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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
第4期
目 录

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圆圈内文字新解

曹 峰
(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

 

  《文物》2006年第6期,陈松长先生在一篇名为《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初探》的论文[1](以下简称“陈文”)中公布了一幅帯有文字的马王堆汉墓帛图。帛图见于该期《文物》的封二。此图残存大半,幅宽约24厘米、幅长约20厘米。“陈文”介绍说,帛图构造类似一个式盘:

  这幅帛图分三层布局,最外一层是朱绘方框,在方框内侧题有文字。第二层是用青色绘的圆圈,在圆圈外侧题有文字。第三层是在圆圈的正中,用墨书文字组成一个如云气一样回环的圆,文字是从圆心开始向外旋转书写,其形状与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中所绘日晕、月晕之类的云气图有些类似,具有明显的图式意味。

  就是说,在一幅画成外方内圆的类似式盘的图案上,三段不同内容的文字分别书写在三个部位。“陈文”考释圆圈正中旋转书写的文字如下:

  应于淦,行于□,心之李也。□淦无□,□无不行淦。至而应和,非有入也。蔡解而忘,非有外也。

  “陈文”考释圆圈外侧残存文字如下:

  ……广言。终日言,不为言。终日不言,不〔为〕[2]无言。……言,必……怪……故……

  “陈文”考释最外层即方框内侧残存文字如下:

  物则有形,物则有名,物则有言,言有〔不言〕[3],……明……以智(知)……归。

  “陈文”认为最中间的文字和“道”有关,第二层的文字和“言”有关,最外层的文字则和“形名”有关。通过与出土文献《恒先》、《黄帝四经》相对比,“陈文”在最后总结说:

  这件残存的帛图就是借助数术家的六壬式盘所隠含的天地关系,用简明的语言来阐述形名学说基本内容的一幅图,它应该是附属于帛书《黄帝书》的一幅直观性的简明图谱。

  “陈文”认为圆圈正中的“淦”字疑读为“榦”,古音中两者均为见母侵部字,可以通假。“榦”和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十大经·行守》所见“天有恒榦、地有恒常”之“恒榦”有关,“榦”或为“恒榦”之省,也就是形名哲学中那种虚无有的“道”。“陈文”引用了《黄帝书·道法》中以下文字作为证明。

  见知之道,唯虚无有。虚无有,秋毫成之,必有刑(形)名。刑(形)名立,则黒白之分已。故执道者之观于天下也,无执也、无处也、无为也、无私也。是故天下有事,无不自为刑(形)名声号矣。刑(形)名已立,声号已建,则无所逃迹匿正矣。

  “陈文”还引用《恒先》中描述宇宙生成论的文字,如“浊气生地,清气生天”,“有或焉有气,有气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来解释圆圈正中用回旋状文字组成的云气图案,认为圆圈正中文字表述的是“榦”即虚无有的“道”和“气”相辅相承的关系。“这圏回旋状的文字图式似乎正意味着‘气’是天地生成的核心,或者说是天地万物生成的根源”,“可见形名的产生,都是由虚无有的‘道’所决定的。这虚无有的‘道’在‘有’之先,而‘气’亦在‘有’之先,所以,帛书中心这圏云气状的文字多少隠含着气生万物的哲理也许并不是很离谱的事。”

  可见,“陈文”所有的推导,都以将“榦”和“道”联系起来为前提,如果这个前提不成立,那以下数项就都有重新考虑之必要。

  1.此图是否阐述了道和形名的关系。
  2.此图由回旋文字形成的图案是否和“气”有关。
  3.此图是否象征着由内向外生成的关系。
  4.此图是否可以断定为附属帛书《黄帝四经》的简明图谱。

  笔者试图对圆圈正中旋转书写的文字作出新的考释,由于考释结果不同,笔者对“物则有形”图整体意义的理解也有所不同。在此,首先提出结论,第一,“淦”字当读为“阴”。第二,由回旋文字形成的图案和“气”无关,当为“心”的象征。第三,此图通过天地区别内外,强调两者截然不同,但并无由内向外生成的意含。第四,难以断定此图为附属帛书《黄帝四经》的简明图谱,反而有可能是阐释道家“心术”理论的简明图谱。

