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哲学史研究中的理论分析方法

对于哲学思想的阶级分析与理论分析

  我们研究中国哲学史,研究中国从古代到近代的哲学思想发展演变过程,首先必须正确理解每一时代的每一思想家的哲学学说的真实涵义,对于每一思想家的哲学体系进行全面的历史的辩证的分析。

  从唯物主义反映论的观点来看,任何思想都是客观实际的反映。哲学思想都是这样或那样地、比较正确地或严重歪曲地反映客观世界的实际情况,主要是反映客观实际中的普遍联系。

  从历史唯物论的观点来看,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在阶级社会中,思想斗争是和阶级斗争密切联系的,每一学派的哲学思想都是一定的阶级利益的反映,为一定的阶级服务。

  哲学思想对于客观实际中的普遍联系和普遍规律的反映,可以说是它的理论意义。哲学思想对于当时社会一定阶级利益的反映,可以说是它的阶级意义。考察哲学思想的理论意义,可称为理论分析。考察哲学思想的阶级意义,可称为阶级分析。从广义来说,理论分析包括阶级分析,阶级分析是理论分析的一个方面。从狭义来说,理论分析是区别于阶级分析的对于理论内容的分析。

  哲学的思维是理论思维。何谓理论?何谓理论思维?这里还应略加说明。理论可以说是具有条理性和综合性的经验总结,也就是对于客观实际中的普遍联系或普遍规律的理解。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说过:“经验自然科学积累了如此庞大数量的实证的知识材料,以致在每一个研究领域中有系统地和依据材料的内在联系把这些材料加以整理的必要,就简直成为无不可避免的。建立各个知识领域互相间的正确联系,也同样成为无可避免的。因此,自然科学便走进了理论的领域,而在这里经验的方法就不中用了,在这里只有理论思维才能有所帮助。但理论思维仅仅是一种天赋的能力。这种能力必须加以发展和锻炼,而为了进行这种锻炼,除了学习以往的哲学,直到现在还没有别的手段。”(1)恩格斯又说:“无论对一切理论思维多么轻视,可以没有理论思维,就会连两件自然的事实也联系不起来,或者连二者之间所存在的联系都无法了解。”(2)恩格斯在这里说明了理论和理论思维的意义和特点以及理论思维与哲学的关系。理论就是对于客观实际中普遍联系的认识,理论思维就是对于事物与事物之间的联系的思维。

  恩格斯又说:“每一时代的理论思维,从而我们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在不同的时代具有非常不同的形式,并因而具有非常不同的内容。”(3)理论分析也就是对于每一时代、每一思想家的理论思维的形式和内容(主要是内容)的分析。

  对于哲学思想进行深入的阶级分析,是十分必要的。列宁说:“当人们还不会从任何一种有关道德、宗教、政治和社会的言论、声明和诺言中揭示出这些或那些阶级的利益时,他们无论是过去或将来总是在政治上作受人欺骗和自己欺骗自己的愚蠢的牺牲品。……只有马克思的哲学唯物主义,才给无产阶级指明了摆脱精神奴役的出路,一切被压迫阶级一直受着这种精神奴役的痛苦。”(4)。唯有对于哲学思想进行阶级分析,揭示其中所包含的阶级利益,发现它的阶级本质,才能看清这种思想在历史上的实际作用,才能深刻地识别那些为反动阶级服务的谬论,才能摆脱反动思想的精神奴役。

  但是,仅仅考察哲学思想的阶级意义,确定一家学说的阶级本质,还没有充分理解一家学说的全部涵义。恩格斯评论黑格尔哲学说:“……黑格尔的体系包括了以前的任何体系所不可比拟的巨大领域……在这一领域中发展了现在还令人惊奇的丰富思想。……由于‘体系’的需要,他在这里常常不得不求救于强制性的结构,……但是这些结构仅仅是他的建筑物的骨架和脚手架;人们只要不是无谓地停留在它们面前,而是深入到大厦里面去,那就会发现无数的珍宝,这些珍宝就是在今天也还具有充分的价值。”黑格尔的情况是如此,许多大哲学家的情况也都是如此。对于历史上的大思想家,我们不能停留在他们的建筑物的门前,而应深入其大厦内部,辨识其精湛的理论成就,这就是考察哲学思想的理论意义。列宁说:“哲学史,因此:简略地说,就是整个认识的历史。” (6)哲学是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总结,哲学史也就是人类认识史的核心,每一时代的 哲学思想都有其在人类认识史上的重要意义。理论分析也就是分析哲学思想在人类认识史上的意义。

