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金代作家元好问的一、二理解

程千帆

  一一一五年,女真贵族阿骨打称帝,建立金国。在这以后,金国的势力日益强大。它于一一二五年灭亡了契丹人所建立的已达二百一十九年(九〇七——一一二五)之久的辽国,在其后两年,又颠覆了北宋帝国。金于是统治了淮河以北的广大中原地区。

  女真原是一个比较落后的种族。它先后战胜了汉化较深的契丹人和汉人,在他们所居住的地区建立了统治,便也无可避免地要和远比它自己的经济、文化高的汉族经济、文化密切接触,而开始汉化。为了使其统治和被统治的、可与在数量上、水平上占绝对优势的汉族人民相适应,女真贵族不仅逐步地改变了自己原有的社会形态、政治制度,而且还习惯了使用汉语作为最通行的交际手段。

  汉族人民热爱自己的语言,女真侵略者也不能不使用为大多数人所能掌握的、代表着较高级文化的汉族语言。这些基本情况,就决定了在当时的中原地区,汉语仍然是最通行的语言,汉语文学仍然是最发达的和有成就的文学。

  在金国建立之初,女真贵族是采用了借材异国的政策来努力促进汉化,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以巩固自己的统治的。它竭力罗致辽、宋文人。奉使赴金而有文名的人,往往被强留不遣。在十二世纪前期,即金人建国最初的三四十年中,较有名望的作家如宇文虚中、吴激、蔡松年、高士谈等,都是由宋入金的。

  这些人显然并不具有坚贞的民族气节,但也不是甘心投敌的那种人物。他们只是不能战胜命运的搬弄,因而进退失据。这些并不很杰出的作家,如果还有值得我们提到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作品中流露的或多或少的故国之思。它证明了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的力量是强大的,在这些出仕异国的作家身上,也不能不有一定的影响。

  从二十世纪中叶以后,北中国有了完全在金国出生的作家,加之金国汉化的程度日益增长,就使得当时出身于统治阶级的、出仕金朝的汉族作家们的作品中所反映的种族意识逐渐淡薄了下来。

  蔡珪、党怀英、赵秉文、王若虚、元好问乃是十二世纪中叶以来,金代几个著名的作家,其中活动于金、元之交的元好问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家之一。

  在民间文学方面,因为在北宋时代,汴京和其它北方城市的瓦舍技艺已经有了深厚的基础。在金兵入侵之后,虽然遭到破坏,但在人民的爱好和支持之下,它还是有发展的。诸宫调在北方似乎更为流行,如“西厢记诸宫调”所提到的,当时在瓦舍常常演唱的关于爱情故事的节目,就有“崔韬逢雌虎”等八种。在这种基础之上,便出现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有成就的讲唱文学作品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

  杰出的民间歌手董解元和杰出的作家元好问的出现,使我们对金代这一百二十年中的汉语文学,消失了寂寞之感。

  元好问(一一九〇——一二五七),字裕之,号遗山,太原秀容(今山西省忻县)人。元氏本出于拓跋族,但从唐以来,久已汉化了。他七岁就会做诗,有神童之誉。到了二十岁。已经是一位很成熟的作家,深为当时主持文坛的前辈作家赵秉文所推重。三十二岁中进士之后,他初任内乡、南阳等地县令,最后担任行尚书省左司员外郎,入翰林,知制诰。一二三四年,金为蒙古所灭。这时元好问是四十五岁。他后半生的岁月,是以一个亡国遗民的身份,在蒙古贵族所建立的政权之下度过的。

  在十二、十三世纪之交,先进的汉族文化对女真侵略者所带进中原地区的落后事物的抵抗,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移住中原地区的女真族基本上汉化了,汉族文化仍然是当时中国最具有代表性和优秀传统的先进文化,董解元、元好问的出现,就是这一种历史情况的体现。

  元好问,从他的事迹与作品中可以看出,是一位对传统文化具有非常深厚修养的学者和作家。他被这种文化培养出来,热爱着这种文化,而蒙古贵族的入侵,则使得当时已经在中原地区由恢复而发展的文化遭到又一次的、更大的破坏,因此在金亡以后,他就艰苦地担当起文化保卫工作,从事于“存亡继绝”的活动。

