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文字学》文字理论的探究和质疑——评唐兰《中国文字学》

  摘 要:《中国文字学》是中国文字学家唐兰继《文字学导论》后又一部在中国文字学研究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学术专著。在《中国文字学》中,唐兰先生系统地总结了自己数十年研究汉字的成果,提出了许多极富创造性的见解,对中国文字学理论的发展具有深远影响。本文将根据本书的编排体例,从五个方面叙述唐兰先生《中国文字学》中的文字学理论,并对其进行相应的评述和探究。

  关键词:《中国文字学》;文字学;汉字

  中国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化。汉字作为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已经有了数千年的发展历史。在汉字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对中国文化的传承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对汉字进行系统地学习和研究,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在将来,都具有重大的意义和价值。

  唐兰先生是中国近现代汉字研究领域颇有成就的学者,他的一系列学术成果对中国文字学研究意义重大。《中国文字学》是一部用新的观点系统地研究汉字字形的理论性专著[1],全书共三十一节,分属五大部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详细地阐述了唐兰先生对中国文字学的历史、定义和研究对象、文字的起源和形成、文字的构成、文字的演变以及文字的变革等问题的看法,可以说汇集了唐兰先生毕生研究汉字的心血,完整地展示了他的文字学理论体系,对我们当代文字学研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一、关于中国文字学的相关问题

  要学习和研究中国文字,首先就必须要明确中国文字学的定义、历史和研究对象等相关基础性问题。在《中国文字学》的前论中,唐兰先生用数节的内容来解决涉及中国文字学的相关问题。

  (一)中国文字学的历史

  一个学科的诞生和发展必然要经历长时期的历史积淀,决不可能突然间就创建起来。中国文字的历史悠久,同样文字研究的历史亦有相当长的一段历史。在唐兰先生看来,中国最早的文字学研究在公元前几个世纪就已经开始,春秋战国到晋这段漫长的历史是中国文字学的兴起和发展的阶段。在这一个时期,文字学确立了自己与经学研究同等重要的地位,一批对后世中国文字学研究具有重要影响的著作如《尔雅》《说文解字》等就诞生于此时。晋以后的六朝文字研究陷入衰微,进入两宋后文字学研究重新崛起,作为文字研究的中兴时期,六书学和金文研究在这时发展异常繁荣。经过明朝的沉寂后,清代文字学又再次兴盛,特别是《说文》学尤盛,成为了中国古代文字研究的鼎盛时期。

  在我们看来,唐兰先生对中国文字学的历史论述是相当完备的,他对中国历史上各时期的文字学研究状况都作了介绍,就算是文字学研究的衰微时期如六朝的明朝他也谈及,可以说做到了详略得当、仔细完备。最为可贵的是,唐兰先生在论述文字学历史的同时,还兼容同期与文字研究息息相关的音韵学和训诂学的发展,从整体上来把握文字学历史发展动向,可以说比较完整地向我们展示了中国文字学历史脉络,确立了中国文字学的历史观念,这对我们更好地认识和研究中国文字学无疑具有极好的入门作用。

  然而,《中国文字学》对中国文字学历史的阐述仍然存在不足之处。首先,它没有建立自己完整严密的文字学历史体系,唐兰先生在《中国文字学》中对文字学历史的论述虽然详略得当,但很散乱;其次,唐兰先生忽略了对近现代文字学研究历史的论述,尽管他也谈及了一些近现代文字学者及其研究,如王国维,罗振玉,商承祚,容庚等,但极不全面,只是偶然提及;第三,唐兰先生对某些具体时代的研究状况和研究者的评价有失公允,例如王国维,虽然他在文字学的主要贡献是对甲骨文的资料整理,但依据卜辞和文献,他系统地考证了商代先公先王的名号和世系,并从不同世次的称谓划分卜辞的时代,对商周铜器铭文的考释和研究,更有重大的发明和成就[2],他在文字学的成就,决不仅仅如《中国文字学》所说“王国维只能算是文献学家,他也研究古文字,但没有系统”。[3]