  首先,笔者以为“淦”字当读为“阴”,“淦”字为见母侵部字、“阴”为影母侵部字,两者韵部相同,见母和见母均为喉音,音近可通。出土文献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通假例,上博楚简《用曰》篇中有“淦则或淦,易则或易,民日愈乐”,整理者张光裕先生读为“阴则或阴,阳则或阳,民日愉乐”[4],从《用曰》篇上下文看,“淦”字读作“阴”,显然是合理的解释,得到了学者们的认同。笔者将此图中“淦”读作“阴”,与圆圈内文字整体文意有关,以下展开相关内容的考释[5]

  “应于淦,行于□”二句,从帛图看,“行于”后面这个字并非残缺,但十分模糊,笔者以为,很有可能还是个“淦”字,因为字形上有相似之处。另外,其字左侧似从“言”,或从“水”,但右侧看不清楚。从文意上推测,也有可能是个“虚”字,“虚”字意义和“阴”近似,与下文“心之李”、“非有入”、“非有外”相对应。

  “心之李也”,如“陈文”所言,为“心之理也”。“李”、“理”相通,在《黄帝四经》中十分多见,相似字形,除“陈文”所举《九主》篇“诤李皆塞”的“李”字可以读为“理”外,作为与之相似的句型,可以举出以下用例:

 极而反,盛而衰,天地之道也、人之李(理)也。《黄帝四经·四度》

  始于文而卒于武,天地之道也。四时有度,天地之李(理)也。日月星晨(辰)有数,天地之纪也。《黄帝四经·论约》

  两主异过同罪,破邦之李(理)也,故曰臣主同罪。(马王堆汉墓帛书《九主》)

  “□淦无□,□无不行淦。至而应和,非有入也。蔡解而忘,非有外也”一段,笔者以为当标点为“□淦(阴)无□,□无不行。淦(阴),至而应和,非有入也。蔡解而忘,非有外也”。 也就是说“至而应和,非有入也。蔡解而忘,非有外也”是专门解释何谓“阴”的。在先秦文献中,如下所示,“无不行”后面往往不再接宾语,可见,作“□无不行淦”是不合适的。

  令无不行、禁无不止。(《韩非子·备内》)

  爵位虽尊,礼无不行。(《管子·君臣下》)

  顺无不行,果无不彻。(《国语·晋语》)

  威无不行,志无不从。(《列子·杨朱》)

  “陈文”还指出,“在这个圆圏的北面单写了一个‘淦’字,南面残存‘应’字的一半,东面似是一个‘无’字”,“西面所缺之字或许应该是‘行’字”。就是说在圆圏的四方,可以确认有“淦”、“应”、“无”三个关键词,另一个通过推测认为是“行”。

  细察帛图,发现由文字构成的圆圏周边,北、东、南三个方向的确有字。而且毎个字的方向都不一样,就是说,必须在北向看“淦”字、在东向看“无”字、在南向看“应”字,纔能看清楚该字。西侧由于残缺,无法确认是否有字。帛图中还可以清晰地看出,南侧并非一字,而是二字,即除“应”字外,还有一字,而且该字的方向与“应”字不同,似与“淦”字方向一致。如果四个方位各有一字,那么此处是不应该出现两个字,为此我征询了陈松长先生的意见,他认为此字很可能是帛书折迭后在反方面的倒印。

  包括西侧那个残缺字在内,这四字显然都是关键词,点出了圆圏内文字最要紧的意思。如果“淦”字可以读为“阴”,那么西侧这个字应是和“阴”、“无”、“应”三字有关联的、相对应的字。按这一逻辑分析,该字不太可能是“行”,因为文中没有“行于无”的表述,“行”的字意和“阴”、“无”、“应”似乎也不在一个等级,也不太可能是“阴”,因为“阴”不会出现两次。此字究竟是什么,现在一时无法作出推断,笔者怀疑有可能是“虚”字,但尚无絶对证据。

