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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
第3期
目 录

《文史通义》纠谬三则

韩益民 廖艳娜
(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100875)

 

  章学诚和他的文史理论在当今史学领域的地位,生前孤寂潦倒的他恐怕是难以想象的。但是,人总是有局限的,以往对他提出批评的,胡适、余嘉锡、柴德庚三位先生的讨论比较具体。不过,胡先生偏重心理分析,认为他攻击和谩骂名人是嫉妒所致;[1]余先生则认为他“考核不免粗疏,持论时近偏僻。外篇及文集,气矜弥甚,其失弥多,持较内篇,抑又未逮。校雠通义最有名,然所言得者二三而失者六七”,[2]多从文献引证、理解准确与否入手;柴先生的文章主要讨论思想方面的问题。[3]本文拟从章学诚攻击袁枚的篇章中,[4]着重考证他的记事是否合于事实。

袁枚和童钰

  《书坊刻诗话后》有一段对袁枚和画家童钰交往的质疑:

  偶见《诗话》中记吾乡童二树先生,以谓论诗少所许可,惟倾倒于此人,甚至不辟跋涉,远访不值。童病将死,犹力疾画梅寄赠,题诗其上,未竟而逝。生死不忘,欲伊作序,伊感其意,为定诗十二卷,序而行之。此则诬罔太甚,不可不辨白也。童君为吾乡高士,生平和易近人,非矜高少许可者。惟见江湖声气一流,恶其纤佻儇俗,绝不与通交往。此人素有江湖俗气,故踪迹最近,而声闻从不相及。盖童君论诗尚品,此人无品而才亦不高,童君目中,视此等人若粪土然,虽使匍匐纳交于童君,童君亦必宛转避之,无端乃至死生之际,力疾画梅,求伊为序,真颠倒是非,诬枉清白之甚者矣。且此人逢迎贵显,结交声望,浪得虚名,已数十年,童君历聘诸公亦三十余年,其彼此闻名已非一日,童君果肯倾倒此人,则数十年中,踪迹又不甚远,何至全无片简往还,直待将死,方为力疾画梅,题诗绝气,结此身后之缘?即以情理推之,亦万无此事也。(自注:童君不尚标榜,生平从无求人作序之事。)

  对袁枚的记述提出两个疑问:童钰人品、诗品都高,不会与袁枚这样低俗的人交往;如果真如袁枚所说,神交已久,为什么全无来往,并且没有任何书信留存?因此,童钰死前为袁枚画梅,不过是袁枚的夸饰。

  童钰(1719-1782年),字二如,改二树,号璞岩,浙江山阴人,布衣,精诗画,通晓典籍,曾与修《河南通志》、《甘泉县志》等,乾隆年间以画梅闻名。[5]袁枚关于他有多篇文章,除了章学诚提到的《随园诗话》卷六所记,尚有《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六《童二树先生墓志铭》、卷二十八《童二树诗序》等。[6]所记与童钰交往的情形大体一致,并对中间往来通信的诗人周汾、童钰之子童沁请袁枚写墓志铭,叙述很详细。这样看来,章学诚的怀疑并无实据,多是主观推断,袁枚的多种记述不但详细而且一致,似乎可以定案了。另外,袁枚亲密的诗友蒋士铨与童钰交往也比较密切,自然也可作为相互交流的渠道。[7]但双方交往有无直接证据呢?

  早在乾隆三十九、四十年间(1774-1775),《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四就有《题童二树画梅》诗:“童先生,居若耶,一只小艇划春绿,一枝仙笔画梅花。画成梅花不我贻,远寄瑶华索我诗。我未见画难咏画,高山流水空相思。吾家难弟香亭至,口说先生真奇士。孤冷人同梅树清,芬芳人得梅花气。似此清才世寡双,自然落笔生风霜。杜陵既是诗中圣,王冕合号梅花王。愧我孤山久未到,朝朝种梅被梅笑:如此千枝万枝花,不请先生一写照!”此时为童钰去世前八年。香亭是袁枚的堂弟袁树,兄弟二人感情极好,袁树也兼擅诗画。不但袁树与童钰相知,喜欢写诗的童钰还去信向袁枚索诗。据王英志先生考证,袁枚1775年编成诗文集《随园全集》,[8]可能已经收入此诗,后来插入的可能性不大。但证据不止于此。袁树有《寄童璞岩先生》一诗,其序云:“余客冬,梦得‘小艇划春绿'之句,友人传诵,闻于璞岩,蒙其代续成章,并绘图见寄。余与璞岩,素昧平生,乃精神交合如此,不可无诗以通款曲。”[9]可见袁枚所言不虚。

