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风波

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
那知他会烧的这样狂!
他虽散满一世界底异香,
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
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
满天,把我的两眼障瞎了;
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
象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
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地讲:
(但你的心也雷样地震荡)
“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
一个好教训哦!”说完了笑着。
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
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

  《风波》是一首极富特异性的“情诗”。它不象二十年代初期一般情诗那样怯弱而羞涩,也不象同时代的“湖畔情诗”那样带着孩子般的甜蜜和单纯,闻一多的情诗是受过灼伤的,无论多么热烈,也不显露出表面的喜悦和轻狂,正如他的作人一样。

  诗人对爱是虔诚的,“我戏将沉檀焚起来祀你”,一开始就点出了这爱的珍贵,然而这珍贵的爱竟来得如此之难,在诗人纯洁而执着的追求中还要陡起“风波”。“那知他会烧的这样狂!/他虽散满一世界底异香,/但是你的香吻没有抹尽的/那些渣滓,/却化作了云雾/满天,把我的两眼障瞎了;”青春的盲动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看不见你,/便放声大哭,/象小孩寻不到他的妈了。”诗人以双目失明这一人生中极度的不幸,来比喻爱情追求中的风波。它不仅导致个体生命的残缺,更预示着美好追求的破灭。如果全身心投入的奋斗变成了徒劳,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于是年轻的心灵放声大哭,急于寻找爱的归宿。虽然这风波只是诗人极富戏剧化的虚拟,但那动人的真情却是不掺半点水分的。终于,真挚的爱心得到回报:“立刻你在我耳旁低声的讲:/“在这里,大惊小怪地闹些什么?”一句温存的话语,一个明媚的笑,驱散了那突如其来的风波留下的阴影,使“我”的心重新在温暖中复活。对爱的执着渴望几乎铸成大错,爱河中的银帆也会陡遇风波,经历了一番风险锤炼的“我”再也忍不住对爱的呼唤:“爱人!这戏禁不得多演;/让你的笑焰把我的泪晒干!”情人的笑象光艳的火焰,能将一切悲痛和苦难化为轻烟。“我”经历了风波的险恶,终于重新回到了爱的光环中。

  《风波》是情诗,但又绝不仅仅是一首情诗,它那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的波浪型曲线,典型地体现了“五四”一代青年在现实斗争中的情感变化。如果我们推进一层,将“我”视为“五四”青年的群体象征,将“爱人”看作一切美好追求的话,那么,“风波”则是一代青年在追求生活与事业的理想图景时必然遇到的挫折与磨难。现实的一切羁绊着他们的手脚,更有那沉檀香雾般阴险的陷阱,貌似芬芳馥郁,实际上却隐含了无限杀机,能“障瞎”追求者的双眼。焚沉檀是“我”主动选择的行动,但又是极为错误的一举,险些使“我”前功尽弃,毁于一旦。真如那爱人所说的“一个好教训哦!”在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中,初涉人生的青年很难一开始就走上追求理想的直路,他们很容易受到一些假象的迷惑,做出如“焚沉檀”一般虔诚而又幼稚的行动,引起恶浪骤风的侵扰。在初次遭遇的人生风波中,他们很可能“放声大哭,/象小孩寻不见他的妈了。”但只要爱与美的理想向他们发出呼唤,他们就会顶住风波的戕害,重新振作起来,让理想的“笑焰”把痛苦的“泪晒干”。不管诗人是否有意,《风波》都向读者提供了一种“五四”青年追求理想而中途受挫并继而奋进的象征化模式,体现了一种极为典型的时代情绪。这样的内涵也许不是这首14行小诗包容得下的,但它的确给我们提供了一种“五四”时代的精神气息。

(阎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