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空未必空——试论妙玉悲剧命运的内涵

  如果你要拥有鲜活的青春,你就不能不渴望美妙的爱情,而妙玉,一个身在空门的修行之人,她该如何抉择这样的难题?如果你悟透了宇宙那恒长不变的空性,那么你一定曾深入的进入过生活、生命以及自我的灵魂,你一定经历了从肉体到精神乃至灵性的种种虚幻,你一定深挚的进入过爱与伤痛!而如果你不曾进入过,那么你就永远也不会了解永恒的空性以及永恒的光明与爱,宇宙的实相、绝对的真理。即使你穿着僧袍,即使你吃斋念佛,即使你饱读经书,这些都一无用处,你只有无所畏惧的进入生命的至真之处,你才有可能窥探到生命的奥秘、一瞥那绝对的真理!而这样的真理才是佛陀所要揭示的唯一真理!

  妙玉要如何解决这样的难题?她一直被隔绝在生活的门外,而此时在她青春萌动之时,在她的肉体与灵魂都渴望更真实体验之时,她会怎样抉择?身处宗教的束缚之中,她又如何去体悟自我生命的真理?

  不如让我们来看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的一段,去看妙玉大胆的步伐:

  这里宝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见砚台底下压着一张纸,因说道:“你们这随便混压东西也不好。”袭人晴雯等忙问:“又怎么了,谁又有了不是了?”宝玉指道:“砚台下是什么?一定又是那位的样子忘记了收的。”晴雯忙启砚拿了出来,却是一张字帖儿,递与宝玉看时,原来是一张粉笺子,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毕,直跳了起来,忙问:“这是谁接了来的?也不告诉。”袭人晴雯等见了这般,不知当是那个要紧的人来的帖子,忙一齐问:“昨儿谁接下了一个帖子?”四儿忙飞跑进来,笑说:“昨儿妙玉并没亲来,只打发个妈妈送来。我就搁在那里,谁知一顿酒就忘了。”众人听了,道:“我当谁的,这样大惊小怪。这也不值的。”宝玉忙命:“快拿纸来。”当时拿了纸,研了墨,看他下着“槛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个什么字样才相敌。只管提笔出神,半天仍没主意。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12]

  书中交代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日生辰,可这四人中只有宝玉一人收到了妙玉“遥叩芳辰”的粉色贺笺。宝玉这个富贵公子的生辰繁华热闹更不乏新鲜的情趣,在这热闹与繁华之中妙玉送来的这个贺笺在众人的眼里就实在是无足轻重了,只是这样最轻的一份礼物宝玉看毕,竟直跳了起来!一切似乎都在众人的意料之外,妙玉一个世外之人为何要恭贺宝玉这个红尘中富贵公子的芳辰?而宝玉在生辰之日所收到的诸多礼物中并未有一惊一奇,为何妙玉送来的一纸信笺竟让他因没及时回复而急得跳了起来?妙玉的恭贺令世人不解,宝玉的反应更令世人不解,只是在他们清雅相交的一应一和中自有心灵的默契,自有片刻超然的快慰!

  妙玉粉色的拜帖传递了她心中的真意,这小小的、投向宝玉的拜帖穿透了栊翠庵那厚重的围墙,轻盈的飞向了多彩的红尘,飞向了红尘中那位多情的公子。如果说我们曾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看到的是一个空门中的俗人,那么我们在此处看到的就是一位心向红尘的脱俗之人。世俗是扭曲我们的无形的压力,它来自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阻止你回归生命的至真,用强大的力量阻挠你放弃对自由的追求,而这样的压力有可能来自于充满颠倒妄想的物质世界,也有可能来自于执着灵性知识的宗教世界,而脱俗就是挣脱了这样的束缚与妄想,强有力的回归到生命的至真!妙玉走向了回归的路途,她比俗人走向解脱更为艰难,因为她的手脚已经被捆绑的太久,它们都已麻木甚至快要僵死!而妙玉正是用这被捆绑的肉体与精神去争取自由和情感,这样不屈而顽强的灵魂应该赢得我们最真挚的敬佩和赞许,而不该是我们浅薄的嘲讽!