  反观章学诚,从他的质疑中,尤其是自注中,让人隐约感到他与童钰是相识的。《清史稿·章学诚传》云:“自少读书,不甘为章句之学。从山阴刘文蔚、童钰游,习闻蕺山、南雷之说。”[10]似乎也能证明这一点。实则令人生疑。章学诚比童钰年少约20岁,且自幼“资质椎鲁”,14岁就跟随父亲移居湖北应城,[11]从此很少回乡。中间仅有的三次返乡,时间也很短。他在乾隆六十年自云:“乙卯返故乡,四十五年不家居,二十年不践乡地。”[12]而童钰一生同样四处飘零,为人作幕,学诚返乡的时间,童钰多在河南编写地方志,应该说,两人生平交集很少。另外,清人言及从游,多为师生关系,且关系通常较为密切。章学诚的《遗书》提及童钰却仅此一处,称呼“童君”,更不是从游关系应有的称呼。童钰的诗集也从未言及章学诚。[13]从游之说,不过是《清史稿》作者的想当然。限于材料,我们难以确证双方就必然不认识。但以上种种却足以说明,即令章、童二人相识,也不过一面之缘,兴趣、性格差异也非常大,无法与袁氏兄弟和童钰唱和神交相比。

  袁枚记载与童钰的关系,以他的性格,夸大或许是有的,但事实却不可否认。袁氏兄弟为了一介布衣,编造如此多的诗文,无论如何都是不可想象的。另外,袁枚的诗文在他生前几乎已经全部刻印,当时和身后对他的激烈批评并不少,除了章学诚外,尚未见有他人指责袁枚在此事上作伪。章学诚仅仅根据自己的主观臆想,就断定袁枚伪造故实,岂非诬罔过甚?

刘墉欲诛袁枚

  《论文辨伪》提到刘墉曾想诛杀袁枚。“石庵相公官江宁时,欲法诛之,可谓知所务矣。而竹君先生为解脱之。”并感慨刘墉“有古大臣之风烈”。章学诚在此谈起要诛杀袁枚,可谓欢呼雀跃;对老师朱筠为袁枚求情,则深表不满。他认为袁枚当诛的罪名是什么呢?“混侧清流,妄言文学,附会经传,以圣言为导欲宣淫之具,蛊惑少年,败坏风俗人心,真名教中之蟊贼,非仅清客之谓也。”[14]事情真相如何?

  王昶《湖海诗传·蒲褐山房诗话》:“今石庵相公在江宁时,闻其荡佚,将访而按之。子才投以二诗,公阅毕,即请相见,顿释前嫌。其诗得力如此。”[15]无诛杀的说法,且袁枚靠自己的诗才脱困,未曾求人解脱。

  《批本随园诗话》批者伍拉纳之子云:“其官江宁太守时,屡屡欲逐子才,赖尹文端之力而止。然其中诋毁子才,已不遗余力。”[16]刘墉不过是要驱逐袁枚出江宁,而非诛杀,但为他求情的变成了袁枚的老师、前两江总督尹继善。

  《随园诗话补遗》卷六:“乾隆己丑,今亚相刘崇如先生出守江宁,风声甚峻,人望而畏之。相传有见逐之信,邻里都来送行。余故有世谊,闻此言,偏不走谒,相安逾年。公托广文刘某要余代撰《江南恩科谢表》,备申宛款。方知前说,都无风影也。”《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一《有误传予避人归杭州者,赋诗晓之》“无端棖触还乡梦,惹我心归身未归。”《香亭信来闻予为逐客,戏寄一首》:“白下蹉跎二十霜,正愁无计整归装。果然逐客真吾福,如此西湖在故乡。”这件事根本就是捕风捉影。