  他原是企图依据金代的国史实录来修金史的,后来虽然因故没有做到,但仍然“往来四方,采摭遗逸,有所得,辄以寸纸细字,亲为记录,……于是杂录近世事至百余万言,捆束委积,塞屋数楹。”(郝经:《遗山先生墓铭》)为后来元修金史,奠定了基础。在文学方面,他也编有《翰苑英华中州集》十卷,附《中州乐府》一卷,辑存了金朝开国以来的许多诗词,为比较详细地研究金代文学提供了重要资料。我们今天对于那一历史时代的典章文物还能具有比较详细的知识,是元好问的工作分不开的。

  当然,元好问之从事这些工作是和他效忠女真贵族政权的思想分不开的;同时,他也还没有能严格地区别传统文化中的精华与糟粕。但无论如何,在蒙古铁骑的践踏之下,抢救出一些可能被毁灭的史料与作品,使后人对于金代一百多年当中的历史和文学,知道得更清楚一些,毕竟是一种难得的贡献。

  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元好问之忠于金朝而反对元朝,除了属于封建思想体系的忠君思想之外,其中还包含着另一个方面,即为了保卫先进的汉族文化而反对野蛮的文化毁灭者。后一点,在客观上,是和广大的中国各族人民利益一致的。

  这是理解元好问的思想和创作,特别是后半生的思想和创作的一个基本关键。否则,我们我们就会发生这样的疑问:一个久已汉化了的拓跋族后裔,站在女真贵族政权的立场,来反对蒙古贵族的侵略,到底有什幺积极的意义?徐世隆认为:“自中州斫丧,文气奄奄几绝,起衰救坏,时望在遗山。遗山虽无位柄,亦知天之下所以畀付者为不轻,故力以斯文为已任。”(《遗山集后序》)。这一论述,多少接触到了这个问题的实质,而元好问自己的诗:“平世何曾有稗官,乱来史笔亦烧残。百年遗稿天留在,抱向空山掩泪看。”(《自题中州集后》)。则更透露了他真实的心情。

  在这里没有必要将元好问作为一个渊博的学者来评述,但他对于诗学的研究成绩,却是应当略加介绍的。在他的文集和诗集中,保存着不少的论诗的篇章。如他研究杜诗的专着《杜诗学》一卷虽已亡佚,但其序文“杜诗学引”却仍然使我们知道,他对于杜甫具有相当深刻而透辟的认识。但最值得我们注意的,则是他的《论诗绝句》。这一组效法杜甫《戏为六绝句》的诗,共三十篇,是诗人二十八岁时所写的。它着重地评述了从建安以来各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诗人的成就、诗风转变的关键和不同风格的高下,也论到创作和价格的关系,创造性对于作家的重要等等。

  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
  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

  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
  论功若准平吴例,合着黄金铸子昂。

  万古文章有坦涂,纵横谁似玉川卢?
  真书不入今人眼,儿辈从教鬼画符。

  百年纔觉古风回,元佑诸人次第来。
  讳学金陵犹有说,竟将何罪废欧梅?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
  纵横正有陵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

  以上选录的八篇《论诗绝句》,大体上可以反映出元好问的诗学造诣和代表他的精辟见解。在八代诗人中,他所肯定的是建安时代的曹植、刘桢等人,还有永嘉时代的刘琨和义熙时代的陶渊明。对于唐代作家,他认定陈子昂是诗体革新的揭幕人,而反对卢仝的“鬼画符”。同样,他肯定欧阳修、梅尧臣和王安石等对宋诗的贡献,但对“闭门觅句”的陈师道之流,则加以嘲笑。他赞美雄奇、豪迈、淳朴、清新的风格,而反对华糜、软媚、险怪、僻涩的倾向。他看不起潘岳那种言行不符的作家,也鄙视那些“俯视随人”而缺乏大胆的创造精神的模仿者。这些意见,无疑地都是正确的,值得我们重视的。此外,以诗论诗,原是祖国古典文学批评的传统形式之一。但这样大规模论诗的诗,在《论诗绝句》之前,还没有出现过,因此它的出现,乃是这种批评形式的一个发展。这也是应当加以注意的。

