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著名家教选介(九):张之洞家书

与儿子书(训诫用功)

【原文】

  吾儿知悉:汝出门去国,已半月余矣(1),为父未尝一日忘汝。父母爱于,无微不至,其言恨不一日不离汝,然必令汝出门者(2),盖欲汝用功上进,为后日国家干城之器(3),有用之才耳。方今国事扰攘,外寇纷来(4),边境屡失,腹地亦危(5)。振兴之道,第一即在治国。治国之道不一,而练兵实为首端(6)。汝自幼即好弄(7),在书房中,一遇先生外出,即跳掷嬉笑(8),无所不为。今幸科举早废(9),否则汝亦终以一秀才老其身,决不能折桂探杏(10),为金马玉堂(11)中人物也。故学校肇开(12),即送汝入校。当时诸前辈犹多不以然,然余固深知汝之性情,知决非科甲中人(13),故排万难以送汝入学校,果也除体操外,绝无寸进。余少年登科,自负清流,而汝若此,真令余愤愧欲死。然世事多艰,习武亦佳,因送汝东渡,入日本士官学校肄业(14),不与汝之性情相违。汝今既入此,应努力上进,尽得其奥(15)。勿惮劳,勿恃贵(16),勇猛刚毅,务必养成一军人资格。汝之前途,正亦未有限量,国家正在用武之秋,汝只患不能自立,勿患人之不己知(17)。志之,志之(18),勿忘,勿忘。

  抑余又有诫汝者(19):汝随余在两湖,固总督大人之贵介子也(20),无人不恭待汝。今则去国万里矣,汝平日所挟以傲人者,将不复可挟(21),万一不幸肇祸(22),反足贻堂上以忧。汝此后当自视为贫民,为贱卒(23),苦身戮力(24),以从事于所学,不特得学问上之益,而可借是磨练身心,即后日得余之庇,毕业服官一品,名满天下而后得一官一职(25),亦可深知在下者之苦,而不致予智自雄(26)。余五旬外之人也,服官一品,名满天下,然犹兢兢也,常自恐惧,不敢放恣。汝随余久,当必亲炙之(27),勿自以为贵介子弟,而漫不经心,此则非余之所望于尔也,汝其慎之。寒暖更宜自己留意,尤戒有狭邪赌博等行为(28),即幸不被人知悉,亦耗费精神,抛荒学业。万一被人发觉,甚或为日本官吏拘捕,则余之面目,将何所在?汝固不足惜,而余则何如?更宜力除,至嘱,至嘱!

  余身体甚佳,家中大小,亦均平安,不必系念。汝尽心求学,勿妄外骛(29)。汝苟竿头日上(30),余亦心广体胖矣。

父涛示(31)。五月十九日。

【注释】

  (1)汝出门去国,已半月余矣:指次子张仁蠡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

  (2)然必令汝出门者:然而一定要你离开父母走出国门的原因。

  (3)干城之器:保卫国家的重要将领。干城,即盾牌和城墙,比喻捍卫国家的将士。语出《诗经·周南·兔罝》:“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4)方今国事扰攘,外寇纷来:指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英、法、德、俄等西方列强纷至沓来,不断挑起事端。

  (5)边境屡失,腹地亦危:指1841年中英南京条约后,尤其是1884年张之洞调任两广总督所经历的中法战争后,西方列强陆续侵占台湾、香港和中国镇南关一带,武汉、天津内地也有西方列强的通商口岸。

  (6)而练兵实为首端:训练出一支能够打仗的部队实为强国的首要任务。

  (7)好弄:喜欢玩耍。

  (8)跳掷嬉笑:蹦跳、投掷、嬉笑打闹。

  (9)幸亏科举早废:幸亏早就废除了科举。明治维新后,日本在1904年─1905年日俄战争取得的重大胜利。在此刺激下,国人要求立即废除科举的呼声大为高涨。袁世凯会同张之洞、周馥、岑春煊、赵尔巽、与端方等地方督抚大员一起上奏朝廷,请立停科举,推广学堂。慈禧接受了立刻停止科举的意见。清廷随后发布谕旨,宣布从“自丙午科(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按:此信中张之洞自称是“余五旬外之人也”,但按《张之洞年谱》光绪三十二年(1905),应是六十八岁,应是““六旬外之人也”。但此时张仁权早已回国。

  (10)折桂探杏:指考中举人和进士。科举制度中的乡试(考中为举人)在每年的秋季举行,此时桂花飘香,所以此榜称为“桂榜”,考中者称为“折桂”。礼部举行的会试和接着举行的殿试在每年春季举行,红杏初放,所以此榜称为“杏榜”,考中的进士称为“探杏”。