  哲学思想的理论意义与其阶级意义是密切联系的,是交织在一起的。两者不是相互脱离的,而是相互贯通的。一个概念,一个命题,在同一时间,既反映了一定阶级的利益,又正确地或歪曲地反映客观实际。它所以是如此地而不是如彼此反映客观实际,有其阶级根源。它所以是这样地而不是那样地反映阶级利益,又有其认识的根源。

  因此,对于哲学思想的阶级分析与理论分析,是有区别的,又相互联系的。对于哲学思想的理论分析不可能孤立地进行,不能脱离对于哲学思想的阶级分析。

哲学概念和观念的阶级意义与理论意义

  每一思想家的哲学思想,包含许多哲学概念、观念、范畴。

  一个概念是对于一类事物的概括,也可以说是一类事物的总称。如物、人、马、牛、坚、白,都是概念。凡不是表示一类事物,而是表示单一的思维对象的,如天、地、日、月、绝对、上帝等,可称为观念。观念不同于概念,而有相似之点。最基本的概念叫作范畴。哲学史上关于范畴有不同的解释,我们现在应该从唯物主义反映论的观点来理解范畴,范畴即是最基本的概念。哲学概念、观念、范畴大都含有两层意义,一是理论的意义,二是阶级的意义。有些概念的理论意义比较明显,有些概念的阶级意义比较明显,两者都需要深入分析。

  试举几个例子:(1)中庸,(2)解蔽,(3)无,(4)理。

  1.孔子所谓中庸:中庸的基本涵义是,在两个极端之间选取一个中道,即设定一个标准,要求遵守这个标准,无过无不及。这个标准实际上即是当时统治阶级的政治的和道德的原则,所以中庸是维持统治阶级的既得利益的思想。但中庸观念包括关于对立转化的认识,认识到:事物发展超过一定限度就要转化为原来的反面,唯有坚守这一定的限度才可以不转化为反面。中庸的阶级意义是维持当时社会的统治秩序,其理论意义则是关于对立转化的关节点的认识。

  2.荀子所谓解蔽:解蔽即破除局限性,克服片面性,从片面观点中解脱出来,可以说是力求客观地全面地看问题。这是解蔽的理论意义。但荀子所谓解蔽还不仅是要求客观、全面,而且要求符合一定的标准。荀子说:“圣人知心术之患,见蔽塞之祸,……兼陈万物,而中悬衡焉,是故众异不得相蔽以乱其伦也。”何谓衡?曰:道。故心不可以不知道。”(7)衡即标准,这标准即道。而荀子所谓道即是新兴地主阶级的政治的和道德 的原则。所以,荀子所谓解蔽,有其一定的阶级意义。

  3.王弼所谓元:无是无形无名的,即超感觉超语言的绝对。“贵无论”以为,一切事物都是相对的,而事物的本原没有任何相对的性质,乃是一种非物质性的绝对。这是无的理论意义。实际上,这所谓无是一种虚构,是一种非真实的观念。王弼何以宣扬“以无为本”呢?他是为豪门世族的特权作辩护的。他是在论证那不亲细务“不事生产的特权阶层应有最高的权力。(王弼《老子注》说:“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又说:“万物万形,其归一也。何由致一?由于无也。由无乃一,一可谓元。”王弼《易略例》说:“夫众不能治众,治众者至寡者也。”这就是在论证:无为无事的统治者应居最高地位。)这是无的观念的阶级意义。

