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红豆(四十二首)

红豆似的相思啊!
一粒粒的
坠进生命底磁坛里了……
听他跳激底音声,
这般凄楚!
这般清切!

  《红豆》是闻一多著名的爱情组诗,均系诗人献给远在大洋对岸的新婚妻子高孝贞(真)的作品。有这样一个传说,说诗人与新婚妻子分别时立下誓约,远涉重洋赴美后,每到一个地方,就给她写一封信。闻一多一路情书不绝,但信却被闻一多的父亲“截获”了。长辈深恐女儿情长会严重影响他的学业,于是将信件一一没收。闻一多经常不见回音,觉得忍无可忍,就在信中大发雷霆:“你死啦!不给我回信!”这时,高真才实情相告。至此,闻一多的相思之情便更加炽烈了。1923年寒假,家信告知,他与高真的第一个孩子就要出世了,闻一多得讯后,感慨万端,“情思不变,连干五昼夜作《红豆》五十首,现经删削,并旧作一首,共存四十二首为《红豆之什》”。(闻一多1923年11月26日《给梁实秋》)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红豆》组诗。这四十二首爱情诗,虽是在五昼夜内连续作成,彼此有一定的联系,但终究还是属于各自独立的篇章,为了方便阐释,又避免啰嗦重复,我们在这里采用趁篇点评的方式,希望能用言简意赅的文字为广大读者的阅读提供一点线索。

  《红豆》之一似整首组诗的“导言”。其中心意象是“红豆”。红豆树本是一种乔木,产生于亚热带,其实赤如珊瑚,民间又称之为相思豆。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里,它常常被作为男女相思的象征。如王维著名五绝《相思》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其实,相思的是什么呢?是人心而已,就这样,“红豆”与“人心”暗暗地产生了联系。在这首诗里,闻一多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这样一种隐隐约约的联系。红豆一粒粒“坠进生命底磁坛里”,那“跳激底音声”就是“静夜思”之时听见的心跳,“这般凄楚”、“这般清切”,亦就是思念之清苦、之焦燥,因为借用了“红豆”的意象,诗显得含蓄而美丽。

相思着了火,
有泪雨洒着,
还烧得好一点;
最难禁的,
是突如其来,
赶不及哭的干相思。

  要理解这一首诗,需知道闻一多的结婚经历。1922年寒假,就在他即将出国前夕,奉父母之命赶回浠水与姨表妹高孝贞完婚。在此之前,两人仅见过一面,他们之间的感情完全是婚后逐渐培养起来的,但就在新婚的5个月后,闻一多就登上了开往美国的客轮。可以想象,此时当正是两人的感情炽热之时,这也就如诗中所说:“是突如其来,/赶不及哭的干相思。”闻一多别出心裁地将“相思”也分了干与湿,而以“干”来概括自己的因仓促的离别而带来的心绪烦乱。

意识在时间底路上旅行:
每逢插起一杆红旗之处,
那便是──
相思设下的关卡,
挡住行人,
勒索路捐的。

  诗人沿着时间的轨道向过去追溯。红色是交通中止的讯号,所以凡插着红旗的地方,诗人的记忆都不得不停下来仔细揣摩、品味。关卡多,说明在闻一多的爱情故事中,令人难忘的部分甚多。而在闻一多本人的诗歌意象系统中,金钱财物通常都象征着男女之间的感情份量。(参见《贡臣》、《诗债》等诗)这也就是本诗所谓的“勒索路捐”。

袅袅的篆烟啊!
是古丽的文章,
淡写相思底诗句。

  闻一多不只一次地通过“袅袅的篆烟”来表达心中的爱情。《香篆》一诗曾说:“心爱的人儿啊!/这样清幽的香/只堪供祝神圣的你。”以香篆抒情,大概包含着这样几层意思:①对爱人的崇拜。②表现个人感情圣洁无瑕。③表现爱情本身的柔韧和绵长。

比方有一屑月光,
偷来匍匐在你枕上,
刺着你的倦眼,
撩得你镇夜不睡,
你讨厌他不?
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