  (11)金马玉堂:旧指翰林院或翰林学士。“金马”,汉代的金马门,是学士待诏的地方;“玉堂”,玉堂殿,供侍诏学士议事的地方。

  (12)开:开始。肇(zhào),初始。

  (13)科甲中人:通过科举考试中举的人。“科”,科考,科举考试;“甲”, 甲榜,是科举制度中考中进士的别称。因举人、进士各为一榜,进士为甲榜,举人为乙榜。

  (14)日本士官学校肄业:日本士官学校全称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1874年正式建立。第一期学员入学招生对象为初中毕业生,学制3年,下设步、骑、炮、工4个专业。1945年日本投降后,陆军士官学校被撤销。肄(yì)业:习修学业。

  (15)尽得其奥:完全了解其中的奥秘。

  (16)勿惮劳,勿恃贵:不要害怕劳累,不要倚仗自己高贵身份。惮(dàn):畏惧;恃(shì):依仗。

  (17)汝只患不能自立,勿患人之不己知:你只需要担心自己不能自强自立,不必担心别人不了解你。

  (18)志之:牢牢记住。

  (19)抑余又有诫汝者:我还有话要告诫你。
抑(yì):抑或,这里是表示连接的文言词,相当于“还是”。

  (20)贵介子也:尊贵者的孩子。刘伶《酒德颂》:“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此时张之洞是湖广总督,一品大员。

  (21)将不复可挟:将不能在作为仗持了。

  (22)万一不幸肇祸 :万一不幸闯祸。

  (23)汝此后当自视为贫民,为贱卒:你今后要把自己当成平民百姓,低贱的士卒。在封建社会,士卒的地位很低下,俗称“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

  (24)苦身戮力:艰苦奋斗,竭尽全力。戮(lù),合力,并力。

  (25)即后日得余之庇,毕业而后得一官一职:封建时代有“荫恩”制度。即高级官员的儿子可以赐给一定的官职。庇:荫恩、庇护。

  (26)予智自雄:自己认为自己很聪明,很了不起。

  (27)亲炙之:亲身受到熏陶。炙(zhì):烧烤,比喻受到熏陶。

  (28) 狭邪:本指小街曲巷,如北周·庾信《卫王赠桑落酒奉答》诗:“愁人坐狭邪,喜得送流霞”。后来多代指“妓女”或“妓院”。

  (29)勿妄外骛:不要胡思乱想,用心不专。妄:胡乱;骛(wù):追求。

  (30)竿头日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31)父涛示:张之洞号“香涛”。示:古人书信中长辈或上级给晚辈或下级写信落款处称“示”。也可作为对来信的敬称,如“赐示”。
 
【简评】

  这是张之洞给留学在外的儿子张仁蠡的去信。同治九年(1871)春天,张之洞迎娶湖北按察使唐树义的女儿唐氏。可惜不长,这段婚姻只有两年多,同治11年年底,唐氏病故,给张之洞留下了一个一岁半的儿子张仁蠡。从信中所说的“汝随余在两湖,固总督大人之贵介子也”和“今幸科举早废,否则汝亦终以一秀才老其身”,此信应写于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四日前后。因为1905年,袁世凯会同张之洞、周馥、岑春煊、赵尔巽、与端方等地方督抚大员一起上奏朝廷,请立停科举,推广学堂。慈禧接受了立刻停止科举的意见,随后发布谕旨,宣布从清廷随后发布谕旨,宣布从“自丙午科(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光绪三十二年张仁蠡三十四岁,张之洞六十九岁。这与随后“七月十一”写的第二封《与儿子书(力戒妄交)》中所说的“汝年已而立”和“父年力虽衰、精神甚健”相吻。到第二年光绪三十三年就改任体仁阁大学士、补授军机大臣,离开湖北。9月到京,奉旨管理学部事务了。再从从信中所说的“汝出门去国,已半月余矣”和落款“五月十九日”来推断,写此信的时间应是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四日。

  此信主要表现了张之洞的家国情怀,其意义主要有二:

  第一,它告诉我们怎样才是关爱子女。正如信中所言,张之洞此时“服官一品,名满天下”,张权不仅是“总督大人之贵介子”,而且是长子,且又是五岁丧母,母亲又是被张之洞在争吵中踢毙,因此他对此儿特别怜爱,信中所说的“父母爱于,无微不至,其言恨不一日不离汝”绝非虚语。但是张之洞却让他远出国门,到当时贫寒人家子弟也视为畏途的异国他乡去学习军事,锻炼身心,而且反复告诫他一是要“勿惮劳,勿恃贵,勇猛刚毅,务必养成一军人资格”,二是要“汝平日所挟以傲人者,将不复可挟”,“自视为贫民,为贱卒,苦身戮力”,将来即使为官作宦“亦可深知在下者之苦,而不致予智自雄”;三是要约束自己,检点行为“尤戒有狭邪赌博等行为”。这对今日如何教子,尤其是将孩子送到国外留学的官二代、富二代,其冰鉴之用,自不待言。