  4.程颐、朱熹所谓理:程朱以理为最高范畴,理是万事万物的本原,而其所谓理的主要内容是仁义礼智。朱熹论太极(最高的理)说:“其中含具万理,而纲领之大者有四,故命之曰仁义礼智。”(8)以理为宇宙本原,亦即认为封建道德原则是万事万物的根本,这就是把封建道德永恒化绝对化,认为封建道德原则是至高无上的,不仅是天经地义,而且是先于天地的。这是理的观念的阶级意义。朱熹又认为理的内容是元亨利贞,他说:“以天道言之,为元亨利贞,……以人道言之,为仁义礼智。”“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9)元亨利贞即是生长遂成。他更举例说:“梅蕊初生为元,开花为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生为元,长为亨,成而未全为利,成熟为贞。”(10)生长遂成是生物生存发展的四个阶段,朱熹以为这就是事物的根本规律,这可以说是他所谓理的理论意义。程朱所谓理,包含了关于事物存在发展规律的认识。朱熹把元亨利贞、生长遂成与仁义礼智配合起来,表现了唯心主义的牵强附会的特点。虽然如此,程朱理的观念,应该说有两方面的意义。

  哲学概念或观念的阶级意义表现了思想家的阶级立场和他的思想在阶级斗争中的实际作用。哲学概念或观念的理论意义反映了思想家对于客观世界的认识,体现出思想家的理论思维所达到的深度。

  唯物主义的概念或观念经常是比较正确地反映客观世界的实际情况或客观规律,当然也可能不全面不深刻。唯心主义的概念或观念经常是歪曲地反映客观世界的某些现象,但是也可能揭示一些问题。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更往往运用同一个概念或观念,而对于这些概念或观念有不同的解释。例如,体、用、道、理、有、无,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对之均有不同的解释。

  唯心主义者所提出的观念经常是荒谬的、不符合实际的,但是也往往曲折地反映了客观世界的某些方面,可能是也有所见。例如中庸观念可以说有见于对立转化的关节点。程朱的理有见于生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王弼的无,虽然是一个虚构的观念,但以无为本的思想也提出一个重要的观点,即任何个别事物不足以为世界的本原,万事万物的统一性不能在任何个别事物中寻找。这个观点是一个否定性的观点,但对于理论思维的发展仍有一定的推动作用。

对于哲学命题的理论意义的分析

  中国哲学史研究的一个重要任务,是分析历史上的思想家所提出的哲学命题的全部理论意义。

  历史上的思想家们所提出的哲学命题往往具有复杂的涵义。许多命题的理论意义又可分为两层:一层是一般的理论意义,一层是特殊的理论意义。

  一般意义也称为抽象意义,特殊意义也可称为具体意义。但是抽象与具体二词都有复杂的含义,在这里必须对之有正确的了解。

  哲学命题的一般意义即对于客观实际中普遍联系或普遍规律的一般理解。哲学命题的特殊意义即对于客观实际中普遍联系或普遍规律的具有时代局限的理解。

  一般意义也可称为核心意义,即一个命题所包含的简单的中心观念。特殊意义也可称详备意义,即一个命题所包括的连枝带叶的内容。

  举例来说,荀子哲学的一个主要命题是“天行有常”,这是《天论》篇的第一句,是荀子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体运行是有一定规律的,也可以解释为,自然过程都有一定的规律。这可以说是这个命题的一般意义或抽象意义。荀子心目中天体运行的规律是什么呢?他说:“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荀子所谓“天行有常”实际上是说日月列星在地上旋转,因而出现春夏秋冬的交替。在荀子心目中,大地是不动的,这是一种原始的大地中心论。这和客观世界的实际情况是不相符合的。可以说这是荀子所谓“天行有常”的具体意义。但是,荀子“天行有常”的命题不失为古代唯物论的一个光辉命题,其一般意义是应该肯定的。

  又如范缜提出了“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的命题,基本上解决了中国古代哲学中的形神问题,指出精神不是独立存在的实体,而是人类身体所具有的一种作用。范缜认为精神都有其物质基础,都是一定的器官的作用。但是,具有思维(范缜称之为“虑”)这种精神作用的器官是什么呢?范缜以为是心脏,他说:“是非之意,心器所主。”他以为心脏是思维的器,他那个时代还没有发现大脑是思维器官。应该承认,范缜“形质神用”的学说的具体内容是有缺欠的,但“形质神用”命题的一般意义是应该肯定的,我们应该分别它的两层意义。