  (二)中国文字学的定义及其地位

  中国文字学是什么?这是每一个学习汉字的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前面已经说到,中国文字学的研究早在公元前就已展开,但中国文字学真正有“名分”的时期是从西汉开始的,西汉把文字学定名为小学,隋唐以后原来专指文字研究的小学又加入了音韵学和训诂学,并且一直延续,直到清末的章太炎才将小学改成为语言文字学。总而言之,在中国古代,文字学始终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正确的学科定位。

  唐兰先生在《中国文字学》中指出,在世界范围内,中国的语言和文字具有极大的特殊性,西方的语言和文字差不多一致,所以西方语言学研究实际上是语言文字研究。而在中国,语言和文字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中国的语言和文字是两码事。基于此,他主张中国文字学是研究中国文字的学科,应该独立于中国语言学,并将其命名为“the science of characters”。

  在先秦时,中国的语言和文字可以说基本上是一致的,当时的语录体著作如《论语》、《墨子》、《孟子》等记载的对话与当时的口语几乎是吻合的。秦汉以后,当时的文人已经很难读懂先秦的文献典籍,原因除了两个时代的文字已有不少的差异外,还在于当时的文字与语言已有很大的出入。到了隋唐,当时的人就连秦汉时期的著作都已无法完全读通。由此可见,中国的语言和文字本就不应该作为不同的研究对象,现在我们也确实是这样做的,由此可见唐兰先生的这一见解是极具远见的,它不仅确立了文字学在中国的地位,还确立了中国文字学在世界的地位。

  (三)中国文字学的研究对象

  每一个汉字都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字形;一是字义;一是字音。我国传统语言学一直是以语义的研究为出发点,又以语义的研究为落脚点的[4],其范围包括了文字学、音韵学和训诂学,而三者又一般以训诂为主,文字和音韵很多的时候是作为训诂的工具。正因为此,长期以来,我国的文字学研究都是兼形音义为一体。中国古代文字学最有影响力的《说文解字》就是中国第一部分析字形、说解字义和辨识声读的文字书,如《说文解字》玉部中的(碧):石之青美者,从玉石白声;走部中的(趣):疾也,从走取声[5]。自从许慎以后,中国历代文字学研究者都大体沿袭着他的研究方式,很少有大的创新和突破,这在某种程度上制约了中国文字学的发展。

  对于文字学将形音义合并研究的状况,《中国文字学》指出,文字学应该把研究内容放在字形,把字义、字音即训诂和音韵送出,因为在唐兰先生看来:“中国文字学本来就是字形学,不应该包括训诂和音韵。一个字的音义虽然和字形有关系,但在本质上,它们是属于语言的,严格说起来,字义是语义的一部分,字音是语音的一部分,语义和语音是应该属于语言学的。”[6]

  唐兰先生的这一主张除了明确中国了中国文字学的研究对象外,更进一步确立了文字学和语言学相互间的地位,这是难得可贵的。但是文字与语言间的联系千丝万缕,这又是无法忽视的。研究文字字形,尤其是古汉字的字形,训诂和音韵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仅从字形研究文字有的时候常常会望文生义,如许慎把“士”解释为“推十合一”,把“王”解释为“一贯三横”,王安石把“波”字解释为“水之皮也”。所以,文字学的研究对象固然要以字形为主,但我们要充分意识到字形、字义和字音三者的内在规律,这一点在研究古汉字尤其重要,正如丁省吾先生在《甲骨文字释林》中说:“古文字是客观存在的,有形可识,有音可读,有义可得。其形、音、义之间是相互联系的。而且,任何古文字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我们研究古文字,既应注意每一个本身的形音义三个方面的相互关系,又应注意每一个字和同时代其它字的横的关系,以及它们在不同时代的发生、发展和变化的纵的关系。”[7]因此,我们认同唐兰先生以字形作为文字学主要研究对象的同时,也不应该忽视字音和字义,这是由中国文字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

