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什么梦?

一排雁字仓皇的渡过天河,
寒雁的哀呼从她心里穿过,
“人啊,人啊”她叹道,
“你在哪里,在哪里叫道我?”

黄昏拥着恐怖,直向她进逼,
一团剧痛沉淀在她的心里,
“天啊,天啊”她叫道,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意义?”

道是那样长,行程又在夜里,
她站在生死的门限上犹夷,
“烦闷,烦闷”她想道,
“我将永远,永远结束了你!”

决断写在她脸上,──决断的从容,……
忽然摇篮里哇的一阵警钟,
“儿啊,儿啊”她哭了,
“我做的是什么是什么梦?”

  这首诗写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情景。一位母亲守在摇篮边上,摇篮里是熟睡的婴儿,显然是因为操劳过度,她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恍惚间,接二连三地进入到梦境当中。

   诗写了三个梦。

   第一个梦仿佛发生在天地苍茫的所在,大雁纷纷从高空飞过,发出声声哀鸣,母亲环顾空荡荡的世界,感到无限的寒冷。“人啊,人啊”这本来是模拟大雁的哀鸣,但当这一阵阵凄凉的声波穿过母亲的胸膛,却又与她内心呼唤融为一体。最后,大雁的哀鸣幻化成了母亲的哀鸣,大雁的“仓皇”幻化成了人间的辛苦劳碌。但高天之下大雁终究还是成群结队的互相呼应,彼此联络。莽原之下,母亲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声声呼唤,仅仅来自她自己的心底。它凄凄地在天地间回旋,不见回应,况且,更不闻从别人那里传来的哪怕是最微弱的一声信息。“你在哪里,在哪里叫着我?”母亲实在是不知道“你在哪里”叫着我,世界太大,“你”与“我”分隔得太远太远了。“你”何许人氏?当然也没有必要落得太实,但想来应当就是这位母亲的精神支柱,是她最盼望的人。这个梦以苍茫、凄清的意境生动地展示了母亲的孤独、寂寞的处境。

  第二个梦似发生在一个昏暗不明的黄昏,夜的大潮一浪一浪地涌过来,它张着黑色的大口,将白日最后的光线连同它的温度一起吞噬,也最终要把这些蜷缩在角落里的可怜的人们咽下肚去。如果说白天尚有一丝的暖意,那不得不奔走不息的脚步总多少给人一些希望,那么这漫长的、冷落的、深不可测的暗夜却让人生出无端的痛苦和恐惧,黄昏裹挟着漆黑的天空向母亲步步进逼,“一团剧痛沉淀在她的心里”,这“剧痛”自然是心理意义上的,是阴森森的夜的恐怖的锉刀刺伤了她那原本就羸弱不堪的灵魂。唉,日复一日地在凄凉的暗夜里煎熬,这样的日子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母亲在向上天发问。这个梦以黑夜将至时的动荡与恐怖表现了母亲对人生的困惑、迷茫。

  第三个梦描绘的又是一幅“夜行图”。这肯定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半,仿佛是在一处根本无法辨认方向的荒原上,一条路从无限远的过去伸向无限远的未来,母亲就在这条路上艰难地跋涉着,她已经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走过了多少的山山水水,但是前方仍然是迷蒙一片,看不到丝毫的光亮。她疲乏已极,但环顾四野,一个可供喘息的地方也找不出,似乎命运就决定了她只能永不停息地走啊走。终于,母亲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了,她决定以“死”来结束这一场没有尽头的跋涉。于是,她就“站在生死的门限上”,为自己“死”的行动鼓足最后的勇气,这时,在母亲看来,“死”有其它任何事物都难以代替的长处,它可以干脆利落地结束“烦闷”,这个梦写的是母亲在绝望之时诀别尘世的心境。

  三个梦之间似有一定的联系,从白昼到深夜,母亲经历了孤独、恐怖,最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以致决定结束生命。于是,我们可以这样说,这三个梦的演绎发展过程就是母亲在人生困扰中走向死亡的过程。

  问题是,闻一多为什么要表现母亲的这一“故事”,“母亲”意味着什么?这些梦又试图告诉我们什么?

  最简单地说,“母亲”就是当时中国无数艰辛地生活着的母亲的代表,她们哺育着后代,又为整个家庭的生活而日夜操劳,终于不堪重负。诗人正是通过对“母亲”遭遇的描写寄予了他对广大的中国妇女──那些“为奴隶的母亲”们的无限同情。当然,我们也可以推测,它的触发点很可能是诗人自己的家庭生活:闻一多曾经长年留学、工作在外,较少履行一家之主的职责,家中的一切事务都由他的妻子高真一个人承担了,每当诗人想到这一点,显然是会颇不平静的,这样,他也就比较容易地从自己亲身的体验出发,去理解广大的中国“母亲”的现实境遇。

  当然,“母亲”这一意象又可能包含更多的意义。比如,在呕心沥血地完成各种各样的“责任”、“义务”这一点上,中国男性又未尝不是如此,闻一多本人也未尝不是如此!所以说,“母亲”的人生体验及其最后弃绝生命的果断又概括了所有现代中国人的人生感受。

  但是,母亲最后还是没有就这样决绝而去。诗中写道。婴儿在摇篮中惊天动地的号啕惊醒了她的梦,于是,母亲从孤独、恐怖、绝望的心境中挣扎了出来,重新回到了社会,回到了现实的轨道。“责任”与“义务”重新成了母亲毫无怨言的“份内之事”。(她的怨与恨最多也只能在似真似幻的梦境中才能稍微释放)这究竟是悲剧呢,还是喜剧?母亲没有自杀,婴儿的啼哭唤回了她的生命,这一“故事”本身也具有二重性,婴儿当然代表着稚嫩的年轻的生命,母亲放弃了自我解脱的企图,以自己生命的痛苦为代价哺育他的成长,这本身就是对生命的热爱。那么,母亲的苦难便是伟大的、壮丽的;但是,这襁褓中的稚嫩的生命毕竟又不等于母亲自己的生命。疲乏已极的苍老的生命不仅得不到应有的休憩,反倒还要继续为他人熬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这不能不说又是非常残酷、非常悲壮的!

  疲乏衰弱的母亲、稚嫩年轻的婴孩;饱经沧桑的清醒,蒙昧无知的混沌;走向死亡的自我解脱,渴望生存的自我挣扎,这就是闻一多为我们建立的双重对立性境界,当它们不得不联系在一起时,人生悲剧就没完没了起来。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