  又如王夫之提出“天下惟器”的重要命题,认为“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也。”(11),肯定规律只是事物的规律,不能离开具体事物而独立存在;也就是认为,一般寓于个别之中,没有脱离个别而独立的一般。但他所谓器与道是指什么呢?他主要是讲礼乐射御以及父子兄弟等等:“未有弓矢而无射道,未有车马而无御道,未有牢醴璧币、钟磬管弦而无礼乐之道。则未有子而无父道,未有北而无兄道。”(12)他所谓器,所谓道,都有具体的内容。但是“道者器之道,器者不可谓之道之器”的命题还是有普遍意义的,是一个重要的唯物主义命题。

  再如李土+恭提出“理在事中”的命题,他说:“夫事有条理曰理,即在事中。……天事曰天理,人事曰人理,物事曰物理。《诗》曰:有物有则。离事物何所为理乎?”(13)这是关于事理问题的唯物主义的总结。李土+恭虽然泛讲“事物”,而他和他的老师颜元所着重讲的是所谓“三事三物之学”,三事是“正德、利用、厚生”,三物是“六德、六行、六艺。”“三事三物”主要是指封建统治阶级的政治、道德原则以及礼乐书数等。颜李所谓事物有其时代的内容,显然不同于我们今天所谓事物。这是“理在事中”命题的具体意义。然而,肯定事物之理即在事物之中,这个命题的抽象意义仍然是必须肯定的。

一年哲学命题有两层意义,这应该如何理解呢?

  哲学命题大体都是普遍命题。凡含有两层意义的命题,都是关于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或事物的普遍规律的命题。上举数例,都是关于客观世界中的基本关系(变与常、形与神、道与器、理与事的关系)的命题。其一般意义表示一种普遍联系;其特殊意义则表示 此普遍联系在一定范围内的表现形式或特殊例证。简单地说,抽象意义与具体意义的关系即是一般与特殊的关系。

  一个时代的哲学理论是当时的自然知识与社会知识的总结。一个哲学家将当时的一些自然知识或社会知识总结起来,提出一些哲学命题,这些哲学命题的具体内容就是当时的一些自然知识或社会知识的直接概括。但是,作为一个哲学命题,它又把这个直接概括提高了,推广了,采取了普遍性的形式。哲学命题的抽象意义就是它的普遍性形式,其具体意义就是它的特殊性内容。

  哲学命题的两层意义,在原来提出这个命题的思想家自己是不会觉察到的。必须经过以后较长时期的学术发展,达到一个新的阶段,后来的思想家才会发现前代思想家的哲学命题的两重性。发现前代思想家的哲学命题的两重意义,也就是突破了前代思想家的局限。

  我们肯定一些哲学命题有一般意义或抽象意义,是否陷入于形而上学方法呢?是否以为这些命题有超时代超阶级的意义呢?这决不是。一个哲学家的哲学命题的抽象意义,也是属于某一时代的,也可能是属于某一阶级的,也是有历史性的,而不是永恒的、绝对的。

  恩格斯在所著《〈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美国版附录》中曾说:“在本书中到处都可以发现现代社会主义从它的祖先之一即德国哲学起源的痕迹。例如,本书很强调这样一个论点:共产主义不是一种单纯的工人阶级的党派性学说,而是一种目的在于把连同资本家阶级在内的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的狭小范围中解放出来的理论。这在抽象的意义上是正确的,然而在实践中却是绝对无益的,有时还要更坏。既然有产阶级不但自己不感到有任何解放的需要,而且全力反对工人阶级的自我解放,所以工人阶级就应当单独地准备和实现社会革命。”(14)恩格斯这里用了“抽象意义”一词,可见恩格斯是肯定有一些思想具有抽象意义的。恩格斯为什么说所提到的论点在抽象意义上是正确的而在实践上又是无益的呢?这是因为,共产主义确实是要把整个社会从现存关系中解放出来,无产 阶级的最高目标是解放全人类,但如果仅强调这一点而忘记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的阶级斗争,那就是有害的了。恩格斯的分析是全面的、科学的。

  我们区分哲学命题的一般意义与特殊意义,这对于哲学史研究有什么作用呢?在哲学史 研究中为什么要区分命题的一般意义与特殊意义呢?

