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啊!我的灵魂底灵魂!
我的生命底生命,
我一生底失败,一生底亏欠,
如今要都在你身上补足追偿,
但是我有什么
可以求于你的呢?

让我淹死在你眼睛底汪波里!
让我烧死在你心房底熔炉里!
让我醉死在你音乐底琼醪里!
让我闷死在你呼吸底馥郁里!
不然,就让你的尊严羞死我!
让你的酷冷冻死我!
让你那无情的牙齿咬死我!
让那寡恩的毒剑螫死我!

你若赏给我快乐,
我就快乐死了;
你若赐给我痛苦,
我也痛苦死了;
死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死是我对你无上的贡献。

  曾有人说过,人生最没有自我选择能力的事有两件,其一是出生,其二是死亡。人不能决定自己能否降生在自己所满意的家庭里,同样,人也不能在一切心满意足之后,从从容容地迎接死亡。死亡的降临经常都是偶然的,不期而遇的,并且难免不伴随着巨大的痛苦。死亡唤起人们纷纷扬扬的思绪,死亡也刺激着人们的胆识与出奇的行动。

  与“死亡”话题相辅相成,人似乎也在尝试着从行动上反抗死亡:尽可能的延续生命是一种意义的“行动”,在死亡尚未降临之前尽情创造、尽情享受,这是又一种意义的“行动”;但主动地走向死亡,把死亡置于人主观意志的控制之下,这样的“行动”似乎最为惊心动魄。

  当然,充满理性精神的人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地自杀,他自作主张的死必定是为了某一灿烂的目标,为了某一值得献出生命的理想。

  闻一多的《死》所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行动”,当然,这并不是真正的“行动”,而是闻一多在思想上所完成的“行动”,是想象中的“行动”,不过,诗人总是将想象与现实联为一片的,他想象中的“死”未必就不比现实中的“死”更真诚、更动人。

  那么,闻一多缘何而“死”呢?是为了“你”,亦即异性、亦即理想的爱情。

  爱情何尝又不是人生的快乐。闻一多不尽情享受,反倒要觅死觅活,这又是为什么?

  诗的第一段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诗人看来,他的这一生,失败太多,亏欠太多,这样人生实在太沉重、太让人不堪承受了。就在这时,“你”出现了,有如一道绚烂的彩虹出现在磅礴大雨之后的清晨,有如一道甘泉,流向干涸的沙漠,“你”就是“我”这荒凉生命的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动力,也就是“我的灵魂底灵魂”“我的生命底生命”,诗人当然渴望在这样一个理想的异性身上“寻找”、“追偿”。可能是他所经历的孤独与痛苦实在不堪回首了吧,他显然是将自己的全部生命都交付到这样的一个“你”身上。那么,当“你”款款步入“我”的生命,“我”又将如何迎接,如何接受呢?疲惫的诗人仿佛陷入了些许的迷乱:“但是我有什么/可以求于你的呢?”爱吧,却竟然不知如何的爱!

  迷乱当中是不是也包含着这样的一层潜意识心理:这大驾光临的爱对“我”这样一个总是充满失败与亏欠的人来说实在过分珍贵和罕见了,他竟难以相信同时又产生了无限的伤感来,这突如其来的人生之光是否也会突如其来地消逝呢?他是如此的珍惜、如此地眷恋着这“生命底生命”。愁喜交集之中,选择也就出来了,与其让“你随风而逝”让荒凉重新布满“我”的人生,还不如就此“死”在这瞬间的快乐之中,于是“死亡”就成了诗人自我超越、自我升华的理想途径,诗人在意识上战胜了死亡的恐惧,进入到只属于他生命的大自由大快乐之中。

  紧接着,诗人一口气推出了四种意义的死亡方式:淹死、烧死、醉死、闷死。当然每一种“死”同时也把诗人带到了那令人心驰神荡的美境当中:在她“眼睛底汪波里”,在“心房底熔炉里”,在“音乐底琼醪里”,在“呼吸底馥郁里”,恋人的眼睛、心房、声音以及呼吸构成了一个无比美妙、无比靡丽的新世界,它与我们周遭的现实判然有别,因美而死,为理想献身,这是“五四”时代的闻一多一再涌起的意念。

  此时,诗人内心泛起的爱意已再难平伏。它的灵魂已经牢牢地附着在了爱人的那一面,“死”也成了几乎唯一的念头,他设想,一旦爱人突然翻脸无情,对她冷眼相对,那么,他也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一种“死”表面上看似乎充满酸楚,充满委屈,不再是诗人主动选择的结果;其实不然,在一位狂热的崇拜者面前,再刻薄无情的女性也不会真正咬下“无情的牙齿”,刺出“那寡恩的毒剑”。显而易见,“死”依然是诗人自我意识的产物,他是如此的珍惜那爱与美的幻境,尽管现在连这一幻境也可能消逝,但除此之外,那身后的世界更丑恶,更让人不堪忍受。与其继续在世界上苟且偷生,还不如就此爽快地死去!无论是第一种意义的死还是第二种意义的死,都显示了诗人对美与爱的崇拜、珍惜和对不幸命运的控诉、抗议。

  朱自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中曾讲了这样的意思,中国一向缺少爱情诗,有的只是“寄内”之类的东西。这是与中国诗人一向缺乏独立、强壮的个性意识有关,而爱情总是属于成熟男女的自然情感。我们也可以看到,由于中国诗人个性“弱化”,以及审美趣味上的“和平”趋向,他们也较少将爱情与人的终极关怀——死联系在一起。在中国人的无意识中,为区区儿女之情而觅死觅活实在有伤“男子汉大丈夫”之气概!其实问题绝非如此单纯,当爱与死的意象大量出现在西方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歌中时,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死”并不意谓着因“爱”而生的虚弱,主动的“死”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都与“怯弱”无关,在苦难的世界上,活下去有时倒不一定是件难事,而要面对面地正视死亡则不那么简单。那么,为爱(它很可能是虚幻的)而献身就一定那么值得么?这是二十世纪西方诗人所要回答的问题了,但十九世纪的贡献却是无法抹煞的。

  对于闻一多的“爱与死”,似也应从这样一个历史发展的背景来加以肯定。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