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是个大文物

庞 朴

  各位先生:

  我对泰山学、泰山文化完全是一个外行。这次来参加大会,是抱着一个虚心学习的态度,想来学一点知识。经过两天的讨论,经过拜读大会发表的论文,经过参加登山开幕式及观看节目,我的确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使我想到了许多理论上的问题在这儿得到了体现,得到了发挥。因此,我想谈一点我学习的感想,向大家汇报,希望得到指正。

  因为我没有研究泰山,所以就道听途说,得到了一些有关泰山的零星知识。我过去所看到、所听到的,给我印象最深的两句话,传说是徐霞客说的,徐霞客当然是第一个旅游的权威喽。昨天我请教了谢先生,他说这不是徐霞客说的,是黄山人造的。有这么两句话,叫做“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这两句话我印象很深。我本来是在山东工作,爬过两次泰山。后来呢,我就去爬黄山,那就是“五岳归来去爬黄山”了。黄山归来以后的结果呢?黄山还没有归来,当时我就有感想了。黄山的确很美。黄山的石头、黄山的松树、黄山的温泉、黄山的空气,那的确是可以和泰山媲美的,而且是可以超泰山的。但是黄山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叫做没有文化。你去看黄山,导游指点给你说:这叫做仙人晒靴子。那叫做仙人翻桌子。黄山是以奇石著名,那一个奇石却都没有名字。好象咱们农村的小孩只有小名,都没有大名,没有雅号,这就叫没有文化。泰山不然,你去看泰山吧,那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我就想那两句话可能是黄山人造出来的。徐霞客大约不至于这样浅薄,浅薄到如此地步,说过这种话。因此,就可得出一个结论,泰山确实是以文化见长。泰山的特点,当然在它的自然方面,它的地貌。刚才王教授作了个非常生动而有趣的报告,我又学了很多东西。当然这个学问恐怕我这辈子也学不好,离得太远了。不过,至少去看醉心石的时候你会想到一些地质构造上的问题。你对整个地球的生命会有所考虑和了解。但是,就我的知识所及,我觉得泰山首先是个文化山,所以说泰山是个大文物。从来没有人说黄山是个大文物,乃至于华山是个大文物。泰山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个大文物。从泰山的文化性,泰山作为一个大文物,我就想起理论上的一些事。作为文化,我历来有一个浅见,文化有两个最大的、最根本的属性,就是它的民族性和时代性。任何文化,只要称得上文化,要想保持和发扬下去,它必须在民族性和时代性上下功夫。因为这是文化的生命所在。而且这里边首先是民族性,我一直是这样主张。我这样想:没有文化,就没有民族。反过来也一样,没有民族,就没有文化。任何民族的差异首先就是文化上的差异。任何文化的差异同样首先是民族上的差异。我觉得文化的民族性应该提到一个本质属性的高度来认识。那么有没有没有民族性的文化,或者有没有没有时代性的文化呢?有的。在我们一些学者的理论上有时候是这样的。比如鼓吹全盘西化论,这个就带有一点没有民族性的文化那么一点味。鼓吹完全复古主义就带有点没有时代性文化的味道。实际上,如果没有时代性的民族性。那么就是一个僵死的文化。反过来说,没有民族性的时代性呢?它是一个虚幻的文化。因为民族性也好,时代性也好,它实际上是给文化一个空间上的座标和时间上的座标。这两个座标就定死了一个文化,它的所在,它的所属,它的表现。这是一个理论上的问题。我在参加会议后拜读了许多的文章,深有所感。我觉得许多文章中都深深地体现了这样一个精神,而且把这个理论问题非常具体化了。特别是读了《泰山研究论丛》这本书,我是深有感触。我们国家旅游景点多,我们去参观一些景点,会得到一张门票。有的就在门票反面印了一些最简单的几百字的介绍。有的你得了一张门票,就发给你一个很薄的两页活页,在上面你会看到一些简单的介绍。那些介绍里面由于简单,所以往往是把一些荒诞不经的、来自民间的、口头的、不科学的、还有一些迷信的都放在上面加以介绍。把你的游览不知引导到那儿去。可能我想大家都有经验,到许多山都有试剑石,花岗石裂开了就叫试剑石。对于地质学家来说恐怕是很简单的常识,在那里都是谁谁在这里用宝剑试了一下。很多山都有这个东西。拉上一个名人,关老爷试剑石、刘备试剑石,这是谁谁的试剑石。这里又有一个马蹄印子,(谁谁骑马在这里。在地质学上看来是一个很普通的现象,在很多景点却把它神乎其神地宣传。为它是刘备的试剑石处,作为一个美丽的传说,当然可以宣传。这种传说有它民俗上的价值,但是没有科学上的价值,没有历史上的根据。而我简单地翻阅了一下《泰山研究论丛》,我觉得在全国各个景点里边有一种学术著作,来进行学术探讨的,我孤陋寡闻,这是第一次看到的。从学术上来研究我们这个景点;我们这个景区的,各种科学的、历史的、文化的、民族的、宗教的、神话的各方面的问题。看来《泰山研究论丛》要办下去,看样子也能办下去。内容非常生动,我希望能继续办下去。