  我想,进行这种区分,第一有助于确定一家哲学学说的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本质;第二有助于了解哲学思想的发展。

  首先,我们必须了解哲学概念或哲学命题的一般意义,才能判定一家哲学学说的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的本质。例如张载、王夫之都主张“一切皆气”,这应该如何分析呢?气的观念可以说既有特殊意义,又有一般意义。气的特殊意义是占空间能运动的“可见之象”。气的一般意义是独立于人类意识之外的物质性实体。“一切皆气”的思想的特殊意义是一切都是气所构成的。如仅仅如此了解,其理论本质还是不明确的。“一切皆气”的思想的一般意义是世界统一于物质性的实体,可感觉的物质存在是唯一的客观实在。如果这样了解,“一切皆气”的思想的唯物主义本质便非常明显了。又如程朱学派“理是事物本原”的思想,也有同样的情况。程朱学派所谓理的意义是复杂的,其特殊意义是法则秩序,即事物的规律或道德的原则;其一般意义是观念性的实体。就其特殊意义而言,理为事物本原的思想是说法则秩序在事物之先,这种思想的理论本质也是不明确的。就其一般意义而言,“理为事物本原”的思想是断言观念在自然界之先,这样,其唯心主义本质就非常明显了(程朱也讲气,但是认为理是第一性的,气是第二性的)。

  其次,如果只讲哲学命题的一般意义,则有些观点古今一贯,先后同揆,不易看出发展来。如能讲明哲学命题的特殊意义,则思想的发展、思想随时代而前进的情况便比较显著了。例如“一切皆气”的思想,首见于《管子》,又见于《庄子·外篇》,王充加以肯定,柳宗元加以强调,张载更加阐明,直到王夫之、戴震,都宣扬这一观点,好像前后只是相续相承而已。如果结合每一时代所讲的气的观念的具体规定,结合每一时代的自然科学成就来讲,“气一元论”的发展就比较清楚了。

  哲学命题具有一般意义与特殊意义,这正是表现了人类对于客观规律或普遍联系的认识有一个演变发展的过程。每一时代的思想家根据当时的科学水平而接近客观真理。哲学命题的具有时代局限的详细内容即其特殊意义;哲学命题所包含的符合客观实际的核心观念即普其遍性的一般意义。哲学命题的不同层次的意义正表现了认识的辩证发展过程。

  一般寓于特殊之中,一般意义本来不是脱离特殊意义而独立存在的。我们现在看古代的哲学命题,常常是依据我们现时的科学知识而加以理解,也即把古代命题的一般意义与我们现在的科学知识联系起来。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如果稍有不慎,如果忘记了古今的距离,就易于把古代思想近代化。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探求古代哲学命题的特殊意义 (具体意义)是非常必要的。

  还应注意到,在哲学史研究中,也不必对于每一个哲学命题都进行两层意义的分析。有些简单的命题也可能只有一层简单的意义。如果对于每一哲学命题都进行两层意义的分析,那将陷于烦琐了。

  再次,有些哲学命题,不仅是有两层意义,而是有多方面的意义。

  例如程朱学派所谓“性即理”,至少有三方面的意义:(1)一物之性即一物之理,亦即一类事物的性质就是一类事物运动变化所遵循的规律。(2)人的本性即是人生应该遵循的理,亦即,人的本性即仁义礼智等道德原则。(3)人性的内容仁义礼智即是万事万物的最高原理,仁义礼智不仅是道德原则,而且是世界最高原理。这三项意义是属于不同方面的,但程朱学派把这些不同的意义都熔铸在一起了。第一项意义不违背唯物主义,揭示一物之性与一物之理的关系,但这不是程朱学派所着重的意义。第二项意义是一种唯心主义的人性论。第三项意义更是完全荒谬的,把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原则强加了自然界,借以将封建道德绝对化、永恒化。程朱学派把自然规律与道德原则混淆起来,又把物性和人性混同起来,“性即理”的命题是一个意义含混的命题。