  元好问丰富的诗学修养当然更其主要地是体现在他的创作里。郝经曾指出:他的诗具有“巧缛而不见斧凿,新丽而绝去浮靡,”“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遗山先生墓铭》)的艺术特征。赵翼也认为:他“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但却自有其“廉悍沉挚”(《瓯北诗话》)之处。这些评论,基本上能够说明元诗的特点。

  “生长云朔,本多豪健英杰之气”(《瓯北诗话》)的诗人,对于祖国中原地区雄杰伟美的河山,是深有契合的。在自己的个性支配之下,元好问特别爱好壮丽的自然,因而他在这方面所作的描写就特别成功。

  黄华水帘天下绝,我初闻之雪溪翁。
  丹霞翠壁高欢宫,银河下濯青芙蓉。
  昨朝一游亦偶尔,更觉摹写难为功。
  是时气节已三月,山水赤立无春容。
  湍声汹汹转绝壑,雪气凛凛随阴风。
  悬流千丈忽当眼,芥蒂一洗平生胸。
  雷公怒击散飞雹,日脚倒射垂长虹。
  骊珠百斛供一泻,海藏翻倒愁龙公。
  轻明园转不相碍,变见融结谁为雄?
  归来心魄为动荡,晓梦月落春山空。
  手中仙人九节杖,每恨胜景不得穷。
  携壶重来岩下宿,道人已约山樱红。
          ——《游黄华山》

  乱山如马争欲前,细路起伏蛇蜿蜒。
  秦川之图范宽笔,来从米家书画船。
  变化开阖天机全,浓澹覆露清而妍。
  云兴霞蔚几千里,着我如在峨嵋巅。
  西山盘盘天与连,九点尽得齐州烟。
  浮云未清白日晚,矫首四顾心茫然。
  全秦天地一大物,雷雨澒洞龙头轩。
  因山分势合水力,眼底廓廓无齐燕。
  我知宽也不办此,渠宁有笔如修椽。
  紫髯落落西溪君,长剑倚天冠切云。
  望之见之不可亲,元龙未除湖海气。
  李白岂是蓬蒿人?爱君恨不识君早。
  乃今得子胸中秦,作诗一笑君应闻。
          ——《范宽秦川图》

  不难看出,无论是诗人眼中如画的景色,还是画家笔下逼真的山川,都被元好问以其酣畅放纵的语言描绘出来了。《游黄华山》一篇,诗人着重地写了山中的水帘(瀑布),使我们在诵读的时候,如见其状,如见其声。《范宽秦川图》则以精辟的笔墨传达了曾经过“与其师人,不若师诸造化”(《宣和画谱》载范宽语)这句名言的杰出画家所创造的艺术意境。元好问的七言古诗所具有的善用单笔,长于转折,精思幽渺,意趣深隽的特色,在这两篇名作中,是体现得很清楚的。在这类风格开阔而雄浑的诗篇中,元好问所承受于杜甫和韩愈的影响,也是体现得很清楚的。

  金代末年,北中国人民的痛苦生活的反映,在元诗中占有一定的比重。女真贵族政权颠覆以前,他已经是“出门览民风,惨惨愁肺腑”,他指出了“纲罗方高悬,乐国果何所?食禾有百螣,择肉非一虎”(《雁门道中书所见》)和“旱干水溢年年日,会计收成才什一”(《驱猪行》)等等教人民走投无路的情况,而在元兵侵入中原地区以后,他更悲愤地绘制了若干幅凄惨动人的图景。

  道旁僵卧满累囚,过去旃车似水流。
  红粉哭随回鹘马,为谁一步一回头?

  随营木佛贱于柴,大乐编钟满巿排。
  虏掠几何君莫问,大船浑载汴京来!

