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松林先生的诗词创作

刘锋焘

  作者简介:刘锋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博士后,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霍松林先生,1921年生,甘肃天水人,早年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高等学府教书育人,培育了一批又一批的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世人大多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教授、学者,而文化圈里的人们还知道他又是一位成就与威望都很高的大诗人。

  霍先生的诗词,已有许多人做过研究和介绍,《霍松林先生八十寿辰纪念文集》中就收录了不少。这里,仅就笔者感受较深的几个方面略抒己见。

  霍先生的诗词创作开始于他的少年时代。收入《唐音阁诗词集》的第一首诗是写于1937年秋的《卢沟桥战歌》:“侵华日寇愈骄矜,救亡大计误和亲。东北已陷热河失,倭骑三面围平津。燕台西南三十里,宛平城外起妖氛”。“七七深宵巨炮吼,永定河畔贪狼奔”;“伟哉我守军,爱国不顾身。寸步不让寸土争,直冲弹雨摧枪林”,“守军有多少?区区只一营。竟使强虏心胆裂,一夕丢尽大和魂。”最后自豪地宣称:“朝阳仍照汉乾坤,谁谓堂堂华夏真无人!”表现了抗战必胜的坚强信念。

  可以看出,霍先生的诗词创作,从一开始就与国家的安危紧密相连。他少年时期写的抗战作品,还有《哀平津,哭佟赵二将军》、《闻平型关大捷,喜赋》、《惊闻南京沦陷,日寇屠城》、《八百壮士颂》、《喜闻台儿庄大捷》、《偕同学跑警报》、《欣闻日寇投降》等等。在这些诗里,诗人歌颂为国捐躯的将军,谴责日寇的暴行,欢呼抗战的胜利,“‘中国不会亡',歌声传四方”,“颂歌传四方:‘中国不会亡'”,诗人的心声与民族的精神融而为一,有如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号角,令人感奋,催人向上。正因为霍先生的这些作品,1995年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中国作家协会特将先生列名于“抗战时期老作家”名单中,颁赠“以笔为枪,投身抗战”的奖牌。

  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朝代,知识分子总是本民族精神领域的代表。他们的心态,最能体现本民族的精神状态;他们的追求,最能代表本民族的价值取向。在中国,知识分子表现自己心声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文学创作,尤其是体制短小、传播便捷的诗词创作。而优秀的知识分子,总能将自身的经历与时代风云的变换相结合,将自己的心声与民族的精神相融合。因而,中国历史上曾经出现了诸如杜甫等等伟大的诗人,用自己的诗笔记录民族的灾难、社会的变迁,代万民发心声,为时代做诗传。霍先生的创作,就是继承了这一优秀传统,诗人的丹心,始终与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这一点,仅从他诗作的题目中就能看得出来,如《解放次日自南温泉到重庆市》、《“文革”书感》、《“文革”中潜登大雁塔》、《悼念周恩来总理》、《元旦试笔》、《自蜗居搬入教授楼最高层,地接杏园,雁塔、终南皆在眼底》、《悼念小平同志八首》、《告别老三峡》、《沁园春·赞引大入秦》、《珠海市》、《听介绍深圳创业史》、《迎香港回归》、《迎澳门回归》、《参加教育部审稿会,偶吟两绝》、《教师节书怀》、《清远主持首届中华诗词大赛》、《赴京参加国家文科基地评审会,喜赋小诗六首》,还有他那篇大气磅礴、脍炙人口的《香港回归赋》,等等。可以看出,在诗人的笔下,自己的经历,总是与时代的变化、与国家的文化建设等等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的,而诗人自己无论经受怎样的委屈或挫折,又总是对前途充满信心的,如《元旦试笔》一首这样写道:“此心常似艳阳红,浮想联翩兴不穷。赞枣讥桃宁有罪?驱蚊伏虎竟无功!覆盆撞碎头虽白,插架焚残腹未空。形象思维终解放,吟鞭欣指万花丛。”在这首诗里,诗人回顾了自己因写诗、著《打虎的故事》、提倡形象思维等事件所受的迫害,抒发了乌云散去、国家步入正轨后的喜悦心情,其实是浓缩了一代知识分子普遍经历过的一个时代,而“形象思维终解放,吟鞭欣指万花丛”这样兴奋的心情表白,与诗人另一首诗中所写的“时代风云越汉唐,应有鸿篇凌百代”(《陕西诗词学会成立放歌》)一样,也形象真实地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意气昂扬、豪迈奔放的真实心态。