  又如陆王(陆九渊、王守仁)学派所谓“心即理”,也至少有三方面的意义:(1)心中有理,仁义礼智之理为吾心所固有。这是道德先验论,认为封建道德原则是内心固有的,因而不可违反。(2)理在心中,宇宙之理即吾心之理,吾心之中具有宇宙之理,求理不必求之于外,只须“反省内求”。这是认识论的先验论,否定研究客观事物的必要性。(3)心中固有的仁义礼智之理即是宇宙中最高原理,这理是绝对的永恒的。“心即理” 较之“性即理”的命题是更加荒谬的。

  这类具有多方面意义的命题,把一些有联系又有区别的概念、观念强行牵扯在一起,否认其间的区别,把本来不同的东西混同起来。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加以剖析,将其中所包括的不同意义分别清楚。

对于哲学体系的理论分析

  对于以往的哲学思想进行理论分析,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全面考察思想家的哲学体系,确定其基本性质,并说明其在人类认识发展史上的意义。这也就是:(1)要确定一家学说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2)阐明一家学说在人类认识真理的道路上提出了什么 新见解,曾经起过什么历史作用。

  确定一家学说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是一件复杂的工作,既不应以偏概全,更不可望文生义,而应进行全面的客观的深入的考察,对于一个哲学体系中所包含的各个主要命题都加以精细的分析,然后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例如关于老子哲学的本质,50年代以来曾经有过长期的争论。争论的关键是对于老子所谓道的解释。道是老子哲学的最高范畴。如果道是物质性的实体,老子哲学就是唯物主义;如果道不是物质性的,老子哲学就是唯心主义。《老子》二十五章论道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这个先天地生的道可能解释为原始的混然一体,也可以解释为是高原理。这章所说还不足以决定问题。但《老子》四十二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所谓一当然是指天地未分以前的统一体,而道在一之先。这就可以证明,道不是原始的混然一体,而是一之所本。韩非《解老》说:“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韩非以道为万理的总合。应该承认,韩非这个解释是正确的。道可以说是最高原理,所以道不是物质性的。老子哲学应是客观唯心论。

  然而,老子的客观唯心论有其自己的特点,近年有些以老子哲学为唯心论的文章,常说老子的道是“超时空的绝对精神”,其实这是不符合事实的。《老子》二十五章:“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域即空间,道是域中四大之一,可见老子的道不在空间之外。又十六章:“天乃道,道乃久。”道可言久,可见老子的道不在时间之外。事实上,老子根本没有“超时空”的观念。其次,老子强调道是“无为”的。《老子》五十一章:“道生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道没有意志,没有目的,因而道没有普通所谓精神的特点。所以,老子的道不能说是 “超时空的绝对精神”,而只能说是一种“非物质性的绝对”。我们不应把西方近代资产阶级的客观唯心主义所谓绝对精神的思想强加于老子。这些都是应该注意的问题。

  又如庄子哲学,近年有些关于中国哲学史的论著认为庄子哲学是主观唯心主义。其主要根据是:《齐物论》说:“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以“未始有物”为最高见解。于是有人认为这就是主观唯心主义。其实这是误解了原意。关于这几句话,郭象注云:“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也。”郭注基本上是正确的,“未始有物”只是忘物我之别而已,不是讲物在心中,更不是讲唯有我在。这还不是主观唯心主义的唯我论。《齐物论》又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相并存在,万物与我合而为一,这虽然过分夸大了我,却并非有我无物。庄子的最高范畴是道,《大宗师》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这些思想是与老子一致的,是一种客观唯心主义。庄子的认识论中怀疑主义、相对主义的观点,但最后归宿是神秘主义,道是可知的,“无思无虑始知道”(15),最高的境界是“体道”、“与天为一”。所以荀子批评庄子说:“ 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16)如果庄子是主观唯心主义者,那应该是“蔽于我而不知物 ”了。

