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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白书风
佟培基

    唐人无不能诗，亦无不能书，书法与诗歌、舞蹈曾并称三绝，名家辈出。与李白同为饮中八仙的贺知章、张旭皆当时著名书法家，然李白的书法作品传世却不多。北宋皇家《宣和书谱》曾记载，内府藏其行书作品二：《太华峰》《乘兴贴》；草书作品三：《岁时文》《咏酒诗》《醉中贴》；并评论其书法说："唐人作诗，未有如杜甫，时白亦得差肩于甫。至其名章俊语，郁郁芊芊之气，见于毫端者，固已逼人，是岂可与泥笔墨溪径者争区拙哉？尝作行书，有'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一贴，字画尤飘逸，乃知太白不特以诗名也。"所引书行即其《乘兴贴》，宣和殿臣用"字画飘逸"来称其书风。另外《中兴馆阁录》著录所藏名贤墨迹，有李白《廿日醉题》诗，《送贺八归越》诗，金代王恽曾见送贺归越诗墨迹，并说，书后李白自题云："吾头瞢瞢，试书此不能自辨，贺生为我读之，汝年少眼明。"（见《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九四）墨迹曾刻入《玉虹楼鉴真贴》中，后有王元鼎、董其昌跋，据说现藏曲阜孔庙中。

    李白一生游历经行之地，亦多传有其遗书。唐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曾说："予尝过当涂，访翰林旧宅。又於浮屠寺化城之僧，得翰林自写《访贺监不遇》诗……又於历阳郡得翰林《与刘尊师书》一纸，思高笔逸。"古化城寺在唐代宣州当涂，宋代太平府治下，历阳郡即今安徽和县地，皆李白晚年经历之。《太平府志》又载，旧化城寺有李白清风亭墨迹，已亡佚。而在四川江油李白早年生活之地，附近石泉县有"禹穴"二字，大径八尺，"李太白书，刻在绝壁上"（见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一○）。在山东，金乡县儒学明伦堂前，有壮观碑，"二大字乃唐李白所书"（《山东通志》）。而滕阳驿厅事前古槐之下，有石碣刻"壮观"二字，"殊劲挺，盖青莲笔也"（《六研斋笔记》）。江苏徐州砀城县东宴喜台，"台上有石刻三大字，相传唐李白笔"（《江南通志》）。山西大同府怀仁县磁峡东崖上，亦刻有李白"壮观"，"笔力遒劲"（《山西通志》）。以上皆见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卷三六附录中。而包世臣《艺舟双楫.论书》中尚记，河北蓟州城内有太白书"观音之阁"四大字。以上各地所载李白石刻墨迹，评论有说"思高笔逸"，有说"笔力遒劲"、"劲挺"，黄庭坚《题李白诗草后》说："观其稿草，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不以能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盖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与？"则知李白之书法风格与其诗风相似。

    李白生于公元７０１年，正为武则天当政时。李唐建国初，宫廷内外挥毫染翰之风颇盛，唐初群臣极重书法，尤其是太宗李世民，书尊王羲之，曾使监察御史萧翼诈取《兰亭序》，亲自为《晋书》王羲之传作赞，故士大夫皆宗王右军书风。初唐四大家中，虞世南与同郡沙门智永，为王书之嫡系，欧阳询亦效王书，《旧唐书》卷一八九上本传称其"初学王羲之书"。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张怀瓘《书断》卷中，称其真行之书出于王氏，"示之二王，可为动色。"褚遂良幼师虞世南，其父褚亮与欧阳询同朝为友，所以褚亦是王书之嫡传。魏徵曾说："遂良下笔遒劲，甚得王逸少体"（见《旧唐书》卷八○本传）。武则天时御史中丞李嗣真，在《书后品》中曾说："褚氏临写右军，亦为高足。"而唐四家中之薛稷，是褚遂良高足，故当时崇王之书风遍及墨林，"贞观、永徽以还，右军之势，几奔走天下"（《书林藻鉴》卷八语）。特别是初学士子，皆以褚书为楷则规范，以便中式，以求科举。所以，清人曾为此慨叹道："三唐试判俗书胚，习气原从褚氏开。"（包世臣《艺舟双楫. 论书十二绝句》）李白就出生在天下崇王这种书法习气之中，但观其遗墨，却不尽相同。

