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叫卖歌

朦胧的曲巷群鸦唤不醒,
东方天上只是一块黄来一块青。
这是谁催少妇上梳妆?──
“白兰花!白兰花!”
声声落入玻璃窗。

桐阴摊在八尺的高墙底,
“知了”停了,一阵饭香飘到书房里。
忽把孩儿的午梦惊破了──
“薄荷糖!薄荷糖!”
小锣儿在墙角敲。

市声象沸水在铜壶里响,
半壁无丝是竹帘筛进的淡斜阳。
这是谁遮断先生的读书声?──
“老莲蓬!老莲蓬!”
满担清香挑进门。

黄昏要拥注全城去安歇,
纷飞的蝙蝠仿佛是风催落叶。
这时谁将神秘载满老人心?──
你听啦!你听啦!
算命瞎子拉胡琴。

  《叫卖歌》一诗,1925年9月19日发表于北京《晨报副刊》第四八期,未收入闻一多先生诗歌专集。这首诗可以算是具有建筑之美的格律诗,但它的格律不满于那种切得整整齐齐的“豆腐干”式,所以可免刻板单调之讥。

  闻一多先生在推行新诗运动时,屡言中国文学缺乏想象力,所以他力求意象的创新,也十分着意铸句炼字。《叫卖歌》这首诗,从意象的新颖程度而言,可以见出诗人下了相当经营的功夫:四节诗分别表现了清晨、中午、下午和黄昏四个境界。代表人物分别为少妇、孩子、读书人和算命瞎子,而白兰花的芬香,薄荷糖的清甜,老莲蓬的甘美和胡琴声的神秘幽凄,又分别安排于四个不同的时间里面。意象的新颖组合,是诗人刻意追求的目标。清晨,“群鸦”哇哇的喧嚣声,却也“唤不醒”那“朦胧的曲巷”,此时“东方的天上只是一块黄来一块青”。鲜明的色彩对比构置成一幅画面,但诗人给我们提供了一组意象境界,“这是谁催少妇上梳妆?──‘白兰花!白兰花!’声声落入玻璃窗”。视觉、听觉上的刺激使读者感受到晨起早妆的景象。“八尺的高墙底”是“摊”着梧桐树在阳光照射下的余荫,没有声音(听觉),“‘知了’停了”,然而一阵饭香飘到书房里。第一节里的听觉映象转让于味觉的刺激。忽把孩儿的午梦惊破了──‘薄荷糖!薄荷糖’!小锣儿在墙角敲”。薄荷糖的叫卖声,小锣儿的敲声随着饭香一起“飘”进书房。味觉、听觉迭荡在一起,本来就好奇贪玩爱吃的小孩,怎么还能酣睡。静的场景立刻置换成动景。“市声象沸水在铜壶里响,半壁无丝是竹帘筛进的淡斜阳”。夕阳斜照、市声鼎沸、热闹非凡,读书人再也无法静下心来。随着声声“‘老莲蓬!老莲蓬!’满担清香挑进门。”清香是“挑”进来的,读者的脑海中同时也会展现读书人放下书本,奔将出去的画面。视角的不停变幻,抒情主体的情绪中溶入了更多诗人的参与,从而也激活了读者的想像力。“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所以“黄昏要拥注全城去安歇,”翩翩飞舞的蝙蝠,就似风中吹落的秋叶,一幅肃杀凄凉的景象,却正映照了“老人心”──“你听啦!你听啦!算命瞎子拉胡琴。”困惑、迷惘和无可奈何的心情似“风催落叶”,更似那凄恻的胡琴声。

  意象的崭新组合,使全诗融视觉、听觉、嗅觉于一处,既赋有绘画美,又具有音乐美,同时,全诗四节,每节五行,虽然其意描在清晨、中午、下午和黄昏,但也可以少妇、孩子、读书人、老人暗喻人生几大阶段。以叫卖声和胡琴声将人生自“有”到“无”的趋势展示出来。此诗可以说是闻一多先生所倡导的“三美”之典型。

(王晓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