二、关于文字的起源和发生问题

  几乎每一部汉子研究的论著都会对文字的起源和发生问题进行探讨。汉字的起源和形成一直是文字学界争论不已的话题,由于年代久远,可提供研究的史前实物不足,再加上历代典籍文献众说纷纭,能提供的信息也不丰富,我们对汉字的起源和形成的研究只能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论证和猜想。因为主客观条件不同,历代学者对于这一问题的看法亦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早在中国古代,许多文字研究者就对中国文字的起源和形成进行了讨论,但他们的研究大都停留在传说阶段,而且莫衷一是,具有很大的局限性。最早涉及文字起源的是《易经·系辞传》“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到了战国末期,诸子百家著作如《荀子》、《韩非子》等又提出了仓颉造字说,而后的学者都继续沿袭和发展这些说法,如许慎《说文解字序》:“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皇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始造书契。”[8]刘勰《文心雕龙·练字》:“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斯乃言语之体貌,而文章之宅宇也。仓颉造之,鬼哭粟飞;皇帝用之,官治民察。”[9]到了宋朝以后,郑樵在《六书略》中又提出“始一成文”说。总而言之,在文字起源和发生这一问题上,古代文字研究者似是而非,大体都停留在结绳造书说、仓颉造字说和八卦成书说等传说阶段。

  在《中国文字学》中,唐兰先生对这些文字起源传说一一加以否定。在他看来,结绳只是记事方法,还未达到文字的阶段,仓颉造字只是文人一厢情愿,至于八卦成书说则更无根据,古代的八卦只是古人算筹布爻,不是文字的取材。对于文字的起源和发生,《中国文字学》中论述道:

  文字的产生本是很自然的。几万年前,旧石器时代的人类已经有很好的绘画,这些画大抵是动物跟人像,这是文字的前驱。经过很长的时期,人类由渔猎社会,进入农业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密切起来,许多歧异语言混合起来,有了较普通较广泛的语言。在这个时候,有人画出一只老虎,任何人见了都会叫做虎,画出一只象,任何人见了都会叫象,有了图画,加上统一的语言,如其那时的文化已经发展到那种需要,就立刻有了文字。文字本于图画,最初的文字是可以读出来的图画,但图画却不一定能读。最初的文字,是书契,书是图画来的,契是记号来的。(有删节)[10]

  唐兰先生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从文字本身性质论证,进一步明确提出了文字起源于图画,这是极富创见性的,对中国文字学研究有很大的影响,文字起源图画这一观点也已为文字学界所接受。其实从中国文字的发展轨迹上,我们也可以发现图画和文字的渊源。一般来说,越古老的文字,其象形的程度越高即图画性越强(也有不象形的 ,如记号字,但不占主流),中国现存最早的成体系的文字是殷商末期的甲骨文和金文,甲骨文的图画意味是很强的,如(水)、(山)、(龟)、(鸟)(何)。尽管甲骨文已经有了一定的笔划,但仍有图画的性质,其中有些延续到现在还使用的字还有图画意味,如(雨)、(井)、(网)。甲骨文已经是成体系的成熟的文字,它的形成必然经过了一段较长的时期,根据现有的甲骨,我们可以发现尽管甲骨文字形很不稳定,但它们都有共同的图画来源,很明显是在图画的基础上简化而来,如(龙)→(戈)→(虎)→

  但《中国文字学》对具有文字性质的原始图画的定义,我们则认为值得商榷。在《中国文字学》中,唐兰先生把带有文字性质的原始图画定义为原始的图画文字,而不是文字画,“主张文字画的人,不知道象形就是图画文字,从繁到简,从流动到比较固定,都是一种历史的过程,不能划分的,他们往往把字形不固定,字音不固定为口实”[11]可唐兰先生在本书中又提出“单有记号,单有图画,都还不是文字,文字的发生,要有了统一的语言以后”。[12]他既主张原始图画是图画文字,可又指出文字要在图画与语言的结合后发生,可以发现唐兰先生的说法是前后自相矛盾的。关于具有文字性质的原始图画,我们认为应该将它们定义为文字画,而不是图画文字。在阶级社会之前,人们用图画主要是为了记事,这些图画所代表的意义实际上是不固定的,一个相似的图形在不同场合有不同的意义,有很大的随意性,而中国的文字是一字一音的,这些原始图画还没有与固定的意义和语言相联,只能说它们已经有了文字的性质,而不是图画文字,真正的图画文字要在这些原始图画与相应的意义和语言结合后才产生。所以称其为具有文字性质的文字画是比较合适的。

