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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个体到群体:中古士人生活的若干“原生态”

  第七章“殊声而合响,异翮而同飞”:
嵇康和阮籍的游仙思想与 诗歌创作
 

(二)从隐逸到游仙 

 隐逸是一种躲避现实的有效方法。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也就是说,如果个人的理想不能实现,就要归隐于大自然。如上所述,嵇、阮既然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也就很自然地向往隐逸之途。大自然是美丽动人的,没有尘世的嚣杂,也没有官场的污浊,诗人的高洁心志能够与之和谐共鸣。因此,阮籍“登山临水,经日忘归”(《晋书》本传),嵇康也“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返”(同上),他们完全陶醉在大自然之中了。

 嵇康十分向往隐逸的生活。他在黑暗的社会中看不到光明,对世界的丑恶深恶痛绝,因而将一腔悲愤的意绪,化为思古之幽情和归隐的志趣。《述志诗》其二:“慷慨思古人,梦想见容辉,愿与知己遇,舒愤启其微,……。”诗人希望在古代的高人贤士中觅到知音,欲友其人于千载,以抒发其愤懑之情。《圣贤高士传赞》就是在这种动机的驱使下写出来的。《晋书》本传: 

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撰上古以来高士为之传赞,欲友其人于千载也。 

又《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引嵇喜《嵇康传》: 

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名者,集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一百一十有九人,盖求之于宇宙之内,而发之乎千载之外者矣。 

而这部书描述的一百一十九位人物,大多是隐士。《述志诗》其二:“岩穴多隐逸,轻举求吾师。”嵇康对隐逸的行动十分赞赏。《杂诗》曰: 

有舟浮覆,绋是维,栝松棹,泛若龙微。n(子烨案:疑为“渡”字)津经险,越济不归,思友长林,抱朴山湄。守器殉业,不能奋飞。 

诗人以舟自喻,表达了归隐的志愿。他希望隐居于长林丰草,抱朴于山颠水涯,但因为“守器殉业”,像船只被绋纚系于水中一样,不能高飞远翥。《答二郭诗三首》其三: 

至人存诸己,隐璞乐玄虚,功名何足殉,乃欲列简书,…… 

在黑暗的世界里,功名已不足重,垂名青史也无意义,最佳的选择是顺着玄虚之道与世俗分道扬镳,高蹈远托。甚至在身隐囹圄的时候,他还说: 

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幽愤诗》) 

苏东坡说:“嵇中散作《幽愤诗》,知不免矣,而卒章乃曰:‘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者,悼此志之不遂也。司马景王既杀中散而悔,使悔于未杀之前,吾知其扫迹灭形于人间,如脱兔之投林也。采薇散发,岂其所难哉!”(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第一《楚汉魏六朝上》)苏东坡讲的这段话十分精彩,但并不准确。实际上,像司马昭那样的虎狼之徒,绝不会为杀掉一个嵇康而后悔的。在人类的文明史中,最具破坏力最能摧残人性的东西便是政治,而最残忍最无情的就是那些玩弄政治权柄的家伙。对他们来说,即使杀一万个嵇康,又算什么!刘宋时代的傅亮在《演慎》一文中评论嵇康说:“夫以嵇子之抗心希古,绝羁独放,五难之根既拔,立生之道无累,人患殆乎尽矣。徒以忽防于钟、吕,肆言于禹、汤,祸机发于毫端,逸翩铩于垂举。”(《宋书》卷四三本传)他深刻地指出了嵇康被害的原因。

嵇康曾经有过长期的隐居生活。他隐居山阳至少有十二年之久,后来又避世河东。《三国志·王粲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 

康寓居河内之山阳县,……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 

他和当时的著名隐士孙登有密切交往,从之游三年。对此,我们在上文中已经提到了。

阮籍对隐逸的行动也十分赞赏。《咏怀诗》第七十四: 

猗欤上世士,恬淡志安贫。季叶道陵迟,驰鹜纷垢尘。宁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栖栖非我偶,徨徨非己伦。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 

诗人指出季世末叶,大道陵迟,小人驰骛,表示要追步巢父、许由这些古代的高士,坚持高尚的志节,隐遁河滨,不涉世务。所谓“道真”,是一个玄学概念。嵇康《杂诗》曰:“婉娈名山,真人是要,齐物养生,与道逍遥。”他要遍游名山大川,与“道”结合为一,达到自由自在的境界。《述志诗二首》其一:“多念世间人,夙驾咸驱驰,冲静得自然,荣华安足为!”《杂诗一首》:“流咏太素,俯赞玄虚。”张铣注:“太素,玄虚,皆自然也。”(转引自戴氏《嵇康集校注》,页77)自然,就是“道”主宰宇宙、弥纶万物的最高本体。《杂诗》:“仁义浇淳朴,前识丧道华,留弱丧自然,天真难可和。”嵇康所谓“道华”,也就是阮籍所说的“道真”。但阮籍并没有纯粹的隐士生活,他一生为官,并参预朝政:先后担任的官职有太尉掾、尚书郎、参军,司马氏当政,又做过从事中郎、关内侯、散骑常侍、东平相和步兵校尉。《晋书》本传说阮籍“遗落世事,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焉”,并于景元四年(263)作《为郑冲劝晋王笺》。由于嗣宗之平生存在这样一些情况,后人对他的品格便颇多微词。叶梦得说:“籍得全于晋,直是早附司马师,阴托其庇耳。史言礼法之士,嫉之如仇,赖司马景王全之。以此言之,籍非附司马师,未必能脱祸也。今《文选》载蒋济《劝进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为!籍著论鄙世俗之士,以为犹虱处乎中;籍委身于司马氏,独非中乎?”(《石林诗话》卷下,《历代诗话》,页434)叶氏的观点比较有代表性,但他看到的是表面现象,对阮籍并没有真正的理解。阮籍与司马氏集团虚与委蛇,这是由他所采取的特定的隐逸方式决定的。本书(页109~110)曾经谈到中古士人的“朝隐”问题。在魏晋时代,不独遁迹山林、栖身丰草为隐逸,显迹朝市、露形人间亦可视为隐逸的特殊方式。嵇喜《答嵇康诗四首》其三: 