  王昶是当时著名的学者和大臣,与袁枚有过唱和,但在袁枚死后却言行不一,“大肆讥讪”。[17]伍拉纳曾任闽浙总督,也与袁枚有过唱和,《批本随园诗话》的作者是他的儿子,多次到过随园,对袁枚有弹有赞。赞他对亲朋师友厚道,弹他对权贵曲意逢迎,应当说是比较客观的。他们都比较了解当时士大夫的种种矛盾和关系。如果真有欲诛袁枚的事情,他们不会不说。王英志先生认为伍拉纳之子的说法比较准确,刘墉有意愿,袁枚的否认有维护名声的动机,尹继善则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得意门生和亲密的朋友。[18]但尚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刘墉(1719-1804),字崇如,号石庵,名臣刘统勋之子。他有无动机驱逐袁枚?乾隆二十七年,他作为江苏学政,却上书言及江苏士习和官场风气的恶化,获得乾隆表彰。乾隆四十三年,又出任江苏学政,上奏泰州举人徐述虁所著《一柱楼诗词》悖逆,制造了又一起文字狱惨案。[19]这并非是官场上不得已而为的行动,而是他思想上的正统和保守决定的。诗集中《石君前辈惠示新集,敬和冒雨寻菊图一首,以申倾倒之怀》:“万草纷纷斗红紫,惟菊有花独也正。伪文浅说称隐逸,非濂溪语不可听。”[20]诗写得很一般,但思想正统、排斥异端的特点非常明显。《遗集》卷十五还有《戒淫》诗一首:“艮维一气震方来,斧凿谁施浑沌开?遂有絪缊为化育,便凝魂魄住胞胎。”也是一副卫道自任的口吻。当乾隆三十四年他出任江宁知府时,不满袁枚的种种言行,是很可能的,也许曾经对一些人表达过这样的厌恶。因此,虽然袁枚为他写过《江南恩科谢表》,[21]也有诗为他送行,但在他的诗集中,却无只言片语提及袁枚。

  刘墉固然有卫道的思想,但同时又是一个出身官宦世家、深通官场规则的官僚。伍拉纳之子曾评论他:“承其尊人文正公之后,亦思勉为君子。而心地不纯,遂成为假道学。和珅秉政,刘亦委身门下。和珅事败,又从而排挤之,真小人之尤也。”[22]他不会冒着得罪尹继善、朱筠等当朝名臣的风险,去惩治袁枚,况且,袁枚并无恶行,不过是言行比较特别,清朝中前期,文字狱针对的是民族思想,至于以其他思想论罪的,是极少的。[23]

  尹继善是满洲人,前后出任两江总督达二十余年。他是袁枚的上司和恩师,师徒二人都喜作诗,性情相投,保持了终生的友谊,甚至尹继善去世后,袁枚还和他的儿子们有着密切的交往。他与袁枚的诗文唱和,见于两人诗文集中的,可谓数不胜数,在清人诗文集中也是罕见的。如《再和子才游摄山韵》第一首有“素爱名山如好友,又携好友赏名山”,第四首有“耽游自昔称同调,趣味于今又共尝”,[24]卷六《和袁子才晚归即事》有“羡君舌卷长河水,回环浩荡波澜起。还须降气敛英华,毁誉纷投属子才。师弟情深忘主宾,相规相勖古风存。”如此看来,尹继善执掌两江之时,对袁枚不满的人就很多,他殷殷劝诫袁枚要懂得收敛。尹继善同时与刘统勋、刘墉父子也都有交往,而且关系不错,故两人的诗集中都留下不少唱和的诗篇。刘墉有《先文正公与尹文端公南河差次倡和,诗用东坡黄茆冈韵,自书墨迹,帧子敬一首,并求丹年相国赐题》,[25]这可能也就是袁枚前述“故有世谊”的根据。另外,尹继善《壬午七月石庵学使重过西园话旧,仍用不系舟小集韵》等诗,也表明两者关系相当密切,因此刘墉也不可能不知道尹、袁的关系。此时尹继善虽然已经在京为官,其子庆桂此时也在京为大臣,[26]而刘墉在乾隆三十一年因为包庇下属获罪,开恩免死,正值重新启用之时,[27]更没有必要因为无端之事得罪尹氏父子。如有解脱之事,袁枚出于感激,也不会不提及的。袁枚与当时大臣有唱和关系的很多,朱筠很敬重袁枚,与刘墉关系也比较密切,由于听到传闻,致信刘墉问询,却被章学诚夸大为袁枚的解脱者。