  所以,霍先生诗词的第一个特点,我的体会就是:诗人自己的脉搏,始终与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时代造就了诗人,诗人也以他的诗作为时代的进步、为国家的富强、为民族的振兴而呐喊、而讴歌。

  霍先生诗词的第二个特点就是,字里行间充盈着真实、饱满、充沛的感情。霍先生给博士生上课时曾说过一段往事:当年,先生刚上中央大学时,曾把自己中学时代的诗作呈交朱东润教授请教。朱先生仔细看了他的作品后说:“你的诗感情厚。只有感情厚,才能成为大诗人,杜甫便是榜样。”的确,杜甫的诗对国家、对人民、对亲友都表现了真挚深厚的感情,因而杜甫被称为“诗圣”和"“情圣”。霍先生的诗“感情厚”,也首先体现为爱祖国、爱人民。读他的几十首抗战诗和其他吟咏国计民生的诗,便不能不被浓郁的激情所打动。钱仲联先生在《唐音阁吟稿序》里就这一特点给予高度评赞:“忧时感事,巨构长篇,含咀昌黎以入少陵,此其所以为豪杰之士也。”

  霍先生的诗词作品中,洋溢着浓郁的亲情。早年上中央大学时,有一次接到父亲的家书,内附诗一首,有“游子单衾系我情”之句,年轻的诗人读了十分感动,和韵赋诗:“长江滚滚到天明,入耳常疑渭水声。客里思亲频有梦,庭帏夜冷不胜情。”“北雁南来月正明,遥传慈父唤儿声。旧衾儿已添新絮,为慰高堂念子情。”此后又作《思亲二十韵》:“夜夜梦高堂,白发垂两肩。积雪迷天地,倚门眼欲穿。惊呼未出口,忽隔万里天。感叹还坐起,揽衣涕汍澜。”诗人对父母是如此的挂念,以至于常常在梦里见到高堂的慈容,而午夜梦回,居处凄冷,不由潸然泪下。这样的感情,也体现在诗人的词作中,如《木兰花·梦归》一首:“卷愁不尽炉烟袅,一刻归思千万绕。昨宵容易到庭帏,衣彩长歌春不老。”同样是天伦至性,感人至深。读到妻子《慰母篇》,诗人亦是“读君慰母篇,令我心悲酸。吁嗟天下母,鞠育同艰难。”

  父母之情外,先生的诗词作品中,也有着对妻子儿女深深的关切之情,如《寄明儿》一首:“雪暴风狂忆上营,窑中灯火倍温馨。候门喜我还家早,阅课夸儿用力勤。”1966年,霍先生因发表形象思维的文章而被揪出批判,而后被抄家,再后来被放逐到陕西永寿上营监督劳改,妻子相随。每当黄昏时分,先生劳改归来,儿子有明已在窑洞门口等候,高兴地说“今天回来得还早!”而诗人见到如此懂事的儿子,也十分高兴,鼓励爱子刻苦学习。灾难年月,尚有如此温馨的亲情。此后处境好转,诗人对子女的关切之情更是与日俱增。子女考上了大学,他写诗祝贺;儿子赴东洋讲学,他写诗勉励。对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妻子,先生的诗中更是多次涉及,80岁高龄时,先生还作有《金婚谢妻》7首,传为佳话。

  家人之外,霍先生的诗词作品中,也充满了对老师、对朋友、对学生、对大众的一腔深情。他的诗中,涉及陈匪石等先生的作品,总是充满了一个学生的感激之情。他自己的学生获学位,他总要写诗祝贺,并亲笔写成条幅送与学生。而对朋友的怀念关切之情,更是在在皆是,如《过益阳怀亡友胡念贻》一首:“同学南雍夜对床,熟闻乡里话桃江。西风吹泪桃江过,邻笛凄迷暮雨凉。”情景交融,感人至深。对普通民众,他也是视若亲人,时刻关切,早年写给父亲的诗中就有这样的篇章:“鹑衣破屋雪霜明,几处流民呵冻声。广厦长裘儿有愿,本仁陈义治人情。”直承诗圣博大之情怀。