  相思并不都那么美丽动人,有一些时候,它倒表现为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愁苦之情,或者也可以这样说,相思中的情人是美丽的、温柔的、迷人的,但这永远只是空想的,相思本身却是令人厌倦的、折磨人的,这或许就是“相思”的二重性吧。

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
偷偷地咬了一口,
陡然痛了一下,
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

  这是写相思之情如何产生的。“不作声”、“偷偷”都说明了它的偶发性、突兀性、“奇痒”则表示它对人的纠缠、折磨,而且显然是由内而外的,难以抵挡、难以消除,把美好的感情与丑陋的蚊子联系在一起,化丑为美,显示了诗人咏叹“爱情”的一贯风格:幽默、风趣,并借此有所超脱。

我的心是个没设防的空城,
半夜里忽被相思袭击了,
我的心旌
只是一片倒降;
我只盼望──
他恣情屠烧一回就去了;
谁知他竟永远占据着,
建设起宫墙来了呢?

  形象生动地表现了“相思”与“心”的关系,相思如一支入侵的军队,把“我”的心打得落花流水之后便成了定居的殖民者。与前一首的“蚊子”之喻比较,有它的特色。“蚊子”突出“相思”的细密和微妙,可能属于那种纤弱而幽长的“相思”之情,而入侵的军队则锐不可挡,势如破竹,属于那种热血激荡的“相思”之潮。

有两样东西,
我总想撇开,
却又总舍不得:
我的生命,
同为了爱人儿的相思。

  诗人把“相思”同自己的生命相提并论,当然是突出了这种情感在他内心深处的珍贵;而生命又是人与身俱来的,当生命结束之时,人也就不复存在了。这样,“相思”与生命的粘连是否也就有了某些宿命的味道:他将永远这样的相思下去吗?相思会成为他一生的主要情感吗?在暂时看来是遥遥无期的等待中,闻一多大概也曾不知不觉地冒出过类似的念头。

爱人啊!
将我作经线,
你作纬线,
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
但是一帧回文锦哦!
横看是相思,
直看是相思,
顺看是相思,
倒看是相思,
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怎样看也看不出团圞二字。

  这里借用了一个典故。相传晋时秦州刺史窦滔流放在外,其妻苏蕙思念不已,织绵作“回文旋图诗”寄赠夫君。明人康万民撰有《璇玑图诗读法》,专叙原图是如何组句成诗的。据称图上共有八百余音,纵横往复皆成章句,所以可“得诗四千二百六首”。闻一多也打算织就这样一张“回文旋图”,但却是由各自的生命共同织成,自然就更显珍贵了。

我俩是一体了!
我们的结合,
至少也和地球一般圆满。
但你是东半球,
我是西半球,
我们又自己放着眼泪,
做成了这苍莽的太平洋,
隔断了我们自己。

  以地球喻“我们”的结合、显得多么的雄浑博大;而太平洋竟又是彼此的泪水之河,那么连这分离的悲酸也够惊天骇地的了。极度的夸张手法使这原本是平平常常的夫妻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变得如此的富有浪漫主义气质,“波西米亚”色彩!

十一

相思枕上的长夜,
怎样的厌厌难尽啊!
但这才是岁岁年年中之一夜,
大海里的一个波涛。
爱人啊!
叫我又怎样泅过这时间之海?

  前一首是写“我们”在空间上的隔离,这一首却是写时间上的疏远。一个“岁岁年年”生动地显示了这条时间之河的长度。如果说空间上的太平洋还可以用先进的交通工具比较迅速渡过,那么这条时间的长河则只能是一夜一夜地煎熬。

十二

我们有一天
相见接吻时,
若是我没小心,
掉出一滴苦泪,
渍痛了你的粉颊,
你可不要惊讶!
那里有多少年底
生了锈的情热底成分啊!

