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选

志愿

马路上歌啸的人群,
泛滥横流着,
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底意志。

银箔似的溪面一意地
要板平他那难看的皱纹。
两岸底绿杨争着
迎接视线到了神秘的尽头?——
原来那里是尽头?
是视线底长度不够!
啊!主呀!我过了那道桥以后,
你将怎样叫我消遣呢?

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
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
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
好钻进些路人底心里烘着罢!

只要这样,切莫又赏给我
这一副腥秽的躯壳!
主呀!你许我吗?许了我罢!

  狂乱无序的世界,以一种荒唐奇异的方式,出现在诗人面前:“马路上歌啸的人群/泛滥横流着,”一个喧哗浮躁的世界,象泛滥的洪水,恣肆地冲决着一切腾飞的理想;而世情的荒诞、冷漠则如一张无形的巨网,捕捉着在现实威压下挣扎着的自由的灵魂。然而,在这一片非理性的时代荒漠中,却仍然有鲜红的热血在喷涌、跳荡。在短短的第一诗节中,诗人巧妙地在片断形象中叠合了双重象征含义,使平凡意象融注了时代的特质,显出沉甸甸的份量。“马路上歌啸的人群”,既是诗人对现实之印象的无意识流露,更是那自由奔放的主体精神的形象表征。它“泛滥横流着,/好比一个不羁的青年底意志。”反常的词语搭配,增加了诗作的内在容量,体现了闻诗特有的沉郁深刻的风度和力度。

  在第二节中,诗人大胆采用跳脱不羁的笔触,以一系列新奇的意象,构筑成了一个纵向跳跃的象征结构——诗人内心的虚幻世界。全节六句诗实际形成一个整体象征,真切细腻地传述了一个孤独的青年奋斗者矛盾复杂的心态。在荒原般死气沉沉的现实中,心灵的痛苦是那样强烈,“要板平他那难看的皱纹。”“绿杨”牵引着他的视线,既然踏上了追求自由的漫漫长路,那么何处才是尽头,何处才是归宿。局部清晰传神的比喻和整体朦胧复杂的情绪交相辉映,形成一个圆满自足的结构。显然,在这里,诗人“把情感本身照原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拿一件事物来作象征。”(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造成这种心态的原因是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能领会的,无须多说,又何必多说?因为,矛盾、痛苦、焦灼、失落,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诗人浅层次的感受。在冷冷的冰山下面,是“一座没有喷发的火山”,他的红热的潜流时时在平静表面下奔涌,喷吐着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在第三节中,诗人再也耐不住象征,朦胧的冷静氛围了,他挺身直立起来,用激情充沛的语调,直抒胸臆:“主啊!愿这腔珊瑚似的鲜血,/染得成一朵无名的野花,/这阵热气又化些幽香给他,/好钻进些路人底心里烘着罢!”仍然是诗人惯有的深挚情调,只是字里行间更多些奉献的狂热与真诚;仍是诗人惯有的明丽色彩,只是更多几分深重,几分冷峻。诗人清醒地认识到,在奋然前行的历史轨迹上,青春、鲜血和生命是必将付出的代价。与其作凄暗现实中孤独的愤世者,不如将鲜红的热血化作这历史的代价,以推动现实向理想前进。诗人秉承了《红烛》中“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的精神特质,情愿抛出一腔热血,为人间播洒光热。哪怕它只能染红“一朵无名的野花”,哪怕它只能发些幽香“烘”暖路人的心底。这种不求名达,执着理想,默默献身的精神正是闻一多最富特色的人格和诗品。“珊瑚似的”鲜血这新鲜奇丽的比喻,发挥了诗人善于调动色彩渲染诗情的高超手段,使冷峻沉郁的诗篇一下子笼罩在充满理想色彩的红亮光彩中,给读者以鲜明、强烈的审美感受。诗人的“志愿”是无私的奉献,诗人用心血和生命完成了这奇美的志愿。

(阎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