  刘墉任江宁知府仅一年,即调江西任职。《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二《送刘石庵观察之江右》。“光风吹一年,欢恋极老幼。先声将人夺,苦志将人救。抗上耸强肩,覆下纡缓袖。张口辄诋娸,上手多宽宥。……即如山中氓,半面尚未觏。客秋当此时,蜚语群相嗾。道公逐李斯,不许少留逗。诸生吊于门,山邻饯恐后。……故乡归亦佳,内省终无咎。果然逢俉言,风影皆讹谬。匪徒勉鞭驱,兼且通兰臭。南国有表章,群儒已制就。公独掉头言,必须某结构。……公竟矜宠之,逢人夸锦绣。……宁可察之祥,慎毋发之骤。”袁枚在《与树斋尚书》信中提到驱逐的讹传可能是“间有一二不相中者,虽绝无谐际,而时有谰言”,[28]袁枚在此对刘墉也表现出很深的不满,“杨诚斋云:‘天下不患有真小人,而患有伪君子。'何也?真者易知,伪者难测故也。试观在昔宋时,卢多逊、丁谓、王钦若皆小人也,虽当过持权于宋朝,元气卒无大损,惟一刚正廉洁之王安石出,而遂基靖康之祸,此伪君子之明效也。”[29]这倒与伍拉纳之子的评论一致。指刘墉伪君子的行政特点导致对自己有敌意的人,有机会传播诬罔之言,加以陷害。

  由上述分析来看,一些敌视袁枚的人,利用刘墉正统、卫道的特点,意图在舆论上对刘墉和袁枚造成压力,最终把袁枚赶出江宁。此事受到当时许多士大夫的注意,但多不了解内情,包括伍拉纳之子、王昶和朱筠这样的消息灵通人士,也未尝深考,误信传言。章学诚有意识地把人们哄传的“逐”改为“诛”,虽一字之差,却隐含着官方认为袁枚有罪的判断。章学诚对事实的歪曲,用心之险,实在令人难解。

朱珪与袁枚论古文

  《论文辨伪》载朱珪与袁枚论古文:

  (袁枚)言杭州见朱侍郎石君,蒙其推许,谓古文有十弊,惟某甲(指袁枚)能扫而空之。某问其目,则曰:“谈论心性似宋人语录,一也;俳辞偶语学六朝靡曼,二也;记、序不知体裁,传、志如写帐簿,三也;优孟衣冠,摩仿秦、汉,四也;……钩章棘句,艰深文其浅陋,十也。”某曰:“此外尚有三弊。”侍郎惊问,则曰:“征书数典,琐屑零星,误以注疏为古文,一也;驰骋杂乱,自夸气力,甘作粗才,二也;尚有一弊,某不敢言。”侍郎再三询之,乃云:“写《说文》篆隶,教人难识,字古而文不古,又一弊也。”侍郎知有所指,不觉大笑。