  感情贮存得太久太久了,以致都生了锈,终于有一天,当它随着眼泪排泄出来的时候,竟然渍痛了爱人粉嫩的面颊。这一奇异美丽的构思大概包含着这样两重意义:①诗人自己情感之深厚、之浓郁。②对爱人美丽温柔之面影的想象。

十三

我到底是个男子!
我们将来见面时,
我能对你哭完了,
马上又对你笑。
你却不必如此;
你可以仰面望着我,
象一朵湿蔷薇,
在霁后的斜阳里,
慢慢儿晒干你的眼泪。

  这是闻一多在设想将来有一天,他与爱人那动人的相会。他想自己完全不用象现在这样摆出一副“社会的”面孔做人,他的精神是完全放松的、自由的、无所顾忌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此外,他有滋有味地构想着爱人的表情,那张湿蔷薇式的脸,温柔迷人,因“湿”而显得格外娇弱而惹人怜爱,古语有之:“雨后桃花分外娇。”

十四

我把这些诗寄给你了,
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
那也不要紧。
你可以用手指
轻轻摩着他们,
象医生按着病人的脉,
你许可以试出
他们紧张地跳着,
同你心跳底节奏一般。

  在与闻一多完婚前,高真并没有上过正规学校,识字有限,结婚以后才在闻一多的坚持下上了武汉女子师范,所以这才有了诗中的“这些字你若不全认识。”诗人的意思是,他的诗是超文字、超文化的(只能依靠文字来传达的诗太世俗、太普通了!)他的诗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性情,他的灵魂,用他那颗赤裸裸的爱心凝结而成,只有心与心相通,就可以体验到他的搏动。这个时候不识字又有什么要紧呢?文字未必就能传达真性情,文化之发展就有益于人类精神的谐调。当然,这是“弦外之音”。

十五

古怪的爱人儿啊!
我梦时看见的你
是背面的。

  梦本来是难以理喻的,根本无法用逻辑的原理来推导、解释。那么,这一“古怪”的梦境就无法解释了吗?否,千万不要以为这就真是闻一多的梦。诗人的“梦”都是“白日梦”,是他艺术思维的衍射。爱人总是背对着他,正说明他是如此渴望看见她的爱人姣好有貌颜,但不知是为什么──或许是分离得太久以后记忆的模糊吧,或许是对爱人内心世界的某种揣测吧,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未能满足的愿望。爱人因这一遗憾而显得颇为神秘,而诗人的焦渴则更加强烈。

十六

在雪黯风骄的严冬里,
忽然出了一颗红日;
在心灰意冷的情绪里,
忽然起了一阵相思──
这都是我没料定的。

  长夜里的苦苦相思会给人倍添许多烦恼,那不能实现的空想无疑深深地渲染着自我的寂寞体验。但是,在另外一些场合,思念倒也会带一些慰藉,几丝温馨,当人生失意、命运坎坷的时刻,人伦的亲情,家庭的依托都是中国人最坚实的心理支点,尽管依然不乏“空想”,但空想的甘甜似乎总比真实的苦涩要好受一些。诗人把它与“红日”相比,而且是“雪黯风骄”里的红日,其能量之大就可想而知了。

十七

讨诗债的债主
果然回来了!
我先不妨
倾了我的家资还着。
到底实在还不清了,
再剜出我的心头肉,
同心一起付给他罢。

  这一首诗应当与《红烛·青春篇》中的另一首爱情诗《诗债》连起来读。《诗债》说的是爱情唤起了诗人的灵感,赐予他诗情,但当他那些满怀深情的诗歌尚未写就的时候,爱情却悄然而去了,从此诗人欠下了“诗债”,并且这“债”还会“息上添息地繁衍”。在这里,诗人将他与爱人间的感情视作“债主”的归来,于是,这沉重的情感之债将一次性的偿清,他只好搭上了自己的全部财产:物质的和精神的。

  自然,偿还情感之债还是有它富有乐趣的一面,因为在说是“偿还”,又未必就不是一种“收入”。

十八

我昼夜唱着相思底歌儿。
他们说我唱得形容憔悴了,
我将浪费了我的生命。
相思啊!
我颂了你吗?
我是吐尽明丝的蚕儿,
死是我的休息;
我诅了你吗?
我是吐出毒剑底蜂儿,
死是我的刑罚。