  白骨纵横似乱麻,几年桑梓变龙沙。
  只知河朔生灵尽,破屋疏烟却数家。

          ——《癸已五月三日北渡》

  山无洞穴水无船,单骑驱人动数千。
  直使今年留得在,更教何处过明年?

  风沙昨日又今朝,踏碎鸦头路更遥。
  不似南桥骑马日,生红七尺系郎腰。

  雁雁相送过河来,人歌人哭雁声哀。
  雁到秋来却南去,南人北渡几时回?

  太平婚嫁不离乡,楚楚儿郎小小娘。
  三百年来涵养出,却将沙漠换牛羊!

          ——《续小娘歌》

  癸已是金哀宗完颜守绪天兴二年(一二三三),也就是金亡之前一年。这年春天,蒙古军队攻陷汴京,大肆劫掠。以汉族为主体的北中国各族人民都受到从靖康之祸以来的又一次极其深重的灾祸。上举这两组诗,就是这一时期侵略者的罪行和人民的苦难的实录。元好问不只是为了物质文化的被掠夺、破坏,更其主要是为了广大人民的被奴役,为了人的尊严在侵略行为之下完全沦丧,而唱出了这样充满了悲愤气息的哀歌。

  在金国覆亡前后,元好问还写了许多悲悼本朝命运的诗篇。如为了一一三一年(金哀宗正大八年)元兵陷凤翔而写的《歧阳》,就是这类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

  百二关河草不横,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争遣蚩尤作五兵?

  眈眈九虎护秦关,懦楚孱齐机上看。
  《禹贡》土田推陆海,汉家封徼尽天山。
  北风猎猎悲笳发,渭水潇潇战骨寒。
  三十六峰长剑在,倚天仙掌惜空闲。

  诗人在这些作品中,为自己所效忠的金国和在金国统治下的人民由于敌人的侵入而遭到的不幸悲痛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从元好问诗中所用的故事、成语看来,他是以金为“中国”而以元为“夷狄”的。这是一种属于政治范畴的感情,但同时也属于文化范围的感情。已经高度封建化了因而具有较高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中原地区,由于落后的蒙古势力的侵略和破坏,就不能不陷于停滞和倒退。因此,元好问向老天爷呼吁和平,为虽有耽耽九虎却不能抵挡猎猎北风而叹息,其感情是和受着蒙古族铁骑威胁的人民一致的。这些诗篇虽然是为哀悼金朝政权的没落而发,但在客观上却表达了当时各族人民愿意在具有先进文化的地区安定地过活,不愿意自己的生活遭到意外的破坏这些想法。在另外一些作品里,例如诗人在五十六岁即金亡十年以后所写的《曲阜纪行》组诗十篇,则其将自己当作一个先进文化的保卫者在诗篇中来加以揭示,是尤其明显的。

  在历史上复杂的种族斗争过程中,祖国的先进文化和人民的和平生活受到落后侵略者的毁灭或破坏,是屡见不鲜的。在这时候,人民总是站起来为保卫这些对于他们说来是必需要保存的事物而斗争。元好问的诗作中并不缺乏另外一些优美的思想感情,但和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联系起来研究,则对于这一方面的反映,应该认为是很重要的。

  元好问也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词人,和其诗以雄浑沉着的风格擅场略有不同,他的词是具有“疏快之中,自饶深婉”(刘熙载:《艺概》)和“蕃艳其外,醇至其内,极往复低徊掩抑零乱之致”(况周颐:《蕙风词话》)的特色的。两宋词人,各有偏长,或以婉约为能,或以豪放见胜,而元好问不仅在前辈们的诱导之下,俱备了这两种风格,而且善于将它们熔铸一炉,使其作品的刚柔相济之妙较之辛词带有更大的普遍性。这是苏、辛之后,词风的又一发展。我们并不赞同某些评论家将元词评论得太高,甚至说他是“集两宋之大成者”(《艺概》),但他给词带来了自己的富于刚健而又婀娜之美的作品,则是令人高兴的,应当受到重视的。

  问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萧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摸鱼儿](《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旗亭谁唱渭城诗?酒盈卮,两相思。万古垂杨都是折残枝。旧见青山青似染,缘底事,淡无姿?
  情缘不到木肠儿,鬓成丝,更须辞。只恨芙蓉秋露冼胭脂。为问世间离别泪,何日是、滴休时?