    今故宫博物院所藏李白《上阳台贴》，行草书："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十八日上阳台，太白。"此贴用笔浑厚，雄健泼辣。高、万、老、十、台之横画，粗壮遒劲，落笔甚重，而千、八之撇、点，沉着又出以锋芒，起落迅猛，时有侧锋。整幅笔法顿挫提按是大刀阔斧，运斤成风，决非刻意崇法于一点一画者。其字结体宽博开张，稚拙而又放逸，老、清二字率意纵横，"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语）。全篇章法大小错落，"清"字大"有"字五倍以上，通幅跳跃动荡浑朴饱满且又天真烂漫，给人以雄壮辽阔气象不凡之感。此贴之书风与初唐四大家之风格有异，《书后品》评虞世南说："虞世南萧散洒落，真草惟命，如罗绮娇春，鹓鸿戏沼。"评褚遂良说："丰艳雕刻，盛为当今所尚，但恨乏自然。"李白此贴显非欧、虞、褚之风韵，正如黄庭坚所言，其书极类其诗，雄浑豪壮而又气势飘逸。元代郑杓曾评论过唐代之书法，并将李白与其他名家并列比较，说："欧、虞、褚深得书理，信本伤于劲利，伯施过于纯熟，登善少开阖之势。……太白得无法之法，子美以意行之"（见《衍极》卷下之《古学篇》）。显然，元人亦认为李白书不遵法度，与唐代举世崇法不类，可见李白出生以后，并未像天下士子那样追随王羲之、褚遂良。那么其书风受何影响？其书真是无法么？

    从目前所能得见的文献资料而言，李白书并非无法，对他直接影响的是当时粗犷强悍雄奇恣肆的西域书风，与唐代宫廷书风不同。欧、虞、褚皆庙堂衣冠，矩矱森严，尤其发展至褚书，"字里金生，行间玉润，法则温雅，美丽多方"（《书林藻鉴》卷八引唐人书评）。西域书风自汉代以还，即以雄强为主旋律，早如武威汉简、流沙坠简，笔法迅急奔放。隋唐时，以敦煌卷子为其典型，大多结字清朗，用笔提按顿挫分明，运笔快捷，线条开展奔逸，横竖歪歪斜斜，不拘章法，但行气自然贯穿其中，即使是临习王羲之《兰亭序》之作，也与晋书之韵度绝异。如伯４７６４、伯２６２２两件临本，可称纯属意临，点画相当率拙，但字里行间自有一股豪爽之气。而伯２６６１《尔雅》卷中，后有乾元二年十月十四日张真之题记，不仅风格与《上阳台贴》十分相近，年代与李白亦同时。观此题记不拘笔法，笔势〈奇攴〉侧，如真、乾及两"十"字，字体亦大小错落，"恃所"与以下"重亦"相差几倍。这不禁使人想起明初宋濂跋米南宫贴时所论："予尝评海岳翁书，如李白醉中赋诗，虽其姿态倾倒不拘礼法，而口中所吐皆成五色之龙。"（《宋学士文集》卷四五）李白笔下书字也是如此，不拘笔法，结字之姿〈奇攴〉侧倾倒，但神态放逸，从中流露出质朴率真之元气，正如解缙过采石矶时所言："吾闻学士真风流，豪气直与元气侔。"（《解文毅公集》卷四《采石吊李太白》）

    李白自称"家本陇西人，先为汉边将"（《赠张相镐二首》之二），又说其家"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李太白全集》卷二六《上安州裴长史书》）。据《晋书》载，凉武昭王李玄盛，陇西成纪人，汉边将李广十六世录，初为敦煌太守、安西将军，后为群雄所奉，推玄盛为大都督、大将军、凉公，领秦凉二州牧，据河右。其子嗣位，为北凉沮渠蒙逊所灭，部族西奔。（见《晋书》卷八七）李白之家世与西域有密切关系，当今学术界对此虽有多种说法，但对其家本陇西异议不大。李白少年时受西域文化影响很深，仅从其墨迹《上阳台贴》看，儿时所习恐非初唐之法度，世传其父为商客，那么李白少小时，亦未受当时士子临习褚书以求科举之俗书影响，不崇初唐楷书，却是与雄奇粗犷的敦煌书风相近，这不能不使人联想其家世出身。以后，他受召进京，供奉翰林，侍从游宴，出入禁中。但在翰林诸学士这种宫廷文化氛围中，其恣肆不群之书风恐亦格格不入，正如宣和殿臣所言："是岂可与泥笔墨溪径者争工拙哉？"所以赐金归之，终于离开了朝廷，这又不能不使人联想到，李白仕途坎坷，遭人谗逐，"非廊庙器"，"为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则能与其恣肆之书风毫无相关耶？

摘自《唐代文学研究》第七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