  七八十年代以来,一些学者如汪宁生、陈炜湛、唐钰明等提出文字来源不仅有图画,还应当包括实物和符号等原始记事方式,这种观点与唐兰先生文字起源图画并没有本质的冲突,只是对唐兰先生观点有益的补充。在我们看来,后一者的观点似乎更加妥当。从现有材料看,对于实物记事、符号记事和图画记事等原始记事方式产生的时间先后恐怕已无可考证,而这其中是否存在一种可能即实物记事和符号记事等先于图画记事或与图画记事同时,并对图画记事施以影响呢?我们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从现在的考古发掘资料看,原始社会时期出土的很多实物上刻划的符号已经具有文字性质,例如仰韶文化时期的半坡遗址实物上的刻划符号(见图一),虽然只是简单的刻划,许多文字研究者都认为其已经具有文字原始形态,尽管这种说法有待进一步确认,但它们具有文字性质这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又如仰韶文化后的大汶口的陶文刻划(图二)则与文字更加接近,唐兰、李孝光、陈昭荣等学者都主张其为成熟的文字。至于实物记事,我们认为其对文字的起源也是有影响的,实物记事是原始社会人们常用的用来记事的手段,而实物又是往往与一定的意义相联系的,如云南景颇族男女恋爱时,就用树根表示想念,大蒜表示要姑娘考虑两人的事,辣椒代表炽烈的爱,火柴梗表示男方态度坚决,叶子代表有好多话要说[13]。当然,实物记事和文字在性质上是有很大的差别的,但实物记事对文字应该是有参考作用的,从甲骨文看,很多的文字也都是对实物的参考。所以可以说实物记事孕育了文字早期的萌芽。

                

图一:半坡遗址陶器刻划符号          图二:大汶口陶文刻划

  所以我们认为,文字的来源应该是多方面的,其主要的源流是图画,但也不应该忽视其它原始的记事方式对文字产生的影响。当然,关于文字起源和发生这一问题,无论是唐兰先生,还是现在的研究仍旧还只是停留在猜测和推断,我们只能希望更多的地下实物的发现,为最后解决这一问题提供确凿充分的材料支持。

三、关于文字的构成问题

  前面我们已经就《中国文字学》中文字的起源和发生问题进行了讨论,接下来,我们将对唐兰先生在《中国文字学》中探讨的最重要的问题即文字的构成进行分析。文字的构成是文字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其本质是文字的造字法。关于文字的构造,中国古代文字学研究在很早的时候就已涉及,其中最著名的是东汉的三家六书说:

  古者八岁入小学,故周官保氏掌养国子,教之六书,谓象形、象事、象意、象声、转注、假借,造字之本也。(班固《汉书·艺文志》)

  六书者,象形、会意、转注、处事、假借、谐声也(郑众《周礼注》)

  周礼八岁入小学,保氏教国子,先以六书。一曰指事。指事者,视而可识,察而可见;二曰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六曰假借。假借者,本无其字,依声托事。(许慎《说文解字序》)

  班固、郑众和许慎各自提出的六书说是最早有关于汉字构造的理论体系,对中国文字学的研究有着深远的影响。围绕着六书的相关问题,历代学者都不断的探究。整整一千余年的研究者前仆后继地挖掘六书,他们视六书为汉字之根本,认为六书可以尽括一切的文字,但他们却很少注意六书本身存在的缺陷。迷信经典使文字学长期以来在文字构成理论上很少有大的创新和突破。