  那么,这段文字是否和“云气”有关呢,笔者觉得未必。虽然其形状和帛书《天文气象杂占》中所绘日晕、月晕有些类似,但祇是形式相近而已。结合“心之理”的内容看,与其说它像云气,不如说它更像一个心形图案。与其说它和“气”的生成有关,不如说它和道家“心术”理论有关。笔者以为,“物则有形”图是以图画的形式阐释了道家的“心术”理论,而这种理论是为“圣人”、“明王”实现无为而治提供服务的。通过与《管子》四篇相对比,笔者觉得,“物则有形”图基本上可以得到合理解释。

  关于“应于阴” 的“阴”,以及那四个关键词中的“阴”字,《管子·心术上》[6]以下这段话可以幇助理解。要注意的是,“动词+于+阴”的结构也很相似。

  人主者立于阴,阴者静。故曰动则失位。阴则能制阳矣,静则能制动矣。[7]

  关于“无”字,以及笔者推测可以补为“行于虚”的“虚”字,还有西侧那个残缺的关键词,《管子·心术上》以下内容或许可以幇助理解。

  天之道虚。

  虚其欲,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不〉留处。……求之者,不及虚之者,夫正〈圣〉人无求之也,故能虚无。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

  虚之与人也无间,唯圣人得虚道。

  虚者,无藏也。故曰去知则奚率求矣,无藏则奚设矣?无求无设,则无虑。无虑则反复虚矣。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低〉迕。

  关于“应于阴”的“应”,以及那四个关键词中的“应”字,《管子·心术上》以下内容可以幇助理解。

  不宜,言应也。应也者,非吾所设,故能无宜也。不顾〈颇〉,言因也。因也者,非吾所顾〈取〉,故无顾〈颇〉也。

  不言之言,应也。应也者,以其为之人者也[8]。执其名,务其应,所以成,之[9]应之道也。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

  人者立于强、务于善、未于能、动于故者也。圣人无之,无之,则与物异矣,异则虚,虚则万物之始也,故曰可以为天下始。

  恬愉无为、去智与故,言虚素也。其应非所设也、其动非所取也,此言因也。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縁理而动,非所取也。过在自用、罪在变化,自用则不虚,不虚则仵于物矣。变化则为生,为生则乱矣。故道贵因,因者,因其能者,言所用也。君子之处也若无知,言至虚也。其应物也,若偶之,言时适也。若影之象形,响之应声也,故物至则应,过则舍矣。舍矣者,言复所于虚也。

  要注意的是,引文中的对“应”、“因”的阐释,以及“感而后应”、“物至则应”、“应物也,若偶之”等语和本篇的“至而应和”也非常接近。

  “物则有形”图虽然没有点出是给谁看的,但通过和《管子》四篇尤其和《心术上》相比较,可以看出它是为试图实施“无为之治”的“圣人”、“明王”使用的。《心术上》篇说“心术者,无为而制窍者也。”即通过刻意强调“心”与“窍”、“官”的区别,来说明“心”的特殊性和“心术”修练的重要性。而“物则有形”图则是通过式盘中“天”和“地”的区别,来强调这一点,可谓殊涂同归[10]

  这里,笔者想要特别指出的是,无论从文字使用上看,还是将“心”和“形”、“名”相对立的思想构造上看,《管子》四篇都对“物则有形”图的阐释有启发意义。如“物则有形”图最外层即方框内侧残存文字有“物则有形,物则有名,物则有言”,《心术上》则有“物固有形、形固有名”。 “物则有形”图圆圈外侧残存文字有“终日言,不为言。终日不言,不〔为〕无言”,《心术上》和《心术下》则有“不言之言”的说法:

  故必知不言〔之言〕、无为之事,然后知道之纪。(《心术上》)

  不言之言,应也。(《心术上》)

  不言之言、闻于雷鼓。金心之形、明于日月、察于父母。(《心术下》)