  引文与《小仓山房尺牍》卷三《覆家实堂》没有大的出入。用篆隶写文章的指朱筠,朱珪之兄,为乾嘉考据盛行时的汉学护法。朱珪在杭州的时间,应该是乾隆五十到五十一年,时任浙江学政。[30]章学诚虽然不否认朱珪与袁枚间有过谈论,但以“(朱珪)平日不轻许可,亦未尝执绳尺以裁量时人”的理由,就认定十弊之论不是朱珪所说,而是袁枚袭用李绂《古文辞禁》之说,故意以朱珪的口吻抬高自己。奇怪的是,他又说朱筠论古文“多右李说”,朱珪也曾求教于朱筠,兄弟二人在古文问题上没有歧见。如此说来,袁枚与二朱在古文上的主张大致是一致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两人在讨论中,因为都是与他人交往中有包容涵养的人,或许有朱珪恭维前辈的成分,袁枚把讨论中符合自己观念的内容整理出来,写信告知他人,也是正常的。然而,章学诚却不顾上述矛盾,又以袁枚“生平最喜缘饰附会,藉人扬己,集中大半空中楼阁,乌有子虚”的理由,不做任何证明,就蛮横地把这些话都归为袁枚所说,与朱珪无关。

  不但如此,章学诚还两次谈到朱筠对袁枚的恶评。一是因刘墉驱逐的传闻,为袁枚说情,导致章的不满,朱筠回答:“狎客耳,何遽不容!”一是朱筠幕府中有袁枚弟子,因袁枚的文章与章学诚发生争执,朱筠把双方劝解开来,私下对章说:“流俗习弊已久,岂可以吾辈法度绳之!”章学诚作为朱筠得意弟子,[31]记录的这些私下议论,没有任何旁证可寻,具体的情境如何,都很模糊。但翻检朱筠兄弟的诗文集,他们对袁枚态度相当尊重,而且关心,章学诚自己记载的他们与袁枚的往来,实际上也可说明这一点。《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与朱竹君学士书》,是双方第一次有书信往来,袁枚的友人或弟子陈熙、程沅回到南京,告知朱筠很关心他,甚至“为护持故,挺身说人”,并道“枚年逾五十,……当事风棱言言,亦无所于加。”显然指刘墉驱逐袁枚之事,也说明本文前面对此事的判断是有根据的。朱筠的回信[32]回忆十岁时在北京贡院看到袁枚的印象,并认为袁枚是“志乎古,不逐逐于流俗者,……而流俗之人,莸薰不同,反辗转为之为难。身虽无权与勇,未尝不欲毅然起而辩且正之”,又说“君子之处世,不可示人”,劝袁枚不要锋芒太露。其中包含的敬意与关心,显然不是应酬尺牍所有。如果说这还是袁枚文集中保存的,不足为据,那么《笥河诗集》卷十一《为袁简斋前辈题随园雅集图(用十八队韵)》,[33]则是朱氏兄弟对袁枚的态度最有力的证明。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此诗集是朱筠去世后,由朱珪一手编定,他在《笥河诗集后跋》中称“应酬游戏之作汰其三”,可见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诗云:“袁先生人豪,早岁抗前辈。我小闻而识,出自棘围内。……喜得觏先生,鸡鸣雨如晦。往者何苍茫,念之心愦愦。”很长,不具录。所说的事实和心情,与前述书信是完全一致的。二朱给袁枚的信里还提到他们与袁枚共同的好友程晋芳,也可为一证。有趣的是,朱珪在《笥河先生诗文钞》序也提到“先生遗草几于龙蛇蟠屈,又参以六书”,如果不是他自己来编定,别人很难辨识,无怪袁枚所指之弊,使朱珪大笑。

  朱珪自己与袁枚的唱和诗文也不少,不过都见于袁枚诗文集中保存的,他自己的诗文集中却全然不见。[34]袁枚八十岁时,有《自寿》诗。当时朱珪为两广总督,袁树也在肇庆做官,朱珪读诗后,和诗十三首。[35]并随诗附一札,中有“珪游峡山,见有人刻先生之诗,并及同游人姓名,珪不觉大叫,曰:‘先生何负于汝,而不为贤者讳过乎?'急取笔抹去,珪实敬爱大贤,故敢献此狂愚,祈恕之。”虽然对袁枚不无批评,但爱护之心,也是显而易见的。袁枚的回信对此批评并不接受,并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理由。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朱珪此信还提到“即如公家中郎,尚有诗文流弊”,公家中郎指明代文学家袁宏道,此处诗文流弊,与十年前古文十弊或许有关。