  如果你认为一个空门里的僧人就不该有血有肉,就不该向往自由的感情,那么你就并未比红尘中的俗人多走出半步,这样的枷锁是历代的传承,它同样套在你的脖子上,又用你的双手去窒息他人的咽喉!枷锁不能带来圣洁,层层严密的捆绑也不能带来灵魂的洁净。佛陀指引我们真切的进入生命,经历一切磨难无所畏惧的去探寻生命与宇宙的真理,而不是要我们将自己捆绑在狭隘之地去乞求苍白的纯洁。自由是一切宗教的最高归宿,是一切灵魂的最深护佑,是一切生命的至上幸福。得道了的生命也许会放弃俗世里的一切生活,而前提是他自愿放弃、完全自由,没有一丝的勉强与无奈;得道了的生命也可能不会放弃俗世的生活,因为俗世的生活对他没有一丝的污染,他在其中任由自在地发挥大慈,他完全自由的选择在红尘里生活,没有一丝的勉强与厌倦。可一个还并未完全彻悟的修行之人为何一定要选择离尘独居?不经历红尘的历练就不可能有了悟的机缘!妙玉身在空门却心向红尘,她有什么错,在没有彻悟宇宙大道之前这是她唯一能走的正确的道路,而她身在清规戒律的层层束缚之中却坚强的选择了这条道路,这是多么的不易,这难道还不能赢取我们对这个坚强生命最深切的赞许?

  粉色的信笺象一只自由的蝴蝶飞向了繁华多彩的红尘,飞向了她心底里那最深的眷恋与爱慕!让我们为妙玉这飞走了的心蝶祝福,让我们用洁净的心灵去和她一起为自由唱一首最能神醉的歌吧!

  “槛外人”妙玉也许犹豫过,也许挣扎过,也许被理智与情感苦苦的揪扯过,但她最终投出了那封粉色的贺笺,用“槛外人”的别号表达她身囚槛内而心游槛外的决绝和彻悟。收到这个贺笺的多情公子,为此更是惊喜交集,在宝玉的惊、喜、叹、急里我们看到了无比的仰慕,在宝玉即刻提笔亲回中我们又看到了十二分的尊重与爱惜。只是宝玉看到妙玉帖子上下着“槛外人”三字,竟一时不知该用什么字样才能相敌,于是搁笔。在宝玉看来妙玉是一个绝尘了的世外高人,她的一言一词里或许都充满了无限的禅机,而宝玉又怎能辜负妙玉这一片悲悯的心意,他定要找到最贴切相敌的字样才可回复,因此我们往下再看:

  想罢,袖了帖儿,径来寻黛玉。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宝玉回房写了帖子,上面只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字,亲自拿了到栊翠庵,只隔门缝儿投进去便回来了。[13]

  聚散离合皆天定!宝玉遇见岫烟才知她与妙玉竟是贫贱旧交,更有半师之缘,今日得遇情谊更胜当日。岫烟虽出身寒素,但品格却洒脱超然。宝玉赞叹岫烟“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也决非凭空而来。这样一个闲云野鹤似的女子,与妙玉又是旧交,今日两人得遇清雅相投情谊更浓,由她去评说妙玉自会比他人贴切,我们再往下看就是。

  岫烟看了妙玉的拜帖竟直言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在此前我们虽看到了李纨对妙玉的批评,但那却实在是远距离的,是一种对妙玉混沌的感觉,而今天岫烟的这句话让我们看到了妙玉性格发展的一个清晰的脉络,妙玉的放诞诡僻是离群独居的必然结果,这结果源于与红尘隔绝的孤独。岫烟看了帖子上下的别号竟言妙玉“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不成道理,这样的批评不留情面又一针见血,从这么严厉的批评里我们也可见岫烟与妙玉的友谊非比一般。妙玉在众人的眼里从来都有着高不可攀的距离,她不食人间烟火的立在云霓的上端,连黛玉与宝钗亦不随便与她多言,可此刻岫烟却直指出了妙玉的缺点,把她从万丈高的云霓上拉下,让她站在众人的面前,让她更有了人的气息与鲜活,亦让我们看到人的脆弱和有限!

  “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是妙玉放诞诡僻的偏颇,但这亦是妙玉的处境,一个不幸的处境!这样的处境伴随着妙玉成长的整个过程,这样的处境扭曲了一个妙龄女子的天真,这样的处境将她的全部才情都挤压在诡僻的窄地。妙玉在僧而心在槛外,处俗而性却脱俗,有女儿之身却不能舒展女儿的情思,被困在不僧不俗、不女不男的夹缝里困苦的生存。妙玉的不幸并非完全出于自己,因此这样的不幸才令我们久久的感慨,因此我们才能在岫烟的批评里读到宽容与情谊。在众人眼里妙玉“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但在宝玉的心底妙玉的这一切都源于脱俗,因此我们听到宝玉由衷的赞叹“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这赞叹里有着灵魂的相惜与相知,这相知是超越了一切外在表象的最真实存在,妙玉与宝玉的一切默契都源于这深刻的灵魂相知与相惜!妙玉是一个世人意外之人,意外的是她天生的聪慧与雅洁,意外的是她命运的格外不幸,意外的是她不愿被浊世污染的倔强,意外的是她在重重的束缚之中仍有顽强的生命激情不灭!