  下面我想结合泰山文化来谈谈我刚才谈的文化的时代性、民族性。我想泰山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我们民族里边已经是被大家公认,而且叫作家喻户晓了。怎么说呢?我想举几个谚语作例子,是大家常举的。但我又从谚语里面看出它跟我们民族精神的关系。比如说:重如泰山,稳如泰山,这是大家常说的。这里边反映一个东西,这是反映一种民族精神,反映一种民众心理状态,反映一种端庄的、庄严的这么一种风格。我们说“有眼不识泰山”,就是说你认识任何事物,你要注意它的内在的美,你要考虑它的深髓的部分,而不要被它的表面现象所迷惑。只注意表面现象,叫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那么这就是泰山如此之大,一叶障目你可以看不见它。因此,你要排除偏见,认识泰山。不仅泰山,一切对象,认识你的对象内在的深髓的东西。这个反映了我们民族心理的、非常宝贵的、非常好的一种精神。还有呢?叫做“蚂蚁搬泰山”、叫做“人心齐,泰山移”,这两句话是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了。谈到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工作对象的关系、人和事业的关系、乃至于人和整个革命事业,改造世界、实现大同的这样一种关系。力量在哪儿?蚂蚁可以搬动泰山。泰山是最重了,蚂蚁是最小了。蚂蚁是最小的东西,但只要你齐心、你协力,你可以完全搬动它。人心齐、泰山移,更歌颂了一种同心协力的精神。还有叫做“死有重如泰山”。刚才说了,泰山最重了,但还有比泰山重的东西。更重的东西在哪儿?这有你的自我选择。每一个人,你能达到的境界有你的自我选择。你可以死得轻于鸿毛,但你也可以死得重如泰山。你可以比泰山还重,那就与天地媲美了,那就达到如儒家所强调的人与天地并列而三那样一种状态,叫做参天立地。比泰山重呢,就跟整个大地一样重嘛,重于泰山。所以说就是从这样一些民谚里边,已经反映了我们寄于泰山的人文内容。而这些人文内容里边充分体现了我们民族精神,当然还有一个时代性的问题。我说的如果只有民族性,没有时代性,这是一种僵死的文化。民族是随着时代发展的,民族如果不随着时代发展,这个民族就落伍。文化是随着时代发展的,文化如果不随着时代发展,这个民族性就是一些非常荒唐的东西,当然这种东西我们现在在泰山还可以看到。泰山还有庙,庙里还有人烧香,还有人求子,还有人求财,还有人还愿。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一步一磕头的现象。我在普陀山看见有,我在拉萨看见也有,一步一磕头的现象,我不知这里有没有。这些现象在过去某一时代里边它曾经寄托着人们的一些悲哀的、心酸的感情。假如说在那样一个时代还有可原谅的话,当然已经很不可取了。现在还有,就完全落伍了,它的落伍就在于跟不上时代。我想可以从一个表现泰山文化而又跟上时代性的,刚才李国容先生已经提到的那天登山表演的泰山挑夫内容吧。我作为一个观众,我觉得那个舞蹈反映了时代精神,反映了泰山文化的时代精神和民族精神。尽管它是正在形成中吧,它还需要提高,需要加工。但是就这个雏形来看,那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那里边,歌颂了人的力量、歌颂了泰山的美丽、伟大和艰险,歌颂了人们奋不顾身、楔而不舍那样一种勇敢攀登的精神。当然,时代精神也有弄偏的时候,在一些好的文章中也提出来了。例如,哪儿盖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什么东西,那是追求时髦的。那种时髦的东西怎么说呢?它是一种时代的标志,但是那个时代在人家那个国家里,它有它的民族性。西洋式的建筑在西洋式的国家里边是包含着民族性的一种建筑。我们有时候就把它简单地搬过来,没有跟我们民族性结合。因此有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有一种很不舒服的象是吃了苍蝇似的一种感觉。尽管好象也很漂亮,但是你就是觉得整个不协调、情景不能交融,会有这样一种感觉。所以说落后于时代性,或者是照搬别人的,都是不可取的。在这个意义上,我非常同意谢凝高教授在《泰山研究论丛》第二期上面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中提出的一个问题,他提出登山活动有文登和武登两种。这个我感觉很对。我们昨天看的那个登山活动可以叫武登,为什么呢?54分17秒就跑到玉皇顶,这个是一种西洋式的登山法。西洋人有他的民族精神。他的民族精神叫做冒险,叫做勇敢,叫做猎奇,叫做追求最新的技术。运用最新的技术可以爬上珠穆朗玛峰。这里边有许多可取的地方值得我们学习。因此我们也有登山队,我们也可以爬珠穆朗玛峰,而且名次也不低。那个可以锻炼体魄。但是登山还有一种登法叫做文登。这个文登它不锻炼体魄,它锻炼你的智慧,锻炼你的情操。有这样一种登山法,李白说:“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它那是一种文登。天门一声长啸,清风从万里外吹来。这是一种文登法。过了斗母宫,有一个摩崖石刻叫做“虫二”两个字写在那儿,你就得看半天,“虫二”是怎么一回事。1962年,我们山东大学一些教师去登山,那时都很年轻,知识非常浅薄。其实“虫二”早有谜底,而且泰安人都知道。我们不知道,站在那儿足足有半小时。“虫二”是怎么回事?想不起来继续走,走了半天脑子也不休息。我还想起了曹操和杨修猜谜的故事。最后有一位猜到了。“唉,风月无边啊”。风月无边,好,那是一种文登。刻上两个字,让你去运用智慧,发展你的智慧。不是发展你的体力,而是发展你的智慧;不是锻炼你的冒险,而是陶冶你的情操。这是一种文登。我想泰山登山活动每年一次,将来是不是可以一次分两种,有文登队和武登队。当然文登要涉及很多内容了。“天门一长啸”那不行了,那是李白的时候。咱们现在要有适合现代气息的,发扬民族精神的这样一种文登山队。依此类推吧,我想整个泰山的保护、管理、开发、研究,大概都有一个民族性和时代性结合的问题。这就是我这两天学习的心得,提供大家评判。

  谢谢大家!

在1990年9月第一届泰山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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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