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宋元时代的围棋

第二节 北宋中后期:独树一帜的文人士大夫围棋

  北宋中后期,文人士大夫围棋的风气极盛。《三朝名臣言行录》卷八:“仁宗在位久,天下无事,一时英俊,多聚于文馆,日食秘阁下者常数十人。是时风俗淳厚,士大夫不喜道短长为风波,朝夕讲弄文艺,赓唱诗什,或设棋酒以相娱。”这段话记的只是士大夫们在朝时的情况。他们在朝时都以棋酒相娱,其在家和休沐时,围棋相娱的时候自然会更多。这时候的文人士大夫不仅风尚围棋,而且更加注重对棋观、棋理和棋趣的探讨和寻求。其代表人物是邵雍、欧阳修、王安石、沈括、苏轼、孔平仲、黄庭坚等,

  邵雍(1011—1077),字尧夫,其先范阳人,幼随父迁共城(今河南辉县),隐居苏门山百源之上,后人称“百源先生”。又名其居为安乐窝,自号“安乐先生”。屡授官不赴,是北宋著名的哲学家。他将围棋和《易经》结合起来研究,对棋理深入剖析,并给予解释,从而使围棋成为自己的宇宙构成图式和有关理论体系的直观而又形象的表现。他将自己的研究心得形之于诗,作《观棋大吟》一首。全诗洋洋千余言,先概括对弈中龙争虎斗惊心动魄的场面和变化多端的胜负无常的特点,然后由棋到史,列举上下数千年斑斑事实,得出“成败须归命,兴亡自系时”的结论,最后由史到棋,揭出自己“得道道亦同,先天天弗违”的围棋主张。他的独到深致的观点,清晰明辨的思路,恢宏缜密的章法,险巇锐利的笔触,峻切形象的语言,极尽比喻、夸张、铺陈指事言理之能事,构筑了一个集空间和时间于一体的多维的围棋魔方。然后又从这个飞快旋转的令人扑朔迷离眼花缭乱的魔方中,抽绎出认识它和把握它的理念和情感的要诀。尽管作者的围棋观不过是它的历史观的延续和简单移植,是他的先验的象数之学的片面结论,但它毕竟是历史上人类对自己这个精巧的造物的最为深邃的思考的结晶。这种重教化、重义理的围棋观对后世文人士大夫围棋的发展,有不小的影响。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六一居士。吉水(今属江西)人,天圣进士,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诗、文、词俱擅,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欧阳修酷爱围棋,对围棋的感情极深。景祐三年(1036)他被贬为夷陵令,自京师沿汴水过淮水然后溯长江而上,历时五月方到贬所。他写有《于役志》记其行程。其中多处提到与别人下围棋,如:“五月壬寅,出水东门,泊舟不得岸……遂泊亭子之下。损之来,弈棋饮酒,暮乃归。”“癸卯,君贶、公期、道滋先来,登祥源东园亭。公期烹茶,道滋鼓琴,余与君贶弈。”“六月丁巳……出仓北门看雨,与安道弈。”“辛酉……与春卿奔于仓亭,晚别春卿。”可以说,他是一路下着围棋到达贬所的。欧阳修在生活中随时都离不开围棋,他曾特造棋轩,招友人对弈,有“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梦中作》),“独收万虑心,于此一枰竞”(《新开棋轩呈元珍表臣》),“解衣对子欢何极,玉井移阴下翠桐“(《刘秀才宅对弈》)等吟咏。欧阳修晚号六一居士,所谓“六一”者,即: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外加自己一老翁。而这老翁“得意于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欧阳修《六一居士传》)这可算是对围棋艺术魅力的最为夸张的比喻。

  王安石(1011—1086),字介甫,号半山,世称荆公。抚州临川(今属江西)人。庆历进土,官至宰相。工诗善文,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王安石酷好围棋,老年尤笃,他的棋艺不高,但围棋情趣潇洒,颇多佳话。

  下围棋必然要花时间,对此王安石有时也不免有些犹豫,但要他因此而放弃围棋却是不可能的。他曾作《对棋与道源至草堂》:“北风吹人不可出,请坐且可与君棋。明朝投局日未晚,从此亦复不吟诗。”明明是爱棋难释,却偏偏要说明天投局戒棋,明明是风雅之人,却偏偏要说明天不再吟诗,正话反说,故作决绝,好棋之情油然可见。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虽然嗜棋,但能出入由己,适可而止,从不耽迷其间。他哥哥王安国的女婿叶涛好棋太过,他还曾经予以规劝。宋邢居实《拊掌录》:“叶涛好弈棋,王介甫作诗切责之。”其诗即《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全诗状摹细膩,妙语连珠,写得亦庄亦谐,充满长辈对晚辈善良的调侃和关怀爱护。