  针对上述情况,近代以来不少的文字研究者开始突破传统六书说的束缚,创立新的文字构造理论,沈兼士先生、唐兰先生、陈梦家先生等就是其中的先行者。唐兰先生在早期的《古文字学导论》中就已提出了三书说取代六书说,在《中国文字学》中,他进一步明确提出自己的三书说:一﹑象形文字;二﹑象意文字;三﹑形声文字。在他看来:“象形、象意、形声足以范围一切中国文字,不归于形,必归于意,不归于意,必归于声。”[14]

  唐兰先生的三书说打破了中国文字学研究千余年来的六书框架,这种大胆创新的学术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它对文字学理论的进步是有积极意义的。然而,受时代条件的制约,唐兰先生的三书说理论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足以包括一切中国文字,其中存在着许多的不足,我们认为其主要的问题有:

  (一)忽视中国文字发展的重要环节,没有从整体上把握中国文字的发展趋势

  文字是人类社会最重要的发明创造之一,文字的产生是人类社会进入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志。前面已经说到,中国文字起源于图画、契刻等原始记事方式,随着人类进入阶级社会,不同地域间的联系加强,社会结构日益复杂,原来用来记事的文字画、契刻符号等被人们用于记录相应的语言,文字和语言一一对应的关系确定,文字才真正形成。时代的进步对文字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人们便在现有文字的基础上进行变革。他们在已有的文字上采用表音的方法,借用某个字或某种事物的图形作为表音符号来制造假借字[15],从现有的甲骨文看,图画文字所占的比例不大,而假借字所占的百分比较大,可见在当时假借已是很常用的一种产生新字的方法。在假借字大量出现的同时,形声字也不断涌现,最初的形声字都是通过在已有的文字上加注定符或者音符而产生的[16],后来的形声字的产生也大体延用这种方式,形声字在甲骨文的比例是很高的,形声字的出现是汉字发展的重大的历史转折,它使文字表达语言更加的准确和清晰,形声字也因此成为了汉字发展的主流。纵观中国文字的发展历史,大体上是延续从表意到表音的发展过程。

  唐兰先生的三书说分为象形、象事和形声,“象形和象事是上古时期的图画文字,形声字是近古的声符文字”[17],也就是说,唐兰先生的三书说把中国文字主要的发展历程划为形→意→声。假借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字构造方式,唐兰先生并未将其纳入三书,而是作为产生新字的六技之一,应该说唐兰先生的这种划分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假借更多的时候确实只是一种用字法,而不是造字法。但假借在文字构造上有重要的地位,三书未把它纳入是很不全面的。同时,唐兰先生把象形和象意都归为图画文字也是不妥当的,因为不少的象形和象意文字早已没有了图画的意味,如日早期写为,是典型的象形,后逐渐变成写为;明是象意字,甲骨文多写为,已没有多少图画意味了。而且三书说把象形和象意字定为上古时期的文字,形声字定位近古时期的文字亦是值得商榷的,因为象形、象意、假借和形声产生是紧密相联的,在时间上应该不会相差太久,我们很难准确确定其出现的先后,唐兰先生人为分割,是很难让人完全信服的,这与文字发展的历史进程并不完全一致。

  (二)象形和象意界限不明,难以准确区分

  关于这一点,很多的学者都已经提出了质疑,裘锡圭先生在《文字学概要》中就明确指出:“唐先生自认为三书说的分类非常明确,一点混淆不清的地方都没有。其实象形和象意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明确的。”[18]《中国文字学》对象形和象意的定义为:

  象形文字画出一个物体,或一些惯用的符号,叫人一见就能认识只是什么。凡是象形字,一定是独体字,一定是名字,一定是本名以外,不含别的含义。象意字有的是单体的,有的是复体的,单体象意字有些近似象形文字,不过象意字注重的是一个图画里的特点。复体象意字有些近似形声文字,只要是图画文字,从字就可以相出意义来,就是象意文字。(有删节)[19]

  从上述定义可知,唐兰先生的象形包括的范围大体与传统六书的独体象形和指事相合,象意文字则与六书的会意字相合,其中还包括一些合体象形字,象形和象意的区别是象形可以直接从图画中得出意义,象意则要通过从图画中想出,这样的定义看似逻辑严密,但在实际的操作中是存在不确定性的。如月,甲骨文为,很明显是独体象形,但又可以代表“夕”的意义,如果按唐兰先生象形的定义操作,月是不应该为象形的。又如函,甲骨文为,本是藏矢之器,是合体象形字,但唐兰先生的象形并不包括合体象形,但函字又不是象意。所以,唐兰先生的三书本身内部就是有争议的。

