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宝典》陪伴我走过一生

黄灵庚

  《国学宝典》的诞生,居然有二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我也快迈入“八秩”的门槛了。每忆及往日与《国学宝典》及“典主”小林交往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如果推算起来,《国学宝典》的历史不止二十年,至少还得提前三年。

  1999年10月,我受人教社中学语文组邀请,审订教材中古诗文的注释。也不知是谁引的线,和小林联系上了。得知小林有《史记》、《全上古汉魏晋南北朝文》等可以检索的电子文档,很想亲自体验一下。一天晚上,小林风尘朴朴来到沙滩成都办事处。那时,他还在部队里服役,小个,着一身军官服饰,令我惊讶万分。这是我和小林第一次见面。当时,他在计算机上看了给我演示文档的检索,觉得太神奇了,当即买下了最初《国学宝典》版,好像只有几十种书。所以,我认为《国学宝典》至少1999年就已经存在了。

  我这个人天资愚钝,记忆力太差,平时读书积累,只好靠做卡片的方式来弥补。但是,卡片多了,编排、存放都是大问题,而且卡片再多,也无法满足我解决难题需求。如果有个可以检索的古籍文档,有些内容实在没有必做卡片了,恐怕省下许多时间和精力,效率也会大大提高。

  举个简单例子吧。《世说新语·文学》:“左太冲作《三都赋》初成,时人互有讥訾,思意不惬。后示张公,张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文未重于世,宜以经高名之士。”又说:“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其中,“《二京》可三”、“可三《二京》,四《三都》”的句子,当时《中国语文》发文展开过讨论,最后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左思的《三都赋》可与张衡《二京》并列为三。庾阐的《扬都赋》可与《二京》并列为三,与《三都赋》并列为四。“可三”、“可四”,都是与前者并列为三、四意思。后来,我用小林的文献检索版(《全上古汉魏晋南北朝文》),发现汉魏六朝以来相类的句式真不少。如:《汉书·元帝纪赞》:“四三王而六五帝。”《三国志·高堂隆传》:“三王可四,五帝可六。”何晏《景福殿赋》:“方四三皇而六五帝,曾何周夏之足言?”李善注:“轲曰: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于君何如也?”刘良注:“时方明帝齐于三皇是为四,皇齐于五帝是为六帝,则周文王夏禹何足言哉。”江淹《为齐王让禅表》:“四三王而六五帝,不亦休哉!”陈师仲《土风赋》:“圣唐四三皇而六五帝,一六合而光宅览。”江旻《唐国师升真先生王法主真人立观碑》:“其文德也如此,谅可以四三王而六五帝,蹈东戸而穆南风。”似乎都可以并列为四、为六。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又发现一种类此句式表述。如,张衡《东京赋》:“狭三王之趢趗,轶五帝之长驱。”《三国志·高堂隆传》:“则三王可迈,五帝可越,非从继体守文而已也。”颜之推《观我生赋》:“内诸夏而外夷狄,骤五帝而驰三王。”薛道衡《隋高祖文皇颂》:“张四维而临万宇,侔三皇而五帝。”沈约《鼓吹曲》:“轥五帝,轶三王,横四海,被八荒。”裴子野《喻虏檄文》:“梁大皇帝功逾五帝,道迈三皇。”谢偃《惟皇诫德赋》:“惟贤是授,惟民是恤,收三皇不足四,五帝不足六。”《晋书乐志鼓吹曲》:“越五帝,邈三王。兴礼乐,定纪纲。”孙毓《贺封诸侯王表》:“超五越三。与灵协契。”刘渊《即汉王位下令》:“是我祖宗道迈三王,功高五帝。”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迈三五而不追,践八九之遥迹。”如果与上述句式比对,四、六,不一定就是并列“为四”、“为六”,四大于三,六大于五,也可以理解为“超越”、“超过”的意思。“四三王”,超过三王,“六五帝”,迈过五帝。这些例证,都是我通过《宝典》检索方式完成的,大概几分钟可以凑效。如果不用这个数据库检索,从书里一句句寻找。这篇小文章,恐怕没有半月或一月时间,难以完成。

  2002年以后,我和香港大学李家树做《全宋诗词语研究》的课题。北大出版社出版的《全宋诗》煌煌73册。我曾经作过试验。每读完一册书,日以八小时计,大约需要四个多月。读完73全书,至少得328个月,即五年时间。而且在五年中,得保证不受他事干扰,一心一意专注于其中,否则,五年是读不完的。读完以后要确立考释词目,卡片是解决不了问题,现有辞书,基本回答不了我所需要的内容。如,陆游《广都道中呈季长》:“江水不胜绿,梅花无赖红。”无赖是啥意思?词典回答不了。后来陆陆续续找出类似句式,经排比归纳,方知“无赖”之义,至宋代开始虚化,用作程度副词,是“非常”、“很”、“甚”的意思。考释这个词,必须把《全宋诗》凡是有“无赖”的诗句,从头到尾再疏理一遍。也就是说,没有数据检索,不就是又得五年时间吗?所以项目启动时,我首先建议家树先生拿出一部分经费,把《全宋诗》做成可以检索的电子数据,一边阅读一边考释。在小林帮助下,终于做成《全宋诗》的数据库,对于此推动项目进程,发挥了很大作用。六年以后,我们也交出了令人满意的成果。