达人与物化,无俗不可安。都邑可优游,何必栖山原。孔父策良驷,不云世路难。出处因时资,潜越无常端。保心守道居,睹变安能迁。(《全晋诗》卷一) 

长林丰草,自然是隐者的乐土,但优游都邑,以隐士的心境居于闹市之中,亦不失高人的仪度。而隐与显的区别,关键在于能否“保心守道”,与外表的形迹无涉。《晋书》本传谓嗣宗“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可知他是一位得意忘形的“痴”人。《世说新语·栖逸》六: 

阮光禄在东山,萧然无事,常内足于怀。有人以问王右军,右军曰:“此君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沉冥,何以过此!  

本条刘孝标注引 《老子》曰:“宠辱若惊,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换言之,只要能够“内足于怀”,也就合乎个人的性情了。在东晋时代,著名作家孙绰曾经对大名士刘惔作出过这样的评价:“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卷七五《刘传》)阮籍与阮裕、刘真长生不同时,但他也是以隐者的姿态来做官的,求为步兵校尉和东平相这两件事足以说明这一点。另一方面,“朝隐”也是阮籍躲避灾祸的好办法。嗣宗在内心深处不满于司马氏,倘若拒绝出仕,远遁山泽,则很容易与之形成对立,难免杀身之祸。而在朝廷上任职,尽管放浪形骸,蔑弃礼法,还是会得到宽容和保护的。因为阮籍在士林中声誉很高,司马氏乐于拉拢他,以显示自己的宽怀大度,阮籍由此得以善终。而嵇康绝不与司马氏合作,言辞激烈,锋芒毕露,尽管他欲扫迹灭形于人间,最后还是惨死在屠刀之下。司马昱谓叔夜“俊伤其道”(《世说新语·品藻》三一)即指此而言。尽管阮籍的性格不如嵇康那么刚烈,但其人品之境界是同样崇高、伟大的。清人方东树说:“中散以龙性被诛,阮公为司马所保,其迹不同,而人品无异。”(《昭昧詹言》卷三,四0条)此言最为深刻、公允。

然而,不论幽居山林,还是显迹朝市,都不能超越黑暗的现实,在当时的社会想做一个真正的隐士是不可能的。韩愈自称“及读阮籍陶潜诗,乃知彼虽偃蹇不欲与世接,然犹未能平其心,或为事物是非相感发,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送王秀才序》,《韩昌黎文集校注》,页258),所言极是。换言之,嵇、阮虽然志求归隐,超越现实,其内心的痛苦却难以摆脱。因此,他们在精神上构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神仙世界,一座充满光明的象牙之塔。嵇康《答二郭三首》其二: 

……朔戒贵尚容,渔父好扬波,虽逸亦已难,非余心所嘉,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 

这首诗意思是说,东方朔教子以宽容为避患之道,渔父则喜欢推波助澜,此二途都不如隐逸为佳,但隐逸毕竟十分困难,故不如有神仙生活之美好:他们遨游于人寰之外,徜徉乎太清之中,结友于灵岳之上,弹雅琴而发清歌,餐琼枝而漱朝霞。身外的牵累没有了,心中烦恼消失了,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心醉的呢?陈祚明评此诗:“慨世甚深,故决意高蹈,不能随世浮沉,虽逸亦已难,盖欲矫拂本性,此事诚甚难也。”(《嵇康集校注》,页64)从本质上讲,餐菊茹松的隐居生活是一种矫拂人性的行动,只有神仙世界的圣水才能顺应人性的需求,才能洗净心灵的痛苦,消释人类的灾难。阮籍《咏怀诗》其四十五: 

乐极消灵神,哀深伤人情。竟知忧无益,岂若归太清! 

人生有欢乐,也有悲哀,无论欢乐或者悲哀,都会使人神疲意沮,只有皈依太清,才能祛除一切愁累。《咏怀诗》其二十八:“系累名利场,驽骏同一。岂若遗耳目,升遐去殷忧。”诗人要遐逝飞升,以摆脱黑白混淆、贤愚不分的名利场的羁绊,消解心中的殷忧之情,在神仙的自由世界里获得超脱与解放。因之,嵇、阮的心灵便萌生了另一种强烈的意识,那就是追慕神仙。

以上我们考察了嵇、阮思想的三个层面,阐述了其游仙情结产生的时代背景。我们对嵇、阮思想的考察,仅仅是一种粗略的剖析,并不足以涵概嵇、阮思想的全部。而入世、隐逸和游仙,这一思想脉络也并非完全依次递进,而常常呈现出一种交融的状态。嵇、阮思想的复杂性也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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