  此外,袁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朱珪之口说出,并早早刻出,毫不顾及前辈身份,甚至不惧朝廷重臣朱珪的辩驳,而朱珪又未见一字驳斥,却于十年之后去札殷殷相劝,写十三首诗为袁枚祝寿,又该如何解释?章学诚此处不但自相矛盾,还与朱氏兄弟一贯的态度不符,可谓厚诬其师。

  至于章学诚逐条批驳古文十弊的种种分析,一言以蔽之,不过是强词夺理。比如十弊第一条“谈论心性,似宋人语录”,说这是从清儒李绂那里抄来的,认为李绂是说宋人语录里的俚俗字句,不宜在文章中使用;推出袁枚认为古文中不能谈心性,并举历代大儒谈论心性,来证明袁枚无知。揣摩文句,任何平心静气的人,都可以理解为宋儒语录以心性为主要内容,太过空疏,这样的想法在清代学人中再平常不过了。[36]章学诚却硬要说成是俚俗字句,清人作文本无此病,袁枚又何必说?同样的话,李绂说就是对的,袁枚说了,就是“小人肺肝”,未免太过霸道。

结语

  上述三条记事,章学诚或疏于考索,轻下结论;或改易传闻,用心良苦;或扭曲文字,任意解释。其他指责袁枚逢迎权贵、蛊惑仕女、仇视经术等,都有此病,且言之太过,经不起分析。史学以求真为本,在攻击袁枚的文章中,章学诚可否做到了自己提出的“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有意篡改、曲解事实,史德在哪里呢?在这些文章中,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到处充斥着肆意的谩骂和恶毒的诟厉,满纸皆是,完全失去了一个学者应有的态度。《诗话》:“斯乃人首畜鸣,而毅然笔为诗话,人可戮而书可焚矣”“庸奴贱品”等等,可与泼妇骂街有一比;《书坊刻诗话后》:“此真是一丁不识,一字不通之无知妄人”,“无一语通窍”,袁枚作为乾隆时期的文坛领袖,其文学创作和理论的成就,人所共知,如此评价,可谓失去了应有的理性;《论文辨伪》:“彼不自度量是何人物,有觍面目,谮言学问文章,噫!学问文章,岂为若辈设乎!”就是不许袁枚谈学问,可谓霸道之至;《论文辨伪》言袁枚有三可诛,或许袁枚与他的正统思想不同,或许袁枚的学生得罪了他,但何至于此?“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史德》),章学诚在此可谓气平乎?陈垣先生曾因王鸣盛自骄骂人,找出《十七史商榷》第一条四处引证、理解的硬伤,并云“所谓开口便错也。错固为人所恒有,胡为开口骂人耶?”[38]这才是学者对不同意见或他人错误应有的态度。难怪柴德庚先生说:“像章学诚这样一位学者,我觉得近来肯定的过多了些,批判则太少了。”[39]实在是有识之言。

注释:

[1]胡适《章实斋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39页。

[2]余嘉锡《书章实斋遗书后》,见《余嘉锡文史论集》,岳麓书社,1997年。第580页。

[3]柴德庚先生《章实斋与汪容甫》,《史学丛考》,中华书局,1982年。

[4]章氏攻击袁枚的文字主要有《文史通义》的《诗话》、《书坊刻诗话后》、《妇学》、《妇学篇书后》、《论文辨伪》、《与孙渊如观察论学十规》、《与吴胥石简》、《与胡雒君》、《与胡雒君论文》等篇,本文引用章氏文章,如无特别说明,均见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新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丙辰札记》中也有不少攻击文字,见《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年。

[5]关于童钰的记载,除了袁枚以外,还见于《清史列传》卷七十一《童钰传》(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明文书局)、《碑传集补》卷四十五《越州七诗人小传》(中国近代史料丛刊本)、《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四三七(光绪十六年,湘阴李氏藏板)等。