  感情,是诗歌的灵魂。没有感情的诗歌,充其量也只是一些文字游戏而已。霍松林先生的诗词作品,之所以能一版再版,广为传播,感情浓厚,应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霍松林先生诗词的第三个特点是,气势大,境界大,格调高。

  霍先生是唐诗研究的专家。他对唐诗是如此的喜爱,以至于自己的书斋都取名为“唐音阁”,而唐诗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意境雄阔,气象不凡,所以,霍先生自己的诗词作品也深得个中真髓,请看他的《首届唐诗讨论会在西安召开,海内学人,纷纷应邀,喜赋拙诗相迓》七律的前四句:

终南突兀接天阍,唐代文明举世尊。
学海珠玑光简册,诗坛星月耀乾坤。

  终南苍苍,天宇茫茫,乾坤浩渺,星月灿烂,气象是何等的雄浑,意境是何等的阔大!再如他的诗《偕中国韵文学会诸公登岳阳楼》:

喜共无双士,来登第一楼。
余寒随雾散,初日际天浮。
碑镌中兴颂,帆扬四化舟。
凭栏何限意,放眼看潮流。

  不仅气势不凡,更具豪迈的情怀与高昂的格调。

  写实之作如此,怀古之作亦然,且看《茂陵怀古》:

旌旗十万映朝霞,大汉天声震海涯。
烜赫武功青史著,风流文采艺林夸。
已知治国须多士,何用求仙罢百家。
王母不来银阙远,茂陵终古绕寒鸦。

  自古以来,茂陵怀古之作多不胜数,此诗立意高远,压倒群雄。我尤喜其首尾两联。古人赋诗填词,讲“拙重大”,拙重大之义,我于此诗首联得之。而尾联更是涵盖古今,韵味悠远。

  这种大气,这种远韵,我们在一些体制短小的绝句中也同样能感觉得到。

  20世纪90年代,霍先生应邀赴日本讲学,到京都,游岚山。京都常年难得见到晴朗的天气,而彼时却晴空万里,更助游兴。陪同的日本友人高兴地说:“京都也欢迎霍先生光临,特意请来了这样好的天气。”先生也十分高兴,口占一绝:

京都迎我祝皇天,磨洗晴空格外蓝。
更把层林着意染,红黄碧绿绣岚山。

  唐人韩愈诗中曾有“长安雨洗新秋出”之句,宋人柳永词更说“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笔力刚劲,深得后人称赞。霍先生此诗,比之柳七词,更显气韵饱满、格调高昂。而第三句更是笔力万钧、别出胜境。记得吴世昌先生《论词的读法》一文谈到诗词创作时曾颇有感慨地说:“谁说今人作词就不能胜过前人?”霍先生自己《八十述怀七律二十首》中亦说“承前启后开新宇,应有鸿篇胜古人”。不仅“鸿篇”,即便是这种即兴小诗,比之唐人诗章,亦毫不逊色。

  说到意境与格调,我们还不能不提到霍先生的一首词作,《念奴娇·庚申初冬游赤壁次东坡韵》:

  九泉根屈,问蛰龙知否,人间奇物?贝锦居然织诗案,谁破乌台铁壁。远斥黄州,两游赤鼻,笔底奔涛雪。天狼未射,鏖兵空羡英杰。
  吾辈劫后登临,浪平江阔,万橹争先发。磨蝎休嗟曾照命,正道沧桑难灭。废苑花开,荒郊楼起,衰鬓换青发。掣鲸沧海,九天还揽明月。

  词作用东坡韵,咏东坡事,又抒自己经受浩劫磨炼之后重焕青春、再建功业之豪情,境界阔大,雄浑沉厚。像这样笔力千钧的作品,还可以举出先生为西安钟楼撰写的楹联为例:

  八水绕西都,自轩圣奠基而后,周龙兴,秦虎视,汉振天声,唐昌伟业,猗欤盛哉!赖雍土滋根,繁荣华胄,历五千载治乱兴衰,古国犹存,继往开来张正气;
  四关通异域,迨清廷败绩以还,俄蚕食,日鲸吞,英驱海舰,美纵骄兵,呜呼危矣!喜延河秣马,再造神州,集十亿人经营创建,新风蔚起,图强致富展宏猷。

  一幅楹联,与前一首词一样,同样的是大气磅礴,气象恢宏,深沉典雅。

  霍先生不是一个专业诗人,也无意做专业诗人。他的《八十述怀七律二十首》曾这样写道:

未酬壮志鬓先斑,已届姜公钓渭年。
四海奇书思遍览,千秋疑案待重勘。
高歌盛世情犹热,广育英才志愈坚。
假我韶光数十载,更将硕果献尧天。

  这首诗,表明了诗人的志向,也记述了他平时的工作。作诗之外,霍先生更主要的工作是研究学问,教书育人。20世纪40年代从中央大学毕业以来,霍先生一直在高等学校工作,曾历任陕西师大中文系名誉主任、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文学研究所所长、文学院名誉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全国哲学社会科学“七五”规划委员会委员,中国唐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名誉会长,中国杜甫研究会会长、名誉会长,纽约四海诗社名誉社长,日本明治大学客座教授、香港学术评审局专家顾问、陕西诗词学会会长、陕西省政协常委、《唐代文学研究年鉴》主编、《杜甫研究论集》主编、《文学遗产》编委等职。毕生致力于文艺理论与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对他而言,研究和教学,是主要的职业和工作,他只是“余事做诗人”。但这个“余事”却并不含糊。当年霍先生向于右任翁请教诗文书法,于说:“有志者应以造福人类为己任,诗文书法,皆余事耳。然余事亦须卓然自立,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限。”用这句话来评价霍先生的诗词创作,亦是十分贴切。

  “余事做诗人”,却能把诗词写得这样有生气、有境界,窃以为,除过上述几个因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由于霍先生始终具有匡时淑世、致富图强的时代使命感和民族责任感,因而始终有一种从不气馁的精神,有一种蓬勃向上的豪迈情怀。请看这样的诗句:

打砸狂飚势日增,凌宵雁塔尚崚嶒。
幽囚未觉精神减,放眼须攀最上层。
              ——《“文革”中潜登大雁塔》

泾河曲似九回肠,河畔伶俜牧羝羊。
戴帽难禁风雨恶,挥鞭敢斗虎狼狂?
雪中抖擞松含翠,狱底沉埋剑有光。
不信人妖竟颠倒,乾坤正气自堂堂。
        ——《劳改偶吟》

坑余逢盛世,劫后庆佳辰。
绛帐弦歌美,杏坛雨露新。
树人师乃贵,强国教堪珍。
桃李芳菲遍,神州处处春。
         ——《教师节书怀》

日丽风和气象新,群芳各自显丰神。
栽培莫叹园丁苦,试赏千红万紫春。
           ——《题陕师大畅志园》

  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地,心中总是保持着这样一种昂扬向上的情怀、一种绝不气馁的精神。这种心态、这种人生观,正是支撑诗人战胜一切人间困难的精神支柱,也是其诗作始终能充满活力的根源。

  历史进入了新的时代,耄耋之年的霍先生也焕发着新的青春。霍先生的诗集中有这样的诗句:

  新人歌唱新时代,应有新诗胜杜韩。——《贺陕西省诗词学会暨长安诗社成立》

  时代风云越汉唐,应有鸿篇凌百代。——《陕西诗词学会成立放歌》

  承前启后开新宇,应有鸿篇胜古人。——《八十述怀七律二十首》

  这既是霍先生对当代诗坛的期望,也是霍先生对自己的要求,我们祝愿霍先生身体康健、永葆青春,期待着霍先生有更多的鸿篇佳作问世!

转自《陕西诗词》2006-6-9

发布日期:2008-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