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居易研究中的一个误点谈起

  当然,作为一个文人,特别是象白居易那样深具历史传统而又富有现实思考的作家,处于翰林学士那样政治环境,其心境是不会平板的。一方面他感到机遇难得,荣幸异常,一首作于元和四年的诗就以热情的词句歌颂当今的圣世:“元和运启千年圣,同遇明时余最幸”;“步登龙尾上虚空,立去天颜无咫尺”;“身贱每惊随内宴,才微常愧草天书。”(注:《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见赠》,《白居易集笺校》卷一二。)即使以讽刺现实著称的“新乐府”,也有谀颂之作,如《贺雨》,说元和三年冬至第二年春一直未有雨,大旱,皇帝下了自我检讨的“罪己诏”,就马上见效,“诏下才七日,和气生冲融”,下起了大雨,于是“乃知王者心,忧乐与众同”(注:《白居易集笺校》卷一)。

  但另一方面,假使只写这样的诗,白居易就不成其为文学史上的白居易了。他对当时的政事确实是相当投入的,他对宦官的专权,方镇的跋扈,地方官吏的向上纳贿,皇帝宫内的私下聚财,都敢于直言极谏。这些建议,宪宗有些采纳,有些拒绝,特别是牵涉宦官的事,他大多不听(宦官吐突承璀早年曾是宪宗在东宫时的随从,一直受到宠信)。元稹因得罪宦官,受到贬责,白居易极力上言,宪宗均未采纳,这对白居易刺激极大。元和四年,白居易还带左拾遗官衔时,接到元稹的诗,中有“不是花中唯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就深有所感。这时他在学士院中值班,虽有皇帝所赐之酒,有宫中所栽之花,他还是感到十分孤独、寂寞:“赐酒盈杯谁共持,宫花满把独相思。相思只傍花边立,尽日吟君菊花诗。”(注:《禁中九日对菊花酒忆元九》,《白居易集笺校》卷一四)。

  有一情况很值得深思,即白居易写他在学士院中值班,其心情总是很落寞,甚至很凄凉的。如《答马侍御见赠》,中云:“谬入金门侍玉除,烦君问我意何如。蟠木讵堪明主用,笼禽徒与故人疏。”(注:《白居易集笺校》卷一四。)有时他与另一学士钱徽同值夜班,冬夜深寒,相对饮酒,但还是“夜深草诏罢,霜月凄凛凛”(注:《冬夜与钱员外同直禁中》,《白居易集笺校》卷五。)。有时单独一个人值班,更是“心绪万端”,“独宿相思”,怀念远地的元稹:“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五声宫漏初明后,一点宵灯欲灭时”(注:《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禁中夜作书与元九》,《白居易集笺校》卷一四)。

  韩愈的一位好友独孤郁,于元和五年四月入为翰林学士,后因其岳父权德舆作了宰相,他就避嫌,于同年九月主动要求出院。这时白居易特地送他一诗:“碧落留月住,青冥放鹤还。银台向南路,从此到人间。”(注:《翰林中送独孤二十七起居罢职出院》,《白居易集笺校》卷一四。)意思是说,你这次出去,等于鹤向天空放还,又如走向人间,自由过活。白居易在这几年中确已有摆脱拘束的心理。他在任职期间,有一人为他画像,他看了后,“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这是因为,这几年来,“况多刚狷性,难与世同尘,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注:《自题写真》,《白居易集笺校》卷六。)元和六年四月后,他因母丧丁忧,退居下邽乡村,回顾在翰林学士任期:“中年忝班列,备见朝廷事。作客诚已难,为臣尤不易。况予方且介,举动多忤累。”这样,出院后,退居农村,远离政事,忽有一种悠然自如之感:“自从返田亩,顿觉无忧愧。”(注:《适意二首》,《白居易集笺校》卷六。)

  在这之后,特别是元和十年贬江州之后,更引起他对这五年翰林学士生活的反思,终于得出出人意料的结论。他认为,元和十年之贬,表面看来,是因为宰相武元衡被盗所杀,他第一个上疏要求追查凶手,被指责为越位,而实际上其祸根则在元和二年至六年的学士期间。他于贬江州后的第二年即元和十一年,在《与杨虞卿书》中,说他“始得罪于人也,窃自知矣”。这是因为“当其在近职时,自惟贱陋,非次宠擢”,就积极上言,“不识时之至讳”,“直奏密启”。这样一来,“握兵于外者,以仆洁慎不受赂而憎;秉权于内者,以仆介独不附己而忌;其余附丽之者,恶仆独异,又信狺狺吠声,唯恐中伤之不获”。由此得出结论:“以此得罪,可不悲乎!”(注:《白居易集笺校》卷四四。)所谓“可不悲乎”,就是中国古代文人,积极参政,秉公直言,往往就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五年间的翰林学士生活,是白居易一生从政的最高层次,也是他诗歌创作的一个高峰,但同时又给他带来思想、情绪上的最大冲击。在这之后他就逐渐疏远政治,趋向闲适。我们确可从唐代的翰林学士这一角度,来研究唐代士人的从政心理及所遭致的不同境遇,拓启文学研究的一个新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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