[6]本文引用袁枚诗文,均见王英志编《袁枚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

[7]蒋士铨有《题童二树游邓尉写梅花长卷》、《题杂家书画册子》等诗,见《忠雅堂诗集》,《续修四库全书》本。

[8]王英志《袁枚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97页。

[9]见李濬之《清画家诗史》,第二册,丁下,袁树条。《清代传记丛刊》本,明文书局。

[10]《清史稿》卷四八五,中华书局,1998年。

[11]胡适《章实斋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49页。

[12]《遗书》卷二十八《跋甲乙剩稿》,第319页。

[13]见童钰《二树山人诗稿》,手稿本,国家图书馆藏。

[14]仓修良,前揭书,第387页。

[15]转引自《袁枚评论资料》,第2页。见《袁枚全集》,第八册。

[16]《批本随园诗话》批语,第381页。见《袁枚全集》,第三册。

[17]方濬师《蕉轩随录》,转引自《袁枚评论资料》,第19页。

[18]王英志《袁枚评传》,第165页。王先生此说是有问题的,说袁枚十几年后为了维护名声而否认有驱逐之事,是没有注意到袁枚诗集中的记载,更没有考虑袁枚从来无意掩饰自己风流好色、质疑经典的言行;说尹继善正任两江总督,是没有细考。李元度《国朝先正史略》(岳麓书社,1991)卷十六《尹文端公事略》记载,乾隆三十年尹继善入阁,兼掌兵部事务。此后一直在京任职。当然,这不表明他不能帮助袁枚。

[19]见《清史列传·刘墉列传》。

[20]刘墉《刘文清公遗集》卷五,道光六年,东武刘氏味经书屋刻本。

[21]此表袁、刘文集都未见,但以刘墉作为当朝重臣的地位,袁枚应当不会编造此事。

[22]《批本随园诗话》批语,第830页。

[23]另外一种遭到严禁的是所谓“淫辞小说”,此外,涉及种族政治以外的思想,未曾严格控制。见王彬主编《清代禁书总述》之《清代禁书概述》,中国书店,1999年。

[24]尹继善《尹文端公诗集》卷五,清刻本,广东中山图书馆藏。

[25]《刘文清公遗集》卷五。

[26]《国朝先正事略》卷十六《庆桂事略》。

[27]《清史列传》卷二十六《刘墉列传》

[28]《小仓山房尺牍》卷六。

[29]此信提到“枚今年七十有三”,乃手民之误,此事发生在1769年,袁枚生于1716年,此时正当五十三岁。

[30]《清史列传》卷二十八《朱珪列传》。五十一年冬,袁枚回杭州扫墓。见方濬师《随园先生年谱》,《袁枚全集》,第八册。《随园八十寿言》卷三朱珪《祝简斋前辈寿》第四首自注云:“丙午冬,先生到杭州枉顾学署。”可为明证。见《袁枚全集》,第六册。

[31]李威《从游记》云:“及门会稽章学诚,议论如泉涌,先生乐与之语。学诚姗笑无弟子礼,见者愕然,先生反为之破颜,不以为异。”可见师徒关系很好。见朱筠《笥河文集》卷首,嘉庆二十年刻本。

[32]此信未收入《笥河文集》,见于《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

[33]朱筠《笥河诗集》,嘉庆九年刻本。

[34]朱珪《朱文正公知足斋全集》,咸丰壬子年(1852),金陵李氏崇文堂刻本。根据他选编《笥河诗集》保留给袁枚的诗来看,自然不是鄙薄袁枚,可能与他作为皇帝重臣、帝师的身份有关,全集中多为和御制诗文的篇章,与官场唱和,很少见与文人的唱和,刘墉诗文集也有此特点。

[35]《小仓山房尺牍》卷九《答朱石君尚书》,但《随园八十寿言》卷三仅收录四首。

[36]见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第一节《反动与先驱》,东方出版社,1996年。

[37]《文史通义·史德》。

[38]陈垣《陈垣史源学杂文》,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1页。

[39]柴德庚《试论章学诚的学术思想》,《史学丛考》,中华书局,1982年。第3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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