  另外,培养孩子要关注孩子的特长,尊重孩子的意愿。张之洞少年及第,十六岁中解元,廿七岁中进士第三名探花,授翰林院编修,又为清流领袖。自然愿意孩子走读书做官这条路。但是,他发现张权不是这块料,因为他“自幼即好弄”,不喜读书,因而作出判断,张权“决不能折桂探杏,为金马玉堂中人物”,因而不顾“诸前辈犹多不以然”,毅然决然不让他读四书五经而送其入新式学校。张权在学校的表现“除体操外,绝无寸进”,更进一步证明了他的判断。即使自己“少年登科,自负清流,而汝若此,真令余愤愧欲死”,还是从实际出发,让孩子弃文习武,送到日本去学习军事。这就叫因材施教,这就叫尊重孩子的特长和爱好。想今日,有的家长为了高考或中考能加分,或者能上基础知识分要求不高的体育、艺术类学校,逼着孩子去学他根本不感兴趣的钢琴古筝,油画素描,体操球类,搞得孩子垂头丧气,学习路上如被押之囚犯,自己也护送陪读,搞得疲惫不堪!

  第二,反映了张之洞作为一代名臣的救国方略和献身精神。

  张之洞是位爱国者。他不满晚清的腐朽政治,希望革新图强。他对西方政治、经济、科学技术有一定深度的认识,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整个中国近代社会改良派们所认同的开放主张,是继曾国藩、李鸿章后,洋务运动的领袖人物,为中华民族重工业、轻工业及近代军事的发展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对中国文化和教育事业也有着特殊贡献。面对着“国事扰攘,外寇纷来,边境屡失,腹地亦危”百孔千疮的晚清社会,他认为“振兴之道,第一即在治国”。而“治国之道”,“练兵实为首端”。作者这一治国主张,是经历了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与列强抗争的惨痛教训得出的,其中就有自己的切肤之痛:光绪六年(1880) 1月,时为司经局洗马的张之洞上疏,言《中俄条约》的“十不可许”,力主整修武备,治出卖主权的崇厚以“应得之罪”; 光绪九年(1883)任山西巡抚期间,便开始将。“练兵实为首端”这一治国主张付诸实践:筹办山西练军,调李先义、吴元恺等管带操练。1884年张之洞被调任两广总督。中法战争爆发后,张之洞积极主战,支援台湾抗法斗争,建议清廷收编刘永福的黑旗军。他还启用老将冯子材入越南作战,取得镇南关大捷。后清廷一意屈辱求和,“不败而败”,张之洞“愤愤欲死”。 光绪十五年(1889),张之洞调任两湖总督,作为大权在握的封疆大吏,他开始系统地实行“练兵实为首端”治国主张:光绪十五年4月,筹建枪炮厂于汉阳大别山;五月,建成铸钱厂;11月 晓谕两湖商民自购机器开采煤矿;光绪二十年2月 炼钢厂开炉; 6月 筹练自强军,扩充湖北枪炮厂。自己炼钢铁,自己造枪炮子弹,装备自己新建的军队“自强军”(后来改称“绿营兵”),这就是张之洞付诸实践的“练兵实为首端”的“治国之道”。但“练兵”仅有装备还不行,关键还得有教官,张之洞一方面从德国请教官,但关键还得自己培养,于是,张之洞又一次为天下先,将自己的次子送到当时贫寒人家子弟也视为畏途的异国他乡去学习军事。为什么选择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因为日本是明治维新后才改变落后面貌的,这与中国差不多,也与张之洞的改良主张相近。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前身为创建于1868年的京都兵学校,次年迁往大阪,称大阪兵学寮。1871年迁往东京,称东京兵学寮。1873年海军兵学寮成立后,改称陆军兵学寮。1874年,根据《陆军士官学校条例》正式建立陆军士官学校,首任校长为曾我祐准,由陆军卿直接领导1875年,第一期学员入学招生对象为初中毕业生,学制3年,下设步、骑、炮、工4个专
  业1896年增设后勤专业1945年日本投降后,陆军士官学校被撤销。该校重视军国主义精神教育,强调提高学员的文化水平和战术素养,为日本发动侵略战争培养了大批高级将领,其中6人曾担任内阁首相。张之洞希望自己的长子在这所军校内“勿惮劳,勿恃贵,勇猛刚毅,务必养成一军人资格”,今后成为“正在用武之秋”的“国家干城之器,有用之才”。张之洞的救国方略正确与否,自然值得商讨,但其为国图强的愿望以及为国舍亲的精神是应该肯定的。

  同上封《致双亲书(说明苦衷)》一样,这封《与儿子书》也有一些与历史相违背之处。如上所言,科举考试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废除的。信中张之洞对张仁蠡说:“今幸科举早废,否则汝亦终以一秀才老其身”此信就应当在光绪三十二年。按《张文襄公年谱》1906年张之洞69岁,这与信中说的“余五旬外之人也”不相吻合。如果说“五旬外”似“六旬外”之笔误,张仁蠡出国留学又应是24岁(时间推断见上封信),这与信中所说的“汝年已而立”又相差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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