  将情人的心与旁观者的心作一有趣的比较,是这首诗的表层意义。在旁人看来,情人的相思无异于自我消耗,自我折磨,而在情人看来,这却正如春蚕吐丝,蜜蜂吐刺,完全属于他心甘情愿的选择。但显而易见,旁观者的议论也有它清醒的一面,理性的一面和正确的一面。所以,在“文本”的意义上,这首诗又包含着另外一层意义,即既表达自我的赤诚,又显示了自我的艰辛──两层意义都有必要向远方的爱人交待明白。情人的心也包容着普通人的复杂性。

十九

我是只惊弓的断雁,
我的嘴要叫着你,
又要衔着芦苇,
保障着我的生命。
我真狼狈哟!

  这一首诗实际上就是对前一首中那复杂的两层意义的解说,只不过是更为形象化罢了。对于情人而言,爱人因爱而生的种种“狼狈”却是非常可爱的,可爱之余也生出一点“可怜”来。爱与怜的统一就是爱情本身的巩固。

二○

扑不灭的相思,
莫非是生命之原上底野烧?
株株小草底绿意,
都要被他烧焦了啊!

  不要认为这是诗人的担忧。“火”也是生命运动必不可少的动力,永远都没有“火”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没有“野烧”的绿意是干枯的“绿意”。在爱情的原野上,正应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二一

深夜若是一口池塘,
这飘在他的黛漪上的
淡白的小菱花儿,
便是相思底花儿了,
哦!他结成青的,血青的,
有尖角的果子了!

  这是一幅象征性的画面。深夜的池塘显得宽阔浩大而深邃,这正象是诗人那情感荡漾着的胸怀,小小菱花就仿佛是他那纤细的相思之心,“淡白”喻其圣洁,“血青”饱含苦涩,果实的尖角又似他执拗的愿望。诗人是把自己的全付心灵都投入到了这一自然景物中,因而才产生了这样“天人相应”式的场面。

二二

我们的春又回来了,
我搜尽我的诗句,
忙写着红纸的宜春帖。
我也不妨就便写张
“百无禁忌”。
从此我若失错触了忌讳,
我们都不必介意罢!

  这是诗人在有意无意地沟通他与爱人的精神世界:他希望爱人与他都互相彻底地打开心扉,让自由之风吹遍他们的生活,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撕下一切传统夫妻“齐眉举案”之类的假面,这就是真正的“百无禁忌”。事实上,从完婚的那一天起,闻一多就努力地贯注着这一“自由”的精神,他反对按旧式礼仪举行婚礼,提出三个要求:一、不拜天地祖宗;二、不向长辈嗑头;三、不坐床。在闻一多的坚持之下,家里也“破天荒”地应允了。

二三

我们是两片浮萍:
从我们聚散底速率,
同距离底远度,
可以看出风儿底缓急,
浪儿底大小。

  闻一多把他和爱人放在命运兴风作浪的水池之中。风显示着命运的力量,而随风飘摇的浮萍便是薄命的情侣。新婚而别,而且是乘上了颠簸摇晃的远洋轮,这不就真的象是一叶浮萍吗?思前想后,闻一多觉得命运对他们太不公正了。

二四

我们是鞭丝抽拢的伙伴,
我们是鞭丝抽散的离侣。
万能的鞭丝啊!
叫我们赞颂吗?
还是诅咒呢?

  这首诗与前一首约略相似,“鞭丝”与“风”都是外部世界的力量。只不过,“风”更象是来自冥冥世界的不可捉摸的命运之力,而“鞭丝”则更象是某种社会性的力量。闻一多夫妻的结合是社会力量作用的结果(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鞭丝抽拢的”;他们的分离也与社会力量有很大的关系,(世俗意义的功名观念)“是鞭丝抽散的”。那么,对于这类的“鞭丝”,诗人究竟是赞颂呢,还是诅咒呢,显然难以回答,例如当鞭丝将把他们“抽拢”时,也许诗人心中充满了诅咒,而真正“抽拢”之后,却又很可能生出了一种赞颂。

二五

我们弱者是鱼肉;
我们曾被求福者
重看了盛在笾豆里,
供在礼教底龛前。
我们多么荣耀啊!