  妙玉是一个过于高洁的人,妙玉也是一个过于不幸的人,在这个诺大的世界里她找不到自我可以真正落足之地,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在这个世界里困苦的行走,孤独而无依,更罕有人能理解,这样一个天性聪慧的女子为什么不能拥有健康幸福的生活,她为什么只能与难言的不幸结缘?难道这不幸仅仅是她性格孤僻的过错?难道我们不能再去深究到底是什么力量造成了她的孤僻,到底是什么力量挤压的她没有自我的立足之处?我们为何不去指问这个污浊俗世的压迫?我们为何不去指问杀人的观念与传统?我们为何不去指问文化的狭隘与宗教的偏颇?难道我们只该指问这个柔弱的女子没有悟道!

  妙玉是一个世人意外之人,这个人活得是那样的艰辛,这艰辛不为人知,更不被人所理解,她的孤独难以言表!

  孤独的妙玉被拒绝在生活的门外,因此她便将整个生命沉浸在典籍与知识之中。我们知道妙玉文墨极通,文选诗词自不用说;亦知道她对古玩有极高的鉴赏力,历史知识的深厚定在其中;其师又精演先天神数,她也没有可能不通;身在空门数年习禅调气精研佛理,虽然她并未完全开悟,但我们亦不可以否认她在佛学方面的知识;至于围棋乐律凡人也并未能敌,侍弄花卉以及品茗她也无所不能;这样一个聪慧的女子真是天造的意外之人,可她偏偏又被命运戏弄,被拒绝在生活的门外,与孤独为伴。

  现在我们且只来看她帖子上的这个“槛外人”的渊源。原来妙玉认为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只有两句诗,那就是“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诗说的是生,但更说的是死,以及对生死的旷然。“槛外人”的别号表达了妙玉对这两句诗的推崇与赞赏,这赞赏里有着妙玉对生命深刻认知,“槛外人”的别号亦在有意与无意之间成为了对宝玉诗句中“槛外梅”的贴切回应,而这回应也许在冥冥中早已注定。透彻了生死的人将会透彻生命,妙玉独喜这两句诗我们不能说她不具有超凡的冷静与敏锐的悟性,但妙玉终究还是没有完全透彻,因为她“自谓蹈于铁槛之外”,而谁又能游离于生死之外?妙玉还并非是一个得道之人,因为她的全部认识仅仅只在思维领域,而真理是需要用整个身心去体悟的,妙玉没有体悟的机缘,因此一切才智与悟性都集中在思维领域,而思维与整个真理相比终究是空洞而狭隘的,思维仍是如露如电的短暂易逝,它总是与真理失之交臂,而这正是妙玉“云空未必空”的根本症结所在。

  除了这两句诗,妙玉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庄子是历代文人的最爱,因为他有超绝的独立与恣肆的文采,妙玉自称“畸人”,“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14],“畸人”是不合于世俗,但却与自然相通的人。妙玉以“畸人”自谓,可见她非常推崇与向往独立于世俗污浊而与道共游的自由人格,而这样的精神追求与向往将会影响她的整个命运,这样的追求注定她会成为一个世人意料之外的人!

  妙玉投向红尘里那个多情公子宝玉的贺笺得到了“槛内人”这个最贴切的回复,宝玉亲自将回笺送到栊翠庵,但却只隔门缝儿投了进去。宝玉和妙玉的相交注定有一种超凡的高标和离尘的默契,宝玉对妙玉有着心灵深处的仰慕和爱惜,但在他的心底终究不曾闪过一个爱情的火花。妙玉心底那幽密而热烈的爱情只属于自己,只属于孤独。对于妙玉心底的爱情曹雪芹只是留了一个巨大而完美的空白,这空白里有无比的深厚,也有无比的细腻;这空白里有深切的忧愁与情思,但也蕴涵了在孤独中转变的无限力量!

  也许正是独品爱情滋味的过程会带给妙玉开悟的机缘!

  

Comments are closed.