  王安石下围棋主张“适性忘虑”,不要“苦思劳神”。与人对局,往往随手疾应,见棋将败便以手乱局,敛子入奁,还要说:“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分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棋》)硬要别人承认是他赢了或者是无输赢。宋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三载:“舒王(即王安石)在钟山,有道士求谒,因与棋。辄作数语曰:‘彼亦不敢先,此亦不敢先。惟其不敢先,是亦无所争。惟其无所争,故能入于不死不生。’舒王笑曰:‘此持棋隐语也。”持棋即令天的双活。盘上如已成双活之势,黑白双方自然不敢争先了。下棋还不忘制谜猜谜,可见他的意趣所在。这段记载为他“适性忘虑”说作了一个小注。王安石退居钟山时,常与门人薛昂下棋赌诗,输者赋诗一首。王安石输棋后作《与薛肇明弈棋赌梅花诗输一首》,而薛昂输棋却作不出诗来,只好请王安石代作。后来薛昂宦达,出知金陵,有人作诗嘲道:“好笑当年薛乞儿,荆公座上赋新诗。而今又向江东去,奉劝先生莫下棋。”成为当时的笑谈,为人们传诵。

  沈括(1030—1094),字存中,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官至知制诰。博学善文,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甚好弈棋,只是“终不能高”。他的最大特点是利用自己对数学的擅长,深研围棋的数学原理。曾仿照孙膑斗马之术设计了四人分曹(即四人分成双方下联棋)围棋的方法。“以我曹不能者,立于彼曹能者之上,令但求急先攻其必应,则彼曹能者为其所制,不暇恤局,则常以我曹能者当彼不能者。”认为这样就能战胜对方。他在《梦溪笔谈》卷十八中曾计算棋局变化数:

  〔小说,唐僧一行曾算棋局都数,凡若干局尽之。予尝思之,此固易耳,但数多,非世间名数可能言之。今略举大数。……尽三百六十一路,大约连书万字五十二,即是局之大数。……又法:以自法相乘,下位副置之,以下乘上,又以下乘下,加一法,亦得上数。有数法可求,唯此最径捷,千变万化,不出此数,棋之局尽矣。〕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余见世之工棋者,岂尽能用算工此数,有不分菽麦,临局便用智特妙,而存中欲以算术学之,可见其迂矣。”(《明道杂志》)其实这个问题应这样看,仅会计算固然不能说是棋艺高,但围棋的玄妙主要就是变化无穷。自古以来,人们对围棋的变化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沈括能从数学原理上予这种变化以尽可能的科学的解释,这对围棋棋理和基本原理的认识,无疑是有重要意义的。

  苏轼(1037—1101),字子赡,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四川)人。嘉祐进士,几遭贬谪,官至礼部尚书。诗词文俱佳,是北宋文坛巨擘。苏轼多才多艺,工书善画,又通音律。他曾说:“平生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彭乘《墨客挥犀》)又说:“予素不解棋。”(《观棋》序)后来人们便认为他不会下围棋。其实,他不仅吃酒、唱曲不在人后,同时也会下围棋。他的诗词作品就有涉及围棋的,如“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阮郎归·初夏》)即是一证。北宋诗人和著名画家文同有《子平棋负茶墨小章督之》一诗。子平即子瞻亦即苏轼,这是文同后人因惧党祸,收文集中涉及苏门的文字一律进行删改的缘故。这说明他和文同还曾对局,因输了茶墨,文同写了此诗,一方面督催,一方面表示自己对朋友的怀念。苏轼的棋艺不精,因此不常下棋,但他喜欢观棋,可以竟日不厌。而且深识棋机棋理,别有会解,对于输赢却毫不在意。他曾写下著名的《观棋》一诗,认为围棋的乐趣在于参与,在于娱乐、陶情,因此只要达到这个目的便“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悠哉游哉,聊复尔耳”。苏轼一生命运多舛,历经坎坷,而他却毫不在意,旷放达观,泰然处之。加上他博学多才,阅历丰富,兼之出入释老,深谙《易》学及庄理佛谛,常能用浅近平常的语言总结出深刻的人生哲理。“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实际上是他一生经历坎坷,几经波折之后的感慨、自慰和见道语,是他的人生观、社会观在围棋上的反映。苏轼是极有影响的人物,故他对围棋的态度和看法成了文人士大夫围棋观念的一面旗帜,对围棋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他那种不为当局所迷,冷眼旁观,识得个中道理的观棋的作法,对后世观棋之风的形成,更有直接的影响。