  这是诗人对他们夫妻结合的回忆。他们的婚姻完全是按封建礼教的要求,由闻氏家族一手撮合的。因这些撮合者的初衷自然不会是为了他们夫妻的幸福,所以诗人一针见血地称他们为“求福者”,为各自的利益打着算盘,年轻男女都是他们利益的“牺牲品”。但是,这又是什么意义上的“荣耀”呢?对于撮合者,这是他们宗族权力和地位的“荣耀”;对于一位在现代自由观念下生长起来的青年则颇有几分辛酸、几分悲壮,是讽刺性的“荣耀”。

二六

你明白了吗?
我们是照着客们吃喜酒的
一对红蜡烛;
我们站在桌子底
两斜对角上,
悄悄地烧着我们的生命,
给他们凑热闹。
他们吃完了,
我们的生命也烧尽了。

  这是诗人在继续追忆他们夫妻的结合。这是对婚礼上一个典型性场景的回忆:灯红酒绿,高朋满座,杯盘狼藉,笑语喧天。一向欲清苦的、一向拘谨的中国人充分利用这一难得的“喜庆”,尽情享受人生。食上的需要和诸种变态的生理欲望都自由自在地攫取自己的满足,谁怀着一腔赤诚、谁有着一颗真挚的心来为一对新人祝福呢?于是,新婚的人反倒成了陪衬,成了玩偶。用自己默默无语的忧郁来作他们餐桌上的调料。闻一多是“过来人”,他对此深有体会。

二七

若是我的话
讲得太多,
讲到末尾,
便胡讲一阵了,
请你只当我灶上的烟囟。
口里虽勃勃地吐着黑灰,
心里依旧是红热的。

  这一首诗应当和前两首诗连起来读。诗人在连续不断的缠绵抒情之中,忽然转向了对他们“包办婚姻”的一些回忆,并流露出了辛酸和悲愤的情绪。也许,在这个时候,他猛然悟出在这种爱情诗中来大谈“礼教婚姻”是并不合适的,也极会给对方造成误会,认为他这是在有意挑剔他们不幸的过去,所以诗人又补上了这么一段:纯当胡言乱语吧,请不要在意!

  那么,闻一多是不是真的对他这既成事实的包办婚姻有所微词呢,这恐怕只有诗人自己才能回答了!

二八

这算他圆满底三绝罢!──
莲子,
泪珠儿,
我们的婚姻。

  “莲子”象征纯洁无瑕的心灵,“泪珠儿”象征坎坷的人生。“我们的婚姻”则是亦忧亦喜,滋味难辨,那么,“他”是谁?应当是指“命运”,这三样东西恰恰是“命运”的赐予,又代表每一个人主要的生命成份。

二九

这一滴红泪:
不是别后的清愁,
却是聚前的炎痛。

  纯粹的自我宽怀之辞。“别后的清愁”似遥遥无期,希望微茫,而“聚前的炎痛”当然就是有限的痛苦了,即将来到的团聚可以使这点小小的炎痛变得微不足道。

三○

他们削破了我的皮肉,
冒着险将伊的枝儿
强蛮地插在我的茎上。
如今我虽带着瘿肿的疤痕,
却开出从来没有开过的花儿了。
他们是怎样狠心的聪明啊!
但每回我瞟出看花的人们
上下抛着眼珠儿,
打量着我的茎儿时,
我的脸上就红了!

  这是一个象征性描写:诗人自喻为根茎,而爱人则是鲜花的枝条,被他人强制性地“嫁接”在了一起。于是,诗人的身边便开出了一朵鲜花,但这被“嫁接”的往事却已经成了诗人一段难堪的经历,他羞于在外人面前表露,也唯恐被他人识破!由此,我们可以相当清晰地见出闻一多对他婚姻生活的某种难以补偿的遗憾。不过,他既然能够把这种稳秘的情感大胆地写入献给爱人的诗歌里,也足以见出他的真挚与坦白。

三一

哦,脑子啊!
刻着虫书鸟篆的
一块妖魔的石头,
是我的佩刀底砺石,
也是我爱河里的礁石,
爱人儿啊!
这又是我俩之间的界石!

