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口供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什么是“口供”?失去自由的人向刑事诉讼机关陈述自我的言行、交待自己的动机、意图,这就是所谓的“口供”。“口供”因之而具有了两重含义:不得不“供”,老老实实地“供”。

  那么,闻一多又为什么非得“招供”不可呢?这与他当时的思想变化有关。“五四”时期的闻一多曾经迸发出那么昂扬的青春热情,那么瑰丽的人生幻想,尽管他时刻都忍受着污浊现实的刺激,他也从未放弃过青春期的追求、青年人的自信,在他所热衷的唯美主义追求、“为艺术而艺术”的目标里,我们可以相当清楚地看到,闻一多坚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那么一些伟大、光辉而圣洁的事物,它值得我们去奋斗、去追求,甚至奉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而诗人自己,当然也就是一位品德高洁、精神超迈的仁人志士了。他愿将自己的“脂膏”,“不息地流向人间,/培出慰藉底花儿,/结成快乐底果子!”捣破世人的监狱,救出那些受困的灵魂,(《红烛》序诗)“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个做了艺术底殉者!/忠烈的亡魂啊!”(《艺术底忠臣》)但所有这一切,都带着初涉人生的青年人那特有的纯净的和稚嫩,因为它们毕竟是一位封闭在学校里的书生的一厢情愿。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条件对中国社会的现实进行更真切地体验和认识,同时也还是缺乏对自我的严肃认真的反省和剖析。在中国,一位伟大的思想家的成孰必当以这两个方面为先决条件。清华毕业后,闻一多随即赴美留学,在这块工业化的西方土地上,他又表现出了异常浓厚的民族情绪与民族自卫心理,以致始终都与美国社会取着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姿态。这一特殊的心境,也使得他格外地捍卫着自己的“纯白”与“高洁”,以“东方底诗魂陶元亮”自比,(参见《忆菊》)因而要对自我作出深刻的“忏悔”,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所幸的在于,闻一多并不是那种停滞不前的艺术家,他的思想能够随着时代进步、人生阅历的增加而不断向前开拓,不断深化发展。创作《死水》的1926年至1928年正是诗人广泛接触真实的人生、重新思索自我的时候。年前,闻一多由徐志摩介绍,结束了乡村的“半隐居”生活,前往北京艺术专科学校任教务长。年初,他即回浠水将家眷接到北京,算是真正有了自己的独立的“家”。至此,面对中国社会的真实人生是彻底地展开了。同《红烛》里所显示的思维习惯相似,诗人的所有人生体验都是从对自我的体验开始的。(这或许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显著特色吧)在实际的人生遭遇中,诗人对自己内心世界的细微体察执拗地纠缠住他的灵魂,让他惊讶、叹息,诗人不吐不快!这就是“招供”的缘起吧,至于“老老实实”,这自然是闻一多为人处世的一贯立场。

  闻一多“供”了些什么呢?

  开门见山就让人大吃一惊:“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这话从何谈起呢?明明是一位大名鼎鼎的诗人,曾以他的《红烛》震动了中国现代诗坛;又明明是一位热爱这行的艺术家,为了诗,为了艺术,他甚至可以献出自己的生命;况且就是在“口供”的前后,他还全身心地扑在《诗镌》、《新月》等诗歌刊物的编辑组织工作上。一方面是超乎常人的热爱和执着,一方面却又是断然决绝的表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君子风度的谦逊之辞吗?不是,在中国,故作谦虚的恭顺往往都包含着某些令人作呕的心理意识,闻一多不属于这样的人。这里的“诗人”,当有其特殊的含意,有它特殊的要求,闻一多认为,自己并没有达到那样的“要求”,也并不具备那样的“内涵”,所以也就“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一词引出了一系的志趣、理想和情操,还似乎都是所谓诗人的特征。归纳起来,特征有五:

  其一,志向纯争高雅、坚定不移,即诗中所谓的“白石的坚贞”。

  其二,有丰富的想象力,善于创造优美的艺术境界,诗中描绘着这一境界:“青松和大海,鸦背驮首夕阳,/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其三是英雄主义的人格理想。“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其四是民族主义的情怀:“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闻一多是素爱菊花的,他曾把菊花繁开的景象视为祖国昌盛的象征(《忆菊》),这里的“菊花”亦当作此理解。

  其五是自甘寂寞的人生态度,“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这五个方面的精神特征都是“诗人”的,因为它们都是这样的典雅、高洁乃至有些“神圣”。正如闻一多在《红烛·诗人》中所说,诗人具有超功利的“超世俗的精神价值,他的理想直奔白云深处的天国。在那个时候,他所理解的“诗人”大体上是与这五个特征相吻合的。但是,在今天,诗人除了继续受到这些精神的浸润外,又觉察到了内心世界的另一面。诗人另起一段,触目惊心地展现了一个可怕的“我”:“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有的评论家认为,这是描写现实,写“旧中国是黑暗的,令人厌恶的,形容之为‘垃圾桶’,是一种沉痛的诅咒声,如同说‘一沟绝望的死水’一样。”我认为这仍然未能充分意识到闻一多在这首诗中所表现的自我反省、自我解剖意图,既然是“口供”,当首先与个人的思想行为密切相关。诗人既突出了自己属于“诗人”的一面,又刻画了自己内心深处那“黑暗”的一隅,不要责备它的丑陋,也不要嘲笑诗人竟有这样的污秽,因为它实在代表了所有人性的本质:伟大与渺小、美丽与猥秽的奇妙结合,只不过别人不敢正视、不愿承认,而闻一多却有这一惊人的勇气罢了!

  恐怕也只有敢于正视人自身弱点的思想家才是真正伟大的思想家,也只有敢于表现人自身弱点的诗人才是伟大的诗人。闻一多以自我解剖为《死水》的序幕,是意味深长的。

  在诗的韵律形式上,《口供》也开辟了《死水》的新道路。这首诗的句式大体整齐,两句一换韵,虽仍然比较灵活,但在整体上显得音律和谐,朗朗上口,与《红烛》中绝大多数的自由体诗颇不相同。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