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欺负着了

你怕我哭?我才不难受了;
这一辈子我真哭得够了!
哪儿有的事?──三年哭两个,
谁家的眼泪有这么样多?

我一个寡妇,又穷又老了,
今日可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你为什么又往家里跑?
再去——送去给他们杀一刀!
看他们的威风有多么大……
算我白养了你们哥儿仨!

我爽兴连这个也不要了,
就算我给你们欺负着了!

为着我教你们上了学校,
没有教你们去杀人绑票──
不过为了这点错,这点错,
三个儿子整杀了我两个!

这仇有一天我总得报了,
我不能给你们欺负着了!

好容易养活你们这般大,
凭什么我养的让他们杀?
我倒要问问他们这个理,
问问他们杀了可赔得起?

杀了我儿子,你们就好了?
我可是给你们欺负着了!

老大为他们死给外国人,
老二帮他们和洋人拚命──
帮他们又被他们活杀死,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儿还帮不帮你们闹了?
我总算给你们欺负着了!

你也送去给他们杀一刀,
杀完了就再没有杀的了!
世界上有儿子的多得很,
我要看他们杀不杀得尽!

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
我可不给你们欺负着了!

  1926年3月18日,北京青年学生和各界人士数千人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帝国主义侵犯中国主权。当队伍游行至段祺瑞执政府前请愿时,遭到卫队开枪镇压,死伤至数百人,四十余个青年学生遇害,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事后,各界进步人士纷纷抨击军阀政府的血腥暴行。当时在北京艺术专科学校任职的闻一多也拍案而起,写了《唁词》、《天安门》等诗哀悼牺牲者,怒斥黑暗统治。旧的血迹依然暗红(如一年前的五卅事件),后继者的血又将掩掉旧迹。直面着这惨淡的人生,阴霾的世界,诗人心中熊熊的烈焰渐渐凝为在地下奔突运行的火山,热烈的呐喊变为尖利的冷嘲,他借那个寡妇的口叹道:“我真是给你们欺负恼了!”

  《欺负着了》这首并没有正面指斥屠杀者,而是以一个在一场又一场的血腥杀戮中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的寡妇的口吻自述她丧子的悲痛和愤恨,这一客观化的视角和表达方式,很容易令我们想起中国古代诗人们常用的技法,例如晚唐皮日休的《橡媪叹》,杜荀鹤的《山中寡妇》就采取了与此相类似的抒情方式。当然,至少从形式上看,闻一多采用《欺负着了》的这种戏剧独白体,很可能也受到了英国诗人勃朗宁的影响。闻一多在清华上学时,就很喜欢勃朗宁的诗。他在美国科罗拉罗大学所学课程中,有一门就是“丁尼生与勃朗宁”。勃朗宁虽仍然重视抒情风格的主观性,但力图创造非常有客观性质的诗歌,从超然的角度描写人物形象,分析人们的感受,表现人的各种精神状态。勃朗宁的戏剧独白方式表现了客观抒情诗的原则和方法。这是一种客观主义的现实原则,他描写人物的感情世界但不作评价。闻一多的《欺负着了》运用这种戏剧独白方式表现了人物剧烈的感情冲突。作者似乎是不动声色的,他想让读者忘了他的存在,直接听那受害者的母亲血泪淋漓的哭诉。这位母亲由悲而恨、最后转为决绝的情感过程在哭诉中得以凸现。由于诗人这个中介在诗中并未出现,读者便更强烈、更直接、更集中地受到这一情感力量的冲击,读者并没有直面暴政,却倾听了对暴政直接的控诉。诗人正是以此表达他的情感态度,并赋予这种态度以客观化、真实性。

  这首诗的语言是口语化的,诗人力图逼真地转述人物的生动口语,以符合人物的身份和情绪变化。韵律并不作严格要求,但仍保持了鲜明的节奏感,随着人物情感的变化,长短句交替使用,通过音节的长短,音调的高低从侧面反映人物情感的变化;悲痛时语句较长,多用长音节使语气较缓;同时用简短有力的短句,表达人物愤恨决绝的情绪。从而使全诗节奏鲜明有力,有强烈的感染力。

(李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