  闻一多对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进行清醒而冷静的反思,他清楚地看到了文化上的差距是他们之间很难弥合的隔阂了(“界石”),而他自己又是如此的热爱着他的“砺石”,绝对不可能因为爱情而牺牲自己的事业追求。他把这一差距毫不掩饰地剖析出来,是不是也是对爱人的某种含蓄的提示和催促呢?

三二

幽冷的星儿啊!
这般零乱的一团!
爱人儿啊!
我们的命运,
都摆布在这里了!

  这首诗的中心在于一个“乱”字,它是承接前两首诗的情绪而来。诗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情感世界里可能发生的种种危机。这样,未来的婚姻关系将会是怎样的呢?诗人难以想象。

三三

冬天底长夜,
好不容易等到天明了,
还是一块冷冰冰的,
铅灰色的天宇,
哪里看得见太阳呢?
爱人啊!哭罢!哭罢!
这便是我们的将来哟!

  天明不见太阳,“五四”以后的现代青年竟还不能在爱情婚姻上自作主张,以致种下了这样的苦果,对闻一多是不幸的,对高真也是不幸的。

三四

我是狂怒的海神,
你是被我捕着的一叶轻舟。
我的情潮一起一落之间,
我笑着看你颠簸;
我的千百个涛头
用白晃晃的锯齿咬你,
把你咬碎了,
便和樯带舵吞了下去。

  海神与扁舟间的关系显然是变幻莫测的,有时带给它自由和轻快,有时则带给它难以忍受的折磨,甚至还可能有死亡的威胁。闻一多坦白地表现了他对高贞的复杂感情。这种情感在他看来有时可能是相当冷酷的。这是诗人的“忏悔录”。

三五

夜鹰号咷地叫着;
北风拍着门环,
撕着窗纸,
撞着墙壁,
掀着屋瓦,
非闯进来不可。
红烛只不息地淌着血泪,
凝成大堆赤色的石钟乳。

爱人啊!你在那里?
快来剪去那乌云似的烛花,
快窝着你的素手
遮护着这抖颤的烛焰!
爱人啊!你在那里?

  自然界的风暴有时不过是人内心世界风暴的写照,心灵的颠簸摇撼就要把那爱的红烛弄灭了,爱人的态度在这个时候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至少闻一多是这么看的),“爱人啊!你在那里?”从地理空间上讲,她远在大洋对岸;从心理空间上讲,她又似乎不知去向。

  从闻一多的实际人生来看,这只颤动的红烛终究没有熄灭,可见,爱人还是伸出了那双“素手”。

三六

当我告诉你们:
我曾在玉箫牙板,
一派悠扬的细乐里,
亲手掀起了伊的红盖帕;
我曾著着银烛,
一壁撷着伊的凤钗,
一壁在伊耳边问道:
“认得我吗?”
朋友们啊!
当你们听我讲这些故事时,
我又在你们的笑容里,
认出了你们私心的艳羡。

  这是诗人新婚之时最温馨迷人的一幕。掀起盖帕,撷着凤钗,在新人的耳边呢喃耳语,而最意味深长的语言是“认得我吗?”高真在少年时曾与闻一多见过面,今日相见,似曾相识,相识的一面生出一股温情,而不相识的一面又透着几分朦胧的诱惑。因而不论从什么意义上讲,新婚的这一时刻都是让人陶醉的。

三七

这比我的新人,
谁个温柔?
从炉面镂空的双喜字间,
吐出了一线蜿蜒的香篆。

  诗人回忆起初夜的新房,夜深人静,客人散去,只剩下“你”和“我”,暖洋洋的房间里红烛高照,大红喜字映射出喜悦温顺的光彩,香烟袅袅之中,含羞的新人静坐榻前,默默无语。闻一多显然被这一气氛迷住了,新人、新房、喜字、香篆都散发着浓郁的温柔气象。