  再如孟子哲学,近年有些关于中国哲学史的论著认为孟子哲学是主观唯心论,主要根据是孟子说过“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17),以为孟子主张万物都存于我之中,事实上这也未免失之臆断。“万物皆备于我矣”,应如何解释呢?赵歧注说:“物事也,我身也,普谓人为成人已往,皆备知天下万物。”这虽然不甚切当,还相去不远,这里要考察所谓“皆备”的意义。孟子又说过:“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18)百工之所为备于一人之身,意思是说百工所制造的东西我皆用之。那末,“万物皆备于我”,意思是万物的优点我皆有之。宋代邵雍曾说:“人之所以能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19)又说:“唯人兼乎万物,而为万物之灵。如禽兽之声,以其类而各能得其一,无所不能者人也。”(20)我认为邵雍这几句话,正是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的恰当解释。孟子并未否定万物的独立存在。孟子哲学的最高范畴是天,他讲天、心相通。他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21)又说:“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22)天显然是比我更根本的。孟子讲“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23)显然天地是在我之外。所以,孟子哲学应该是另一种类型的客观唯心主义。

  以上所举数例,主要是说明:判断一家哲学体系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或者,是客观唯心主义还是主观唯心主义,必须对于一家哲学体系进行全面的客观的深入的考察。决不可摘取片言只字,轻易地作出结论。

  每一家的哲学体系都有其自己的特点,也应进行细致的探索。如朱熹的哲学是客观唯心主义,这是多数同志公认的。但朱熹的哲学有其特点,即强调“心”、“性”之别,他以为性即理而心非性,心中有理而非即理。他说:“灵处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24)又说:“理未知觉,气聚成形,理与气合,便能知觉。”(25)又说:“所觉者心之理也。能觉者气之灵也。”(26)在朱熹的体系中,理是第一,气是第二,心是第三,心是“理与气合”而后才有的。朱熹又说:“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计度,无造作。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27)朱熹所谓理只是抽象的原则,不同于普通所谓精神。所以朱熹的理,可以说是“绝对观念”,而不能说是“绝对精神”。我们对于哲学体系进行理论分析,这些细微的区别也是不可忽视的。

  其次,我们对以往哲学体系进行理论分析,要着重考察一家哲学体系中所包含的新见解,即其对于人类认识史的新贡献。列宁说:“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28)对于每一思想家所提供的新的东西,要加以认真的考察。荀子评论春秋战国时代诸家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屈,无见于伸。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29)又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30)荀子对先秦各家的评论不一定都恰当,但他认为各家都有所“见”有所“蔽”,这是合乎辩证法的。我们研究哲学史,要把每一思想家的所见所蔽揭示出来。

  历史上唯物主义者由于总结了当时自然科学的成就,经常提出一些富有教益的新见解。而唯心主义者也往往在某一方面有其所见。列宁说:“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来,哲学唯心主义是把认识的某一个特征、方面、部分片面地、夸大地……发展(膨胀、扩大) 为脱离了物质、脱离了自然的、神化了的绝对。”(31)对于唯心主义的所见和所蔽,应该进行认真的分析。

  中国哲学史中,每一时代的重要思想家,都提出了一些创造性的新见解,特别是一些卓越的唯物主义思想家,其所提出的理论命题,有些至今日还发放着金灿的光辉,这里就不必一一细谈了。

理论分析与阶级分析的统一

  许多哲学命题既有理论意义,也有阶级意义。如荀子“天行有常”的命题是一个关于自然哲学的命题,似乎没有阶级意义了,其实不然,荀子这个命题是认为天道与人事无关,其中包含贵族特权不是天命所授的意义,这是对于当时的世袭贵族特权的批判,是为当时新兴地主阶级服务的。又如范缜“形质神用”的命题,反对灵魂不灭,来世报应等迷信,含有批判当时门阀世族特权的意义。但是也应该注意,哲学命题的阶级意义,在一般情况下,要联系一个哲学家的整个体系来看,才能看得清楚。同时,也不能说任何一个哲学命题都有其阶级意义。例如孔子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和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都是有重要意义的认识论命题,都很难说有什么阶级意义。