  之后,在撰写《楚辞章句疏证》时,在原先读书卡片基础上,我也广泛使用《宝典》数据,同样。不但加快了进度,而且借助于《宝典》,解决了《楚辞》文献不少疑难问题。我深深感谢小林的帮助。凡是使用过《宝典》的学者,都会有这样的心情。再后来,我做《宋濂全集笺注》《东莱集笺注》,虽然可以检索的古籍数据比小林《宝典》丰富多了,其数据平台及检索方式以及所提供文献数据内容(图文对照)已不可同年语,但是,小林的《宝典》仍然是我经常使用的文献数据之一。可以说,《国学宝典》陪伴了我后半生的学术研究,像老朋友一样,有着深切的感情。

  数据文献的出现,谁也否定不了对于古籍整理所带来新气象。一时间学术界的争议也随之而起。有人不太喜欢使用数据,以为电子数据带来危害,败坏了读原典的风气。其实,读书与使用数据并不矛盾。读书是发现问题过程,发现问题必然需要解决它们,正如我们做《全宋诗》词义研究那样,边读边用数据考释,省时省工,没有理由拒绝它。须知: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的,不可能把所有的书都读完,读完后也不可能全部都装进了自己的脑子。个人所掌握的知识是有局限的,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什么都记住。运用文献数据的便利,寻找自己所没有掌握的证据,不是很好的事情吗?何况通过检索而获得的数据,需要自己反复斟酌、细嚼,必使之妥贴无碍而后止,也不是随便拿来用的。如果生活在今天,仍不能用文献数据做学问、写文章,那他们一定是落伍了。

  我接触计算机,完全出于无奈,抄写过度,手腕严重扭曲,已经到无法写作程度,所以1993年开始,迫使改用键盘写作,从286开始一直更新换代到现在,算是“老手”了。但是,对于文献数据制作,我永远是外行,计算机现有水平,仍然停留会打字写作的程度,几十年来几乎没有长进。必须看到,小林的《宝典》对于今天学术研究来说,并非完美无缺。首先,《宝典》的平台落后了,应该切换成先进平台。其次,检索、下截、文件生成等方面的设制,都有待改进。最后,内容必须随时增加,永远没有终止的时候。如果从研究使用数据角度说点建设性意见的话,就是数据的专业化、个性化。目前,对于研究者来,非常需要专业化、个性化的数据,而不是“大路货”。譬如,我多年研究《楚辞》,感觉很需要制作一种以《楚辞》为核心内容的数据,包括《楚辞》古今注本以及带“楚”内容全部文献,尤其近年出土的楚简楚帛文献、楚墓中的实物、棺饰、图画等,然后旁及与《楚辞》相关的历史文献。同时,对于数据准确性要求更高,不仅仅是文字录入可以检索,即必须图文对照,版本选择要求精而全,甚至一种书的不同版本都有。当然,我这个想法,目前看来属于“乌邦托”空想,真正实行起来,不知要投入多少经费?个人出资是不太可能的,而且使用率也不会太高,属于少数人使用,对于一个实体企业,不可能做此等赔本的买卖,恐怕终归是梦想而已。

  最后,建议重视民间家谱文献的数据。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宋濂全集笺注》《东莱集笺注》,发现里边许多历史人物,再大的文献数据都没法找到。这些人物并非无关紧,对于考订作品的写作年代以及与里面的人物关系非常大。不可否认,民间家谱存在造假的内容,特别是名人谱序、墓志铭,尤为突出。但是,里面《行传》,是其历史上所有家族成员的人物小传(名字、号、官衔、出生年月、婚配、葬地),没有必要造假。《行传》是一代接一代的,上有所承,下有所系,真要造假,也没有那么容易,牵涉到其祖宗以及儿孙全部造假。我在笺注宋濂、吕祖谦的时侯,不少取证于相关家谱的《行传》,把烟没于历史尘埃的人物重新给挖掘出来。假如没有没有家谱《行传》的内容,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笺注内容,其质量大打折扣。这些年来,我自己收辑到以浙东为主的民间家谱(民国以前)数千种,对于南宋以来浙东学术研究提供极大方便。但是,能力有限,还是觉得不够用,需要进一步去征辑。在征辑过程中,遇到过各种困难,最主要的问题是人手不够和财力不充。这样的大项目,由个人来承担,确实不适宜。建议这个会议呼吁一下:由国家相关部门牵头,投入资金,尽快建设一家以家谱文献为核心数据库。前段时间,听说美国人盯上了中国的民间家谱,花费巨资深入民间收辑宗谱。他们出于何种目的,不得而知。中国民间宗谱也是极为珍贵文献,不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流出国境,应该及早采取措施征辑、复制、利用、开发,让它们在文献整理和研究中发挥作用。《国学宝典》理应承担历史责任,为今后发展开拓新路径。

草于2022年2月18日

  (黄灵庚,浙江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江南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学术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