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狼狈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
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
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黄昏
藏满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念你,
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

假如落叶象败阵纷逃,
暗影在我这窗前睥睨;
假如这颗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这般的寂寥……
嘿!这是谁在我耳边讲话?
这分明不是你的声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狼狈》是一首爱情诗,刻画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难以明言的隔膜。也许这种感觉过分细腻、过分微妙了,还因为某些不便说明的原因,诗人一时很难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地把它表现出来,于是便设计了这么四个场景,借助于物象本身的立体性、生动性以及相应的“不落言荃”的模糊性,试图既有所传达,又有所遮掩,把该传达的部分传达出来,把该遮掩的部分遮掩起来。

  让我们来看这四个场景究竟说了些什么。

  第一个场景的重点在于两个意象:斜阳与流水,斜阳是绚烂美丽,令人迷醉的,但是这抹斜阳却又不偏不倚地映照在了“流水”之上。流水是最无情的东西,它永不歇息地奔涌而去,不给人留下任何的纪念,西哲名言云“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说的便是流水的不稳定性。它永恒的变动着,使人无从把握。在中国文化中,流水更是常常被作为“时间”的象征,作为命运无情的标志。就这样,“流水上一抹斜阳”极易让人联想起时间那不间断的推移,它将改变一切,包括这抹美丽的斜阳,斜阳固然是美丽迷人的,但人却没有丝毫的能力保留它的美,“那颗心不由我作主”,该结束的东西终将结束,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诗人将“命运”那无法战胜的威力引入到爱情的问题上,显然是向对方表白,一切听任命运的安排吧,你和我都不必怨天尤人,当一切结束的那一天,不要责备我的无情。

  第二个场景仍然是黄昏,但诗人注意的重点却不是斜阳与流水的关系,而是“黄昏”本身的气氛和情调。“鸦背驮着夕阳”,“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这曾被诗人视为绝好的艺术境界,(参见《口供》等诗)在这样的境界当中,诗人完全“自失”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对于闻一多这么一位视艺术为生命的诗人来说,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比这一境界更美好、更让人投入呢!“那时的心什么也不能想”,这是他作为真诚的艺术家所独有的沉默和宁静,又是多么宝贵的沉默和宁静呀!闻一多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刻,他不愿让其他任何的情感来侵袭他对艺术的爱,于是,他与爱人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但诗人坚持强调说,这是他不动摇的独立品格,希望爱人能够体谅!

  第三个场景是象征性的。秋末,万物萧条,阵阵北来的寒风将落叶吹得漫天飞扬,生命行将萎缩,“我”就要走向死亡,死神的“暗影”已经在窗外徘徊,时时都可能向“我”伸出魔爪,“我”衰弱无力,灵魂与肉体正在分离,心儿也要随之寂灭,一切的情感、思想都不复存在了。“女人,教它如何想你?”是啊,死亡已经将所有的人分开,无论他们曾经是多么的亲密无间,这无疑是在暗示对方,千万不要把爱情想得过分神圣、过分牢不可破了,在死亡面前,它实在算不了什么,所以,还是现实一点吧!

  第四个场景是在寂寥的秋夜。诗人笼罩在了无边的寂寞之中。此时,他多么希望有那一份温情,那一份友爱呀!,但是,在“我耳边”呢喃细语的却又并不是你──你或许离我过分的遥远,或许也缺乏这样的一种情意。总之,事实上“我”已经为这一片温软的耳语所打动,所感染,向她的爱情投降了。这分明更是提醒爱人:你与“我”也有并不谐调的地方,“我”也很可能有离开你的那一天。

  在这四个场景中,诗人逐渐扩大着“我”与“你”之间的情感裂隙:最初是客观规律所迫,事与愿违;然后是主观意志所使,难以改变,再后是抬出死神相威逼,语气转为尖锐刻薄,最后干脆交待清楚,即便按“我”的主观意志,也依旧存在离你而去的可能。

  那么,这首诗取题为“狼狈”又用意何在呢?什么叫“狼狈”,又是谁显得“狼狈”?表面上看,“我”始终处于人生波澜的裹挟之中,──或者是命运,或者是艺术,或者是死神,或者是另一个女性,──永远都不得轻松超脱,这是不是一种典型的“狼狈”呢?此外,我们也可以看出,作为爱人的“你”同样是“狼狈”的,她自始至终都处于“被忘却”、“被冷漠”的地位,这不也是狼狈不堪的么?综合起来看,或许“爱情”本身就是一场人生的“狼狈”呢!

(李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