  虽然《管子》四篇认为“心”和“形”、“名”不在同一层次,但修练心术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不受外物拘束,并更好地把握外物,而且是通过“言”、“名”去把握外物,所以有“名当,谓之圣人”(《心术上》),“名者,圣人之所以纪物也”(《心术上》)。“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人,然则天下治矣”(《内业》)[11]。这对理解“物则有形”图最外层即方框内侧残存文字也是有幇助的。

  还需要指出的是,“陈文”将“淦”和“道”联系起来、将圆圈正中旋转书写的文字和“气”联系起来,将“物则有形”图和《黄帝四经》、《恒先》联系起来解释,给了我们很多的启示。特别是《黄帝四经》,和“物则有形”图同出于马王堆汉墓,有相同思想背景是不难理解的。例如,“陈文”所引用《黄帝四经·道法》篇“见知之道,唯虚无有”这段话,掲示了一个“执道者”必须具备的姿态是“虚无有”,是“无执也、无处也、无为也、无私也”,是让天下万事万物“自为形名声号”。这种姿态其实和“物则有形”图圆圈正中这段文字的主旨非常接近。可以说,“应于淦,行于□”这种“心之理”,正是一种把握外物的“见知之道”。但由此作出此图就是帛书《黄帝四经》简明图谱的结论,似乎还缺乏说服力。

  既然“淦”可以读为“阴”,既然圆圈正中旋转书写的文字可以理解为心的形状,既然圆圈正中旋转文字周边四字有着相似的意义,那么,基本上可以确认,这幅帛图不是在讲“道”和“气”如何生成万物,如何生出“形”、“名”。而是人应该如何修练其心,以一种和“道”相吻合的姿态去把握万物,把握“形”、“名”。这应该是“物则有形”图的主旨,也是今后研究进一歩展开的出发点。

  本文宗旨在于考释“物则有形”图圆圏内的疑难文字,不拟对“物则有形”图整篇的思想构造和思想史意义作出具体分析,不拟对天圆地方的式盘同其文字内容的关系作出具体分析。即使开展这项工作,仅仅依頼《管子》也是不够的,有頼于调动更多的道家倾向的文献资料。这些工作,今后将在其它论文中展开。

注释:

[1]陈松长:《马王堆帛书“物则有形”图初探》,《文物》2006年6期,82-87页。以下所引“陈文”不再一一标注页码。

[2]“陈文”未说明补入“为”字的理由。从帛图看,这里正好残缺一字,和前文“终日言,不为言”相对应,这里补入“为”字是合理的。

[3]“陈文”未说明补入“不言”二字的理由。

[4] 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289页。

[5] 本文曾在“第五届国际中国古文字学研讨会”(安徽大学,2008年4月)发表,会议期间,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研究生程少轩告诉我,他在复旦大学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中心网站的BBC(2007年12月22日)上也提出了释“淦”为“阴”的观点。

[6] 本文对《管子》的引用,基本上依据陈鼓应:《管子四篇诠释》,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

[7]《淮南子?说林》中有“圣人处于阴,众人处于阳。圣人行于水,〔无迹也〕。众人行于霜、〔有迹也〕。”也可参照。“无迹也”、“有迹也”,从王念孙说加。王念孙:《读书杂志》,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921页。

[8]“以其为之人者也”,张舜徽读为“以其出为之入者也”。见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230页。这对理解本篇的“至而应和”、“非有入也”,或许有幇助。即根据对象的动作而作出主观上的应接,而不是主动地“入”。“陈文”认为“入”即“内”,和下文“非有外”相对,但既说“非有内”又说“非有外”,显然是矛盾的。所以這裡“入”不必讀爲“内”。

[9] 这里的标点和陈鼓应释文有所不同,“之”可能是“此”的假借。“此应之道”和下文“此因之术”对应。

[10] 《管子?心术上》说“天之道虚、地之道静”。可见天地性质相同,都値得圣人效仿。这是和“物则有形”图不同之处。

[11]《心术下》也有“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治事加于民。故功作而民从,则百姓治矣。”

  作者简介:曹峰:中国济南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250100。博士、教授、出土文献与先秦秦汉思想史。

  此文已刊登于张光裕、黄德宽主编《古文字学论稿》(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4月,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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