  孔平仲,字义甫(一作毅夫),临江新喻(今江西新喻南)人。神宗时官至户部郎中。酷好围棋,认为围棋“欣然趣自得,其乐胜书画”。他在他的诸多朋友中棋艺算高的,因此胜率较高。其友张子厚自诩棋高,与他对局,结果大败。他作了《戏张子厚》一诗,在诗中他是胜棋不饶人,把张子厚调侃揶揄得够呛。他与棋友承君对局特别多,而且常常取胜,有《嘲承君》、《一胜篇》、《承君输棋八路》、《承君输十三筹》等诗,颇为得意,且多戏言。如《一胜篇》:“我与承君棋,结局赢一路。太多亦何用,停则无胜负。天清与地宁,妙绝占此数。”以太一之数作喻。《再胜篇》:“再胜路几许,非一亦非三。小雅连大雅,周南兼召南。”赢了两子,于是用《诗经》的大小雅及其中的《周南》、《召南》设喻。《承君输十三筹》:“欲知输筹数,计月乃闰年。秦筝有几弦,汴上楼几间。实从真如献,人逐耿恭还。老氏死之徒,孙子著书篇。”说了半天,都是表明赢了13子。这些诗巧喻妙譬,诙谐幽默,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文人士大夫尚雅尚文和善战喜谑的围棋情趣。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又号涪翁。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进士,官至著作佐郎,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少年时代即酷好围棋,写有《观叔祖少卿弈棋》一诗。从“心游万里不知远,身与一山相对闲”,已可看出他高雅的棋情和对围棋乐趣的准确的认识。中年以后,他好棋更甚。在叶县做县丞对,经常下棋,而且以夜继昼,还用有《弈棋二首呈任公渐》等诗。其中“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写围棋的乐趣,语工意切,妙绝前贤;“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刻画弈者心态身姿,形象而又生动,被视为纹枰化境。黄庭坚被贬谪到黔中时,曾作《书〈博弈论〉》:“涪翁放黔中,既无所用心,颇喜弈棋,偶闻韦昭《博弈论》,读之喟然,诚陶公所谓牧猪奴戏耳,因自誓不复弈棋。”但接踵而来的再一次贬谪使他身心备受摧残,又迫使他更多地到围棋中去寻找安慰和解脱。结果他非未能实践诺言,反而更加爱好围棋了。从他的《宜州家乘志》看,他在贬谪宜州期间,几乎是天天下棋,而且三两日便“剧棋”一次,直到去世。在围棋史上,他实在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自誓不复弈棋,结果却是围棋帮助他经受住了人生最沉重的打击,伴着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的时光。

  北宋时期,在文人士大夫中,也有个别人棋艺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如吕溱、祝不疑等。

  吕溱,字济叔,扬州(今属江苏)人,宝元元年(1038)进士第一,官至枢密直学士。吕溱善弈棋,在士大夫中棋名颇高,明陈继儒《珍珠船》曾说:“欧阳永叔不夸文章,蔡君谟不夸书,吕济叔不夸棋,大抵不足则夸也。”能和欧阳修的文章,蔡襄的书法相提并论,足见他棋艺水平之高。

  祝不疑,活动于哲宗时,三衢(今属浙江)人,仕宦不详。衢州是传说中王质观棋烂柯的地方,围棋之风渊源有自。祝不疑大概正是得此神助,棋艺水平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声誉远布,闻名遐迩。何薳《春渚纪闻》:

  近世士大夫棋,无出三衢祝不疑之右者。绍圣初,不疑以事赴礼部。至都,为里人拉至寺庭观国手棋集,刘仲甫在焉。众请不疑与仲甫就局。祝请受子,仲甫曰:“士大夫非高品不复能至此,对手且当争先。”不得已受先。逮至终局,而不疑败三路。不疑曰:“此可受子矣。”仲甫曰:“吾观官人之棋,若初分布,仲甫不能加也,但未尽着耳。若如前局,虽五予可饶,况先手乎?”不疑俛笑,因与分先。始下三十余子,仲甫拱手曰:“敢请官人姓氏与乡里否?”众以信州李子明长官为对。刘仲甫曰:“仲甫贱艺,备乏翰林,虽不出国门,而天下名棋,无不知其氏,年来独闻衢州祝不疑先辈,名品高著,人传今秋被州荐来试南省,若审其人否?仲甫今日适有客集,不获终局,当俟朝夕,亲诣行馆,尽艺祗应也。”众以实对,仲甫再三叹服曰:“名下无虚士也。”后虽数相访,竟不复以棋为言,盖知不敌,恐贻国手之羞也。

  文人士大夫中的高手能跻身国手之列,与大国手相抗衡,并使其畏惧,这在南北朝之后还是仅见的。

  北宋文人士大夫中的围棋爱好者,除上述诸人外,周敦颐、韩琦、赵朴、梅尧臣、杨亿、尹沫、张焘、江休复、石介、文彦博、文同、司马光、孔武仲、曾巩、韩维、王令、李戡、舒亶、张耒、陈师道、朱服、邹浩、张继先、郑侠、贺铸、谢薖、毛经、苏过、宗泽等也颇知名。其围棋事迹,或见于史乘,或见于诗文或见于笔记小说。文人士大夫对围棋的爱好,使北宋中后期的棋坛更为活跃,更为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