三八

你午睡醒来,
脸上印着红凹的簟纹,
怕是链子锁着的,
梦魂儿罢?
我吻着你的香腮,
便吻着你的梦儿了。

  这可能也是闻一多密月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情景吧。

  以上三首都是诗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意象,在经历了那一番情感危机之中,诗人有意识地在记忆之中搜寻了这些最美好的故事,用作维系他们情感的纽带。

三九

我若替伊画像,
我不许一点人工产物
污秽了伊的玉体。
我并不是用画家肉眼,
在一套曲线里看伊的美;
但我要描出我常梦着的伊──
一个通灵澈洁的裸体的天使!
所以为免除误会起见,
我还要叫伊这两肩上
生出一双翅膀来。
若有人还不明白,
便把伊错认作一只彩凤,
那倒没什么不可。

  闻一多是画家。画家自有它心目中的艺术偶像,有它的“安琪儿。”在这里,他努力将爱人的形象与他的艺术偶像叠化为一体,于是,来自中国乡村的朴素的女子也有了这西洋天使的美丽。艺术家的“白日梦”满足了现实人生的匮乏,平衡了诗人的心理。

四○

假如黄昏时分,
忽来了一阵雷电交加的风暴,
不须怕得呀,爱人!
我将紧拉着你的手,
到窗口并肩坐下,
我们一句话也不要讲,
我们只凝视着
我们自己的爱力
在天边碰着,
碰出金箭似的光芒,
炫瞎我们自己的眼睛。

  在经过了以上一系列的情感修补、艺术补充之后,诗人深信他们的爱情又是牢不可破了,是任何大自然的力量都无法拆散的。

四一

有酸的,有甜的,有苦的,有辣的。
豆子都是红色的,
味道却不同了。
辣的先让礼教尝尝!
苦的我们分着囫囵地吞下。
酸的酸得象梅子一般,
不妨细嚼着止止我们的渴。
甜的呢!
啊!甜的红豆都分送给邻家作种子罢!

  这是诗人在对他们爱情故事进行重估,其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但都充满了爱情,贯注了相思(“红色的”),他希望,所有的苦涩和辛酸都到此为止,作为历史的“中间物”,“邻家”的后代又应该享受那纯粹甜密的爱情。这是闻一多对现代中国青年的爱情的真诚祝愿。

四二

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
单单忘记了你。
但我的歌儿该当越唱越新,越美。
这些最后唱的最美的歌儿,
一字一颗明珠,
一字一颗热泪,
我的皇后啊!
这些算了我赎罪底菲仪,
这些我跪着捧献给你。

  这可以算作《红豆》的“尾声”。在这首诗里,最值得注意的有两点:其一,为什么说“我唱过了各样的歌儿,/单单忘记了你。”诗人是在什么样的意义上“忘记了”爱人呢?其二,忍受着彼此的分离,痛苦本来就够受的了,为什么还要说“赎罪”?赎什么罪?我认为,闻一多当然不是真的“忘记了”爱人,恰恰相反,他记得太清楚太清楚了,有时还因而产生了种种烦恼。这里所谓的“忘记”是指诗的表现内容而言的:诗人的确是更注意表现自己的这一方面的思想感情,而较少描写“爱人”那一面的思想感情。这似乎有些不平等,不公允,并且还因之而显得有些主观、有些武断和一厢情愿,甚至还流露出了对这一婚姻的一些许疑、困惑和烦恼,所以当诗人冷静之后,当理性的道德意识重新支配着他们的思想感情时,他就会感到深深的“有罪”、“有愧”,因此,也就特别地强调,“这些最后唱的”歌儿最美,因为在最后的诗篇中,诗人又充满了柔情蜜意,满怀对未来的展望。

  从总体上看,《红豆》组诗并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纯粹的“爱情诗”,它兼有现代爱情诗与传统“寄内”的一些特征,侧重于抒情者自我的抒怀,也并不着意表现爱情历程中的风风雨雨,并且显而易见的是,闻一多仍然有他自己的现实性考虑,有他在这一婚姻生活中的复杂感受。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