出任建德县令,改监湖州盐税。庆历四年(1044),至许昌任签书判官。梅尧臣在任地方官期间,待民诚厚,清廉自持,多有惠政。他经常深入乡间,与农人、烧瓦匠、贫妇交谈,了解民间疾苦,还亲自赶赴山林大火现场,洪水泛滥处进行实地察看。梅尧臣就这样任低层官吏一直到皇祐三年(1051)九月,始得宋仁宗召试,赐同进士出身,改太常博士,监永济仓。诗人此年已五十岁。但不久又丁母忧,还居宣城守孝。直到至和三年(1056),诗人五十五岁时,才以欧阳修荐,补国子直讲。嘉祐五年(1060)初,迁尚书都官员外郎,故世称“梅直讲”、“梅都官”。但只在任上过了三个月即病逝。

  有《宛陵先生集》六十卷,《外集》十卷,今均不传。通行本有明正统本《宛陵先生文集》六十卷,《拾遗》一卷,《附录》一卷;明万历本《宛陵先生集》;《四部丛刊》明正统本影印本,皆六十卷。今人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新版较为完备;另存词一首;参与编撰《新唐书》;所注的《孙子兵法》,为孙子十家著之一,有《四部丛刊》影明刊本。

  欧阳修认为梅尧臣的诗歌成就和他的贫困生活有密切的关系,所谓“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梅圣俞诗集序》)。梅尧臣出身农家,又长期担任低层吏,对民生疾苦有比较深切的了解,因而,反映这方面的作品较多,在这类诗作中,他继承《诗经》以来的美刺传统,广泛反映和干预现实生活。如《田家四时》、《伤桑》、《观理稼》、《岸贫》、《田家》、《新茧》、《陶者》等,分别从种植、蚕桑、陶者、将士等不同职业,老者、丁壮、贫女、儿童、官员、里胥、富翁等不同身份,赋税、徭役、战争、水旱灾害等不同侧面,反映民生苦难,对不同身份、不同阶层的各种人物表明自己的态度和愿望。《田家语》中,诗人站在农民的立场,申诉了赋税的苛重:“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在《小村》中,哀叹一位无衣无食的老农连寒鸦都不如:“寒鸦得食日呼伴,老奥无衣犹抱孙”!在《汝坟贫女》中,诗人又让一位老父死于征丁,自己衣食无着的贫女直接在老父遗体前哭诉:“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抚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此诗题下有小序:“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此诗写于作者知襄城县时,当为作者所亲历。同样写于知襄城县的《田家语》,他再次让一位老农直接站出来,控诉横征暴敛对农村造成摧毁性的破坏:“谁道田家乐?春税秋未足!里胥扣我门,里夕苦煎促”。在诗序中还特别提到“主司欲以多媚上,急责郡吏,郡吏畏,不敢辩,遂以属县令。互搜民口,虽老幼不得免”。可见是对整个赋税制度和国家机器的批判。

  这首《陶者》所反映的是被前代诗歌和前辈诗人千百次重复过的一个主题。《诗经》中的《伐檀》就揭露了“不稼不穡、何取禾三百厘兮,不狩不猎,何瞻尔庭有悬麵兮”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杜甫更是把它高度概括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千古不朽的名句。在前人多方开拓,几乎难以为继的情况下,梅尧臣是怎样重申这个主题又不显得语意重复,结构亦不落俗套,而又间有新意的呢?

  首先,他采用一种更为夸张、也更为形象的对比手法来反映贫富之间的尖锐对立。唐代诗人李绅曾表现过类似的主题。他在一首《悯农》诗中写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这首诗揭露了封建社会中劳动者劳而不获这种令人心酸的社会现象,当然,剥削者不劳而获的不合理也就暗含于其中了。梅尧臣的《陶者》,则不是通过暗喻,而是把这种尖锐对立,单刀直入地捧到读者眼前,且予这种贫富悬殊以更大夸张。请看“陶尽门前土”,这个“尽”字,一方面极写出这位陶者烧窑时间之长,以至把附近甚至门前可以用来烧制砖瓦的陶土都取尽了;这一“尽”字,无疑也意味着陶者力也用尽,汗也流尽!但这种成年累月艰辛的劳动所换来的却是“屋上无片瓦”。这一极其鲜明强烈的对比,深刻揭露出封建社会劳动人民劳而不获的惨痛状况。为了使揭露更为深刻,诗人把这种对立不只局限在劳动者的本身,而且把他们与剥削者的享受再作进一层的对比,他们“十指不沾泥”,竟“鳞鳞居大厦!”游手好闲,固然是剥削者的本色,但诗人专门指出其“十指不沾泥”,这是着意要与劳动者“陶尽门前土”形成鲜明的对照,从而让读者自然得出结论,这样的人居然“鳞鳞居大厦”,实在是无天理可言了。诗人在此所流露的感情,已不只是对劳动人民的同情,而且还有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的愤慨。总之,诗人在此所采用的主要手法是夸张和对比,“陶尽门前土”与“屋上无片瓦”是夸张和对比,“十指不沾泥”与“鳞鳞居大厦”也是夸张和对比。同样地,陶者的“陶尽门前土”与富者的“十指不沾泥”,陶者的“屋上无片瓦”与富者的“鳞鳞居大厦”也是对比。诗人通过这种陶者与富者各自状况的鲜明的对比度,从而把这个传统的主题表现得栩栩有生意。

  其次,他那于质朴平实中,寓深厚强烈情感的诗风,也使这首诗成为无愧于古人的杰作。梅尧臣为了反对宋初诗坛上镂金错采、内容肤浅的西昆诗风,也为了矫正当时追踪韩愈的作者过分追求险怪的不良倾向,他有意倡导一种风格平淡、状物鲜明、含义深远的诗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也就是欧阳修所称赞的“清丽”、“平淡”(梅圣俞墓志铭》)。这首《陶者》就是以质朴平淡、情感深厚取胜的,全诗四句,只是把两个极端矛盾的现象——“陶尽门前土”者“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者“鳞鳞居大厦”,并列在一起,不加说明,不作评论,连个人物形象也没有,更谈不上镂金错采、精雕细描了。同时句式平易、语言朴实,也没有华词丽句,但它给我们提供的内涵却是异常丰富的,诗人将他火一样的情感含蕴在客观的叙述之中,这种情感不是单纯的怜悯和叹息,而是一种对不合理社会现象的愤慨和指斥!因此这首诗比那种单纯的悯农诗强烈得多。

  梅尧臣在这首诗中所表现出的质朴而平淡的诗风既是他诗歌理论的实践,也导源于他对前代民谣民谚的继承。

  《淮南子·说林训》中就曾说过类似的话:“屠者藿羹,车者步行,陶者缺盆,匠者狭庐,为者不得用,用者不肯为”。汉末童谣也有着类似的结构和表现手法:“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梅尧臣正是从民间文学中摄取了营养,才创造出这首质朴平淡但又精妙深厚的《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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