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雨夜

几朵浮云,仗着雷雨底势力,
把一天底星月都扫尽了。
一阵狂风还喊来要捉那软弱的树枝,
树枝拚命地扭来扭去,
但是无法躲避风底爪子。

凶狠的风声,悲酸的雨声──
我一壁听着,一壁想着;
假使梦这时要来找我,
我定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
还剜出我的心来送他作贽礼,
他要收我做个莫逆的朋友。
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
泪痕满面的曙天白得可怕,
我的梦依然没有做成。
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
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

  《雨夜》写的是诗人在一个“雨夜”里失眠的种种感受。

  人为什么需要睡眠?这可以有多种解释,诸如“睡眠是人的生理要求”,“睡眠可以使人消除疲劳”,“睡眠能调节人的生理机能”等等。但是,对于诗而言,诸如此类的回答都过分富有“生理特征”了。诗是玄想的,诗人都不大关心生理物质状态,他们是天生的没有理论教条的“心理学家”。人为什么需要睡眠?这可能就是他回避常态生活的某种生理需要吧。弗洛依德不就认为,遗忘、笔误也是人对现实的某种逃避或者讳忌么?

  诗人要回避的是什么呢?是“雨夜”,更确切地说,是“雨夜”的残酷暴戾的景象。

  你看,电闪雷鸣,乌云把美丽的星月一扫而尽;狂风呼啸,拼命地摧残着“那软弱的树枝”,风声如野兽般凶狠地咆哮,雨声似世界发出的悲哀的呻吟……

  就在这个时候,诗人产生了入睡的要求,他是想借“入睡”来减轻“雨夜”的心理负担。

  而且,这还不是那种一无知觉的酣眠。诗人不仅仅是要离弃这个世界,他还需要进入另一个新的世界,“回避”中产生了“创造”,于是,“梦”的价值就显示了出来。诗人“要永远拉着他,不放他走”,还要剜出心“来送他作贽礼”,这都是表达他对梦的焦渴。“梦的内容在于愿望的达成,其动机在于某种愿望。”(弗洛依德语)可以想象,诗人梦中的世界将是美丽的、和平的,与现实的“凶狠”、“悲酸”形成鲜明的比照。

  其实诗人哪里又是要回避“雨夜”呢?他不过是因“雨夜”的景象而产生了对现实人生的某些联想罢了。

  在“雨夜”里,出现了两种力量悬殊的事物:风雨雷电与树枝。风雨雷电很有“势力”,傲慢狂浪,残酷无情,而树枝却是这样的“软弱”,无依无靠,它唯一可干的事就是“躲避”,可怜地“扭来扭去”,但终究还要无济于事,这是让人多么容易地想到了人生世界上的争斗呀。弱小者并没有发起进攻,他仅仅盼望着能够略微自由地存在,但是命运的风浪却绝不会因他的“弱小”而宽大为怀,在暴虐者突如其来的打击下,弱小者难逃命运的劫数。闻一多,这位刚刚从宁静和睦的乡村家庭步入大都市求生的青年,他显然深深体味了孤立无助的痛苦,在内心深处不时意识到自身的“弱小”,又对人生世事的凶险怀着本能的敏感,这两种体验盘据在他心灵之中。在这样一个雨夜,自然界弱肉强食的境况出现在诗人眼前,于是他平素的人生体验就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自然与社会对应着,而诗人匍匐在电闪雷鸣的天宇之下,愈发显得羸弱、孤独,如同那吱吱摇晃着的树枝。

  雷雨之中,是一位青年人对茫茫生存世界、漫漫人生长途的恐惧、疑虑。

  那么,睡吧,做梦吧。做一做那青春的梦,他不是正热衷于唯美主义的艺术理想吗?或许,那纯美的世界将升起在梦中。不过,诗人似乎也明白,这“莫逆的朋友”毕竟也是飘忽不定的,并不受主观意志的操纵,所以才如此痴迷,如此泪流满面地发着誓:“不放他走”!

  一方是人生暴戾景象的上映,一方是毫无把握的乞求,触目惊心的终究难以掩饰,彼岸的梦幻恰恰会因理性的追索而无影无踪,这是多么难熬的一夜呀!诗人经受着威胁、压迫,又体验着精神折腾的苦味。天亮了,“风声还在树里呻吟着”,曙光刺痛了他那惺松疲倦的双眼,他未能在入睡中回避世界,又未能在美梦中创造世界。

  白天永远是属于那些匆忙的人们,那些正不满尘世欲望的人们。无论对于什么人而言,白天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鼓励,是一种煽动,所以说曙光降临大地的时刻,诗人倒仿佛从失眠的焦躁中振奋起来,青年人那强烈的进取欲与拼搏意志昂然升腾,于是,思想深处发生了一场“质”的革命:“哦”!原来真的已被我厌恶了,/假的就没他自身的尊严吗?”生命竟技场上的残酷是人间的“真相”,而美丽的梦境则是虚假的幻影,无论你愿意与否,无论你承担与否,“残酷”总是无法变更的事实,对于每一个渴望发展的生命而言,你只有勇敢地面对它、正视它,最后鼓足力量去战胜它,此外别无选择!把疑虑和怯弱都给长夜吧,白天等待着你的意气风发。假如“真的”世界被你背弃了,那么“假的”世界也未必就会光临,你最终将是一无所有。命运总是特别青睐那些奋斗不息的强者。

  借自然风霜雨雪抒发现实人生的感怀,这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中国诗人在自然的形象中寻找自我生存的映照。《雨夜》写“雨夜”,写诗人的失眠,表达了对生存的基本态度。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样的一个认识发展过程中,却充满了诗人的自我否定精神,他表现着自己回避现实的愿望,反映出的却是毫不回避的追求,仅从这里,我认为似已超越了中国传统诗人的思想境界。中国古典诗人不乏敏锐的心灵,不乏对世界的深刻感受,也不乏自己的瑰丽的人生理想,但却往往沉溺于超脱现实的梦幻而不能自拔,更没有自我否定的勇气。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