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回来了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滚滚的江涛向我迎来，
然后这里是青山，那里是绿水……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莫告诉我这里是遍体疮痍，
你没听见麦浪翻得沙沙响？
这才是我的家乡我的祖国：
打盹的雀儿钉在牛背上。

祖国啊！今天我分外爱你……
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让我镇定一会儿，镇定一会儿；
我的心儿他如此在怔忡！

你看江水俨然金一般的黄，
千樯的倒影蠕动在微澜里。
这是我的祖国，这是我的家乡，
别的且都不必提起。

今天风呀你莫吹，浪呀你莫涌，
我是刚才刚才回到家。
祖国呀，今天我们要分外亲热；
请你有泪儿今天莫洒。

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
我又投入了祖国的慈怀。
你看船边飞着簸谷似的浪花，
天上飘来仙鹤般的云彩。

　　在美国留学三载，但日日夜夜思念着祖国的闻一多，于1925年5月底乘船回到祖国。在异域文化的压抑、隔膜中煎熬中度过了三年的闻一多返回祖国的心情是急切的，他在家信中曾说：“蛰居异域，何殊谪戌，能早归国，实为上策”。

　　当回国的轮船驶进吴淞口，远方的游子满眼是青山绿水，百舸争流，满眼是祖国母亲的爱抚关怀，诗人百感交集，不能自己，他向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地方喊：我“ 回来了”。闻一多一直主张诗要“做”，即讲究情感的酝酿、升华、形式、语言的锤炼，反对直抒胸臆，“刻露”的做法。但是在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没有控制或者是控制不住象波涛一样汹涌的情感狂潮，没有来得及有太多的锤炼酝酿，那声音便奔涌而出了：“这真是说不出的悲喜交集”。归来的游子把他急切的、灼热的爱对象化了，于是他看见滚滚的江涛来迎接他，青山、绿水都在展开怀抱迎候着他，他要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沉迷，曾经有过的孤独的痛苦和思念的焦渴在这瞬间似乎要化为乌有。然而严酷的现实要打破诗人的迷梦，它提醒诗人的理智：你的祖国是遍体疮痍的祖国。诗人拼命地反抗着，他把理智推开，他要在这爱里继续沉迷，他要让这爱把他吞没，那怕只是今天，那怕只有这“一会儿”。在整首诗里，诗人对祖国的道德情感和他敏锐的现实感受激烈地交锋。他爱祖国，爱那个“打盹的雀儿钉在牛背上”的祖国，爱那个“千樯的倒影蠕动在微澜里”的祖国，他不愿看她遍体疮痍，不愿看她泪流满面。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因为这情感是奔涌在诗人的血脉中的，这是他生命之根。于是诗人在心中重塑了他的祖国，在爱恋的海洋里沉没，他为这爱所感动，他感激着这爱。于是在诗的结尾有了神话般的色彩：“船边飞着簸谷般的浪花”“天上飘来仙鹤般的云彩”，这样瑞的天国般的所在就是诗人所沉迷的爱的天国。诗人在这里实践着他关于诗的宣言：“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诗人是画景的高手，虽然在这首诗里情感的直接抒发占了主要地位，但寥寥几笔的顺手勾勒点染还是出神入画，很好地衬托了诗人的情感：“打盹的雀儿钉在牛背上”清新而富有稚趣；江水金黄、千樯倒影等等，都描绘得都真切可感，并且富有东方情调，此景此情是水乳交融的。

（李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