  (三)三书说不能涵盖所有的中国文字

  《中国文字学》中说“象形、象意和形声可以包括尽一切中国文字”[20],实际上,我们通过分析可以发现有一些文字是不能纳入三书中的,如:

  1、假借字 假借字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汉字构造,前面已经说到唐兰先生把它作为一种用字法,所以假借字是无法归入三书中的。例如我的本义为兵器,后来被假借为第一人称代词,五、六、七、八、九、百、千等纪数字同样也是假借字。

  2、记号字 唐兰先生在《中国文字学》中把“一”、”“二”视为象形字其实是没有道理的,一、二实际上应该是记号字,一、二、三、四在甲骨文中写作,很明显是表意的记号,而不是图画。除此以外,一些原来的象形字也渐渐失去表意作用,而变为记号字,上文提出的日即是如此。

  3、变笔表意字 变笔表意字是通过改变笔画而形成的字,这样的字数量较少,如用甩、兵乒乓。

  4、改形分化字 改形分化字是指在原有字形的基础上变化而得,这样的字也是比较少的,如参叁、已己、乞气、享亨。

  除上述几种外,还有半记号字、合音字、两声字等[21],这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三书说确实存在着很大的不足,正因为如此,唐兰先生的三书说很少被人采用。尽管如此,我们仍不能抹杀三书说的成就,中国的汉字一种极其复杂的书写符号系统,再加上数千年发展历程中的变异,要想找出一种构造理论来包括尽一切中国文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唐兰先生敢于弃旧图新,提出三书说,这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的创举和突破。

四、关于文字的演化问题

  文字是不断发展变化的,而不是一成不变。文字的演化是渐变的过程,“它本身是无目的的,只是不停的改易而已”[22],在中国古代,因为文字尚未统一,字形不固定,书写时又缺乏规范,一字多体的现象是很普遍的,这给学习和研究汉字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所以,唐兰先生书写时指出“不懂得‘演化’,就不能研究文字学,尤其是中国文字学”[23]。在《中国文字学》中,唐兰先生把汉字的演化的原因概括为:1、绘画·契刻·书写·印刷、2、形款·形式·结构·笔画、3、趋简·好繁·尚同·别异、4、致用·观美·创新·复古、5、混淆·错误·改易·是正·淘汰·选择。

  以往研究中国文字演化时,许多学者都从文字本身来追寻原因,唐兰先生却独辟蹊径从书写规范、书写工具和书写者主观因素等方面来探求文字的演变,这是很有创新精神的。然而,我们觉得唐兰先生对文字演化原因的总结尽管完整,但不免有些繁杂,很多的原因并没有分开的必要。例如趋简、好繁、尚同、别异、致用、观美、创新、复古等主要是由于文字的简化和繁化造成的,混淆、错误、改易、是正、淘汰、选择主要是由文字的讹变造成的。这些原因本可以融合,分得过细显得很杂乱。而且,唐兰先生在分析文字演变的原因时,也忽略了声化这一个重要的文字演变原因。所以,我们认为,唐兰先生对文字演化问题的论述是比较完备的,但显得有一些冗繁,没有形成完整严密的结构。

五、关于文字的变革问题

  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写符号系统,是最重要的辅助性交际工具。文字的变革不仅关系到文字和语言本身,还涉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因此,如何正确地认识文字变革问题就显得尤为重要。中国的文字自形成之日起,在从古至今数千年的时间就处在不断地变化和发展中。《中国文字学》把中国历史字体的演变分为两个阶段。古文字阶段包括殷商系、两周系、六国系和秦国系,古文字后,又分为隶书·八分·飞白、章草·今草·狂草、行书·正书。

