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狼、乌鸦和猫头鹰的踪迹——解读鲁迅的一条新径

  我对鲁迅没有研究。但对鲁迅和研究鲁迅的书却是极爱读的。也许这就是偶像崇拜吧?崇拜就是不允许别人对所崇拜的人有一点儿玷污。前几天,我慕名买了本胡文辉的《现代学林点将录》,所列109位学术大师,居然没有鲁迅,这也就罢了,著者点将有自己的眼光和选择,本也无可厚非,但他在介绍胡适之后,却横枪斜出,指向鲁迅,说:“鲁迅在文化界,郭沫若在学术界,为前数十年的两大偶像,如今两皆沦落;而此消彼长,胡适之则翩然重临。由此颇可窥见当代思想史之消长变迁。”读此我不禁愤然。

  愤然之余,我展读上海三联书店新近出版的《“人”与“兽”的纠葛——鲁迅笔下的动物意象》(以下简称《纠葛》),心情顿时为之释然。真正的大师是不会沦落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科技与学术的发展,他们的作品及其人格会不断闪射出穿透时空、魅力无限的光焰,显示出新的价值和意义。鲁迅及其作品即具备这种特征。《纠葛》的出版,说明鲁迅并不寂寞,解读鲁迅有了新的广度和深度。它不是泛泛的立个大标题,去论述人物形象或者钩沉一些旧史料,作些华而不实的装饰和补白,而是从人们未曾涉及或涉及不深的“人”与“兽”即鲁迅笔下动物意象的角度,依据文本实际和鲁迅思想、个性的发展历程乃至兴趣爱好、生活习惯,探索鲁迅的人格精神和美学追求,开掘其作品的真实蕴涵和象征意义。这也许为名流大家所不屑,以为是旁门左道,雕虫小技,然而在我看来,《纠葛》的作者,在茫茫如林的史料和文本缝隙中,委实开辟了一条解读鲁迅并能够抵达鲁迅心灵的新径。

  人与兽的纠葛其实是人与人的纠葛。据作者考证,出现在鲁迅笔下的动物大约有二百多种,其中的一部分作为文学意象而存在,具有十分鲜明的象征意义。也就是说,它的背后隐含着的是一个“人的世界”。这一动物意象系统包含两大对立的系列,一是狼、蛇、乌鸦、猫头鹰和牛等,象征那些首先觉醒的现代知识分子,包括鲁迅自己;一是狗、猫、羊、蚊子、苍蝇和细腰蜂等,象征那些维护旧制度旧传统的奴性十足的现代知识分子,是鲁迅的敌人。两组动物意象的列出,如同两条钢轨,为我们驶入鲁迅作品及其心灵,铺设了一条坦途。狼的野性,蛇的阴毒,乌鸦的不合时宜,猫头鹰的令人厌恶,它们为社会所不容,而鲁迅却深爱之并以此自喻,足可见鲁迅的叛逆性格和复仇精神。他不怕孤独,不甘寂寞,在那个夜暗如磐的世界,用最凄厉最刺耳的呐喊给旧制度唱起挽歌。这也许就是鲁迅“灵魂的深”了。而狗的堕落、猫的公允却为鲁迅所憎恶,尤其是“叭儿狗”、“丧家犬”以及“落水的狗”之类,鲁迅更是恨之入骨,必欲痛打而后快,显现出他的对奴性知识分子即正人君子的彻底战斗精神。如果用此解读鲁迅文本,许多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例如,小说《药》的结尾乌鸦的形象,它象征什么,历来众说纷纭,而在“动物意象说”观照下,它不但是正面形象,而且渗透着鲁迅“自己许多痛苦的生命体验”。它“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正是对麻木的人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吃人的旧制度奋力抗争的思想界战士鲁迅自己的写照。

  《纠葛》的意义还在于,它是以此回击那些不绝如缕的直至今日还在的狗的狂吠和苍蝇的嗡嗡,并呼唤鲁迅精神的复归。旧制度的终结已经六十余年,然而它的沉渣却不时泛起,而且很有不可阻遏之势。狗们多起来了。猫们也多起来了。而狼、蛇、乌鸦、猫头鹰之类却愈见稀少。面对腐败、贪婪、欺骗、暴力、谎言、冷漠以及形形色色的实用主义、拜金主义、个人主义,像鲁迅那样疾恶如仇的作家,表里如一的精神界战士还有吗?即使有,社会能容纳吗?即使社会能容纳,谁还去听那不合时宜的声音呢?许多人的耳朵已被功利所充塞,灵魂已被金钱所腐蚀,真正的信念已荡然无存。他们自己沦落了,却说鲁迅也沦落了,真是滑天之下大稽。

  本书作者靳新来,山东济宁人,天津师大硕士生毕业,曾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工作,后考入复旦大学读博,现在南方某大学任教。这本书是他的博士论文,已见其功力和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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