——[江城子](《观别》)

  这两篇词写的都是生活中细小的悲剧。“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为何世间离别泪,何日是,滴休时?”这种口气非常执拗的质问,也许使读者感到意外,但作家正是通过这样的质问,来体现自己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不幸遭遇的同情的。这些作品所借以表现的手法是刻骨的,但并非肤浅的;是不假修饰的,但并非一泻无余的。以真挚的感情和沉重的笔墨使人不自觉地发生荡气回肠之感,乃是元词的一种独特成就。

  元好问在亡国以后所写的词,有许多是出之以“比兴”手法的。他以男女之情来表达君国之思,很深刻地反映了自己的悲哀。其中《宫体》八篇,《薄命妾辞》三篇,尤其出色。另外一些作品,也和它们同样地具有“往复低徊掩抑零乱之致。”

  复幕重帘十二楼,而今尘土是西州。香云已失金细翠,小景犹残画扇秋。
  天也老,水空流,春山供得几多愁。桃花一簇开无主,尽着风吹雨打休。

  颜色如花画不成,命如叶薄可怜生。浮萍自合无根蒂,杨柳谁教管送迎?
  云聚散,月亏盈,海枯石烂古今情。鸳鸯双影江南岸,肠断枯荷夜雨声。

  一日春光一日深,眼看芳树绿成阴。娉婷卢女娇无奈,流落秋娘瘦不禁。
  霜塞阔,海烟沈,燕鸿何地更相寻?且教会得琴心了,辞尽长门买赋金。

——[鹧鸪天](《薄命妾辞》)

  玉立芙蓉镜里看,铅红无地着边鸾。半衾幽梦香初散,满纸春心墨未干。
  深院落,曲栏干,旧欢新恨纻衣宽。几时忘得分携处,黄叶疏云渭水寒。

——[鹧鸪天]

  这几篇目词都是托为一个女子抒写她和自己的爱侣的死别生离之感的,而在实质上,则反映着作家对自己所生活着的社会和自己的生活突然遇到一种天翻地覆的改变之后的感受。在蒙古贵族侵入以后,元好问所效忠的政权崩溃了,他所浸染于其中的文化也受到了极大的摧残。他无可奈何地、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他不愿袖手旁观而又无从挽救的局势,不能不感到痛苦万状,心乱如麻。这些以低沉的调子曲折地表达出自己悲愤的心情的作品,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当然,由于元好问的性格还有豪逸疏隽的一面,所以他同时还写出了一些力图排遣的诗词来,如下举这篇[鹧鸪天]就是。但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排遣也正反映了他心中悲哀的沉重。

  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饮更何成!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磈磊平。
  醒复醉,醉还醒,灵均憔悴可怜生。《离骚》读杀浑无味,好个诗家《阮步兵》。

  董解元和元好问在已经由女真族统治了一个相当长的时期的北中国出现,证明汉族人民所创造的先进文化是完全有力量抵抗落后势力的压迫的。蒙古贵族所建立的元朝统治中国近一个世纪,满洲贵族所建立的清朝统治了中国近三个世纪,但中国人民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在这些历史时期仍然有长足的进展,也可以从这里得到解释。

  恩格斯教导说:“文明较低的人民之每次侵略,当然中断了经济的发展,并破坏了许多生产力。但是在长期征服中,文明较低的征服者,在最大多数的场合上,不得不与被征服国度的较高的‘经济情况’(被征服以后的那个样子)相适应,他们为被征服的本地人民所同化,而且极大部分还引用了他们的语言。”(《反杜林论》)金代汉语文学的流行,元好问这样的杰出诗人的产生,以及他所具有的思想感情,都以特殊的、较为复杂的形式证明了恩格斯论断的正确性。

一九五七年二月

(原载《文史哲》1957年第6期)

发布日期:2008-0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