  《中国文字学》对中国古代文字字体演变的划分大体沿袭了传统的做法,此举有利于进行论述,同时也有利于我们更直观地把握中国文字字体演变的脉络,这对我们了解文字变革这一问题无疑是有很大裨益的,不过这种划分其实并不精密,每一种字体时间界限有很大的争议,而且会给人一种错误的意识即中国文字演变的历程是直线进行的。就以秦国文字为例,秦国是中国文字变革的重要转折时期,秦统一以前,秦国大体延用的是西周的文字系统,秦统一后,秦始皇实行“书同文,车同轨”,以经过整理规范的小篆作为全国通行文字,但在日常的生活中,小篆的俗体即隶书的前身却被广泛地运用,可以说“秦王朝实际上是用隶书统一了全国的文字”[24],而且草书最早的萌芽在秦时也已开始。实际上,中国文字变革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绝不是像很多人所认为的那样是有清晰的发展阶段。

  尽管中国古代文字不断变革,但文字的根本性质却始终没有发生质的改变,中国文字仍旧是属于表意体系的文字。进入近代以来,随着民族危机的加深,文字的变革成为了文字学界讨论的重要话题,许多的学者变革汉字,一些激进的人甚至提出以拼音文字替代汉字。在新时期的汉字变革这一问题上,唐兰先生的态度是谨慎的,在《中国文字学》中他提出“推翻汉字不如改革汉字”,在这一基础上,他提出了自己变革汉字的方案—新汉字“保留汉字的形式和一部分表意字,改革汉字形声字,用拼音方式替代旧声符”[25]。

  汉字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而且一直使用到现在的唯一的文字[26],在绝大多数的古代文字已经消亡的情况下,汉字仍能继续使用到现在,这也足以说明汉字有自身的优势和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汉字在很早的时候已经成为了我国各民族共同的书写工具,在语言尚未统一的情况下,汉字起到了沟通不同地域的作用,不仅如此,我们民族数千年的文化也是依靠汉字记录下来的,可以说,汉字对我们民族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汉字作为意符音符文字系统,难学难写难认难记,这是它的不足,可我们决不能因此就要废除汉字。当然,汉字在现阶段也确实有变革的需要,而且我们也是这样做的。唐兰先生在《中国文字学》中提出的汉字变革主张在我们现今的文字整理和规范中也得到了贯彻,如保留一些易识的表意字,改革形声字等,这无疑是《中国文字学》对文字学理论的又一贡献。

  《中国文字学》作为中国文字学历史上的一部经典著作,是唐兰先生数十年文字研究心血的结晶,对中国文字学基础理论建设有巨大的贡献。受限于时代,书中有一些不足,但这并不会影响它作为汉字研究领域的地位。无论是在现在,还是未来,《中国文字学》都将在汉字的学习和研究继续发挥它的价值。

参考文献:

  • 1.唐兰 《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 2.裘锡圭 《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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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东汉〕许慎 《说文解字》中华书局 2007年版
  • 7.黄伯荣 廖序东 《现代汉语》,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 8.叶蜚声 徐通锵 《语言学纲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 9.高明 《中国古文字学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 10.李学勤 《古文字学初阶》,中华书局,1997年版
  • 11.陆宗达 《训诂简论》,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

注释:

  • [1]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 [2]高明:《中国古文字学通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页。
  • [3]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
  • [4]陆宗达:《训诂简论》,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
  • [5]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35页。
  • [6]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页。
  • [7]转引自李学勤:《古文字学初阶》,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4页。
  • [8]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14页。
  • [9]刘勰:《文心雕龙》,周振甫译,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6页。
  • [10]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9、50页。
  • [11]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9页。
  • [12]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页。
  • [13]叶蜚声 徐通锵:《语言学纲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页。
  • [14]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
  • [15]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4页。
  • [16]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6页。
  • [17]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页。
  • [18]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05页。
  • [19]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1、62页。
  • [20]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页。
  • [21]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107页。
  • [22]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页。
  • [23]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页。
  • [24]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72页。
  • [25]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54页。
  • [26]黄伯荣 廖序东:《现代汉语》,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5页。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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