  在哲学史研究中,要反对两种错误倾向:第一,要反对脱离阶级分析的抽象概念分析,例如脱离历史条件、阶级状况而抽象地考察哲学思想的意义,这是违背历史唯物论的,这是一个错误。第二,也要反对以阶级分析代替理论分析,例如认为进步阶级的思想家或农民革命的领袖都是唯物主义者,而不问其思想内容如何,这实际上是不符合事实真相的。又如认为封建时代正统哲学都是唯心主义,因为荀子是唯物主义者,于是否认荀子是儒家;因为张载的部分学说曾被程朱学派所采纳,在程朱学派所标榜的“道统”中张载也占了一个位置,于是就否认张载哲学的唯物主义本质。这就是只看思想学说的阶级属性,而不看其中的理论内容,也是一个错误。

  对于哲学思想的理论分析和阶级分析是有区别的,然而又是相互统一的,在哲学史研究中,必须把两者结合起来。历史上的思想家所以要提出自己的哲学理论,都是为了解决实际生活中的矛盾,是为了解决他那个时代、他那个阶级所面临的实际问题。思想家所提出的学说,既表达了他对于客观实际的看法,也反映了他所坚持的阶级立场。所以,我们对于哲学思想进行理论分析,必须同时注意其所具有的阶级意义。而阶级分析也不能代替理论分析,在了解一个思想家的阶级立场之后,仍须认真地分析他的学说体系的理论内容。

  恩格斯为我们留下了阶级分析与理论分析相互结合的光辉范例。恩格斯阐述黑格尔的著名命题“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时,写道:“正像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一样,在十九世纪的德国,哲学革命也作了政治变革的前导。……举个例子来说吧。不论哪一个哲学命题都没有象黑格尔的一个著名命题那样引起近视的政府的感激和同样近视的自由派的愤怒,这个命题就是:‘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这显然是把现存的一切神圣化,是在哲学上替专制制度、替警察国家、替王室司法、替书报检查制度祝福。……但是,根据黑格尔的意见,现实性决不是某种社会制度或政治制度在一切环境和一切时代所固有的属性。……在发展的进程中,以前的一切现实的东西都会成为不现实的,都会丧失自己的必然性、自己存在的权利、自己的合理性;一种新的、富有生命力的现实的东西就会起来代替正在衰亡的现实的东西,……按照黑格尔的思维方法的一切规则,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这个命题,就变为另一个命题:凡是现存的,都是应当灭亡的。……但是这里必须指出一点:黑格尔并没有这样清楚地作出如上的阐述。这是他的方法必然要得出的结论,但是他本人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作出这个结论。”(32)在这里,恩格斯分析了“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这个命题所包括的不同方面的不同意义以及其在不同时期的不同作用。恩格斯的分析是全面的辩证的分析的典范。我们研究中国哲学史,对于历史上哲学家的思想,也必须努力作出这样全面而深刻的阐述。

原载《中国哲学史方法论讨论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版

注 释

  •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465页,1972年版。
  • (2)同上书,第482页。
  • (3)同(1)。
  • (4)《列宁选集》第2卷,第446页,1972年版。
  • (5)同(1)第4卷,第215页。
  • (6)《列宁全集》第38卷,第399页,1959年版。
  • (7)《荀子·解蔽》。
  • (8)《文集》·答陈器之》。
  • (9)《语类》卷六十八。
  • (10)同上。
  • (11)《周易外传》卷五。
  • (12)同上。
  • (13)《论语传注问》。
  •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第297页,1965年版。
  • (15)《庄子·知北游》。
  • (16)同(7)。
  • (17)《孟子·尽心上》。
  • (18)《孟子·滕文公上》。
  • (19)《皇极经世·观物外篇》。
  • (20)《皇极经世·观物外篇》。
  • (21)同(17)。
  • (22)《孟子·告子上》。
  • (23)《孟子·公孙丑上》。
  • (24)《语类》卷五。
  • (25)(26) 同上。
  • (27)《语类》卷一。
  • (28)《列宁全集》第2卷,第150页。
  • (29)《荀子·天论》。
  • (30)同(7)。
  • (31)《列宁全集》第